“捏面人”的手藝人也有春天

●口述/陳志文

本文主人公

“這個面塑多少錢？”“3 萬元。”

“3 萬元？”“是的。其實我更想把這個作品收藏起來。不買也沒關系。”

“那就按這個價格吧。”

高達3 萬元的面塑作品，寥寥數語就成交了。現在回想起來，我都有種在做夢的感覺……

看似無聊的事，我卻做得興致勃勃

我叫陳志文，是一位面塑師。

如果從小時候和父母一起出攤時算起，我從事這行已經有二三十年了。因為捏面人太小眾，掙不到錢，我也出去打過工，但最終抵不過心中的熱愛，回歸了面塑行業。

1990年，我出生于湖南郴州永興縣。郴州是個民俗文化、傳統文化特別豐富的地方，保存有明清風格古祠堂710 多處。有人說，這里就是傳統鄉土社會生活的“活化石”。

我家在永興縣一個普通的鄉村，雖然是鄉村，照樣很有文化味。村里有不少手藝人，有常見的泥瓦匠，也有捏面人、踩高蹺、花鼓戲這樣的民俗傳承人。

我父母都是農民，他們很喜歡民俗文化，覺得技多不壓身，就拜村里一位有傳承的老人家為師，學習捏面人的手藝。等到學成出師，每逢趕場日，他們就挑著擔子，去鎮上或旅游景點，捏小面人出售，給家里增加一些收入。

但那時候即使有捏面人的額外收入，家里的經濟也并不寬裕，自然沒條件給我買玩具。不過，農村孩子有自己的樂趣。平日里，我和小伙伴們下河淘魚，上山摘野果，去泥巴坑里挖泥鰍，或者玩過家家，很是開心。

我們最喜歡的還是玩泥巴。用樹枝把泥和水攪拌在一起，慢慢攪成泥糊，最后就變成了泥巴，想捏什么就捏什么，玩得指甲縫里全是干泥巴也不嫌臟。

父母學會捏面人后，我又找到了新的樂趣。第一次在家里看他們捏面人，一團白生生的面捏著捏著就有了形狀，有了五官神態，變成一個活靈活現的小人。整個過程就像變魔術，有意思極了。那時我大約六七歲，當即鬧著也要學捏面人。父母笑呵呵地答應了。從那以后，每次出攤，父母都會帶我一起去，我成了他們的“小尾巴”。

我打小模仿能力強，父母并沒有刻意教我怎么捏面人，可我在旁邊看一段時間，有樣學樣，過了幾個月，也能捏出簡單的小面人了。后來父親把和面的方子教給我，讓我每次出攤前負責把面和好。看似無聊的事，我卻做得興致勃勃。

做面人需要的面團，是用面粉、糯米粉、甘油、水、精鹽等好幾種材料按比例組合在一起，材料的比例一有變化，揉出的面團質感就會產生變化。有一次，我把面粉放多了，糯米粉和甘油放少了，結果面團偏硬，捏面人時一點都不好用。父母知道原因后哭笑不得，只好讓我重新弄了一份面團。

等到十來歲時，我捏的小面人已經有模有樣了。面人攤的貨架上，擺的全是我的作品，一個能賣好幾元錢。那時流行《西游記》，我很喜歡看，就照著電視劇捏了好多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造型的小面人。鎮上的小朋友們特別喜歡這些西游記造型的小面人，經常帶著家長來買，有幾位還成了我的“粉絲”，每次我到鎮上都會來找我玩，還跟著我學捏面人。

熱鬧的集市，小小的面人攤，父母吆喝著買賣，我和小伙伴在攤邊玩鬧。不小心動靜鬧大了，或者磕到了，母親就會馬上過來吆喝，責罵聲里帶著濃濃的關心。集市的煙火氣、家人朋友間的溫情與快樂交織在一起，像一輪新生的朝陽，顯得那么生機勃勃，溫暖了我的童年，也滋養著我的生命。

這份喜歡，照不進現實

父母咬緊牙關供我和哥哥讀書，可我上初中后，學習越來越吃力，我就想著早點掙錢，幫扶家里。輟學后，我正式跟父母學習捏面人。學了一兩年，可以做一些中型、大型的作品了。從此，捏面人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喜歡捏面人，可那時物價低，小地方面人的銷路也有限，這份喜歡，照不進現實。

家里的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我想多掙點錢，讓父母過得好一點，就去縣城找活干。能找到什么活就干什么，我發過傳單，搞過銷售，在廠里干過雜活。時間久了，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一點本事都學不到。想來想去，我決定去餐館飯店打工，說不定還能找機會學廚藝，將來當廚師。

我去了不少飯店找工作，后來在一家飯店的后廚打雜。打雜工的工作很雜，從打掃衛生到裝卸東西，擇菜洗菜，什么都得干。我年齡雖然小，可干活時總是搶著干。因為我知道，勤快的人、有準備的人才能抓住更多的機會。

手勤腳勤、總是樂呵呵的我，在飯店人緣不錯。沒多久，負責掌勺的大師傅就主動提出讓我給他打下手，我高興極了，特意請大師傅吃了頓飯。

近水樓臺先得月，跟在大師傅身邊，我一邊配菜，一邊留意師傅炒菜時的一舉一動。下班回家后，我再把大師傅炒菜的步驟默寫下來，或者自己在家復刻一遍。和大師傅熟了之后，有時候一起喝酒，喝高興了，大師傅也會把炒菜的秘訣透露一二。漸漸地，我“偷學”了不少廚藝。大師傅知道后，并沒有怪我，反倒笑呵呵地說：“這小伙子還機靈呢。”

后來我又換了好幾家餐館，邊學邊干，一步步從后廚幫工轉變成了廚師，每個月的收入也增加了不少。然而，縣城的生活是一眼望得到頭的，歲歲年年，并沒有什么不同。同樣的日子重復了千百遍之后，生活變得越來越乏味，我開始向往電視里看到的大城市。

大城市的車水馬龍、新鮮燦爛的氣息，對一個農村青年來說，有著莫名的吸引力。我決定趁著年輕，去大城市闖一闖。

2010年，我去了上海，還是在餐廳當廚師。積累了一些經驗后，我進入一家酒店，除了做菜，開始學做一些插花作品。酒店做菜和小餐館做菜有很大差別，更講究擺盤藝術，有的菜還需要把烹飪原料雕刻成動植物、人物、花卉、風光建筑等各種圖案與形態，或者做一些微型面塑來美化菜肴，這也提升了我的審美水平。

其實，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沒有放下過捏面人，只要在網上看到相關課程，都會買來反復看，照著練，我通過網絡陸續學了翻糖和雕塑，也零星賣過一些自己捏出來的作品。在酒店做面塑，激起了我把面塑當成一項事業來做的念頭。我用下班時間打磨自己的作品，開通自媒體賬號，分享面塑世界。漸漸地，賬號有了粉絲，我認識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一個小伙子找到我，要跟我學捏面人。我就在自己租的房子里嘗試招生，讓更多年輕人喜歡上面塑。就這樣，我有了第一個學生。白天要上班，我就在下班或休息日教他捏面人。每天都是凌晨以后才能入睡，日子過得很辛苦，有時躺上床頭一挨著枕頭就睡著了。累歸累，可看到有人認可自己的手藝，心中是滿滿的幸福感。

當年父親捏面人是為了生計，于我，卻是熱愛。我喜歡自己親手塑出來的千姿百態的形象，更享受創造的過程。過了幾個月，我攢了近8000 元，從酒店辭職，租下一套毛坯房，打算擴大培訓招生，開始了低成本創業之旅。

起步并不容易。剛開始，即使學費不高，一個班也只能招到幾位學員。第二年，我做了個特價活動，加上之前的學員學到了真東西，老學員主動介紹新學員，靠著口碑，招生情況漸漸好起來。做喜歡做的事，還有不錯的收入，那段時間，對我來說是一段快樂的時光。

不過，開培訓班也有招不到人的時候，遲遲沒有進賬，經濟陷入困頓。最窮的日子，我一個月只有一兩千元收入，交了房租，每天只能饅頭就榨菜。我不得不再次去打工，等攢到一點錢再辭職，繼續為自己熱愛的事業發電。

“志文啊，你這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嘍”

有了一些積蓄后，我在上海開辦了陳志文糖藝面塑工作室，從事面塑、翻糖作品的創作及教學培訓工作。做面塑多年，我的創作進入了瓶頸期，渴望有進一步的突破。意識到自己的不足后，我去長沙藝術學校進修了3 個多月，主修工藝色彩搭配。

之前，我的面塑和翻糖作品根據大小和工藝的復雜程度，售價從幾百到幾千元不等，而這次進修，讓我對色彩、造型有了更深透的理解，作品也有了質的飛躍，還創造了一個新的成交紀錄。

制作這款創紀錄的3 萬元作品，和一位學員的無心之語有關。當時，我在給學員們上課時，按照面塑作品的傳統習慣，教大家把龍鳳放在一起做，取龍鳳呈祥的吉祥寓意。一位學員隨口說道，把龍鳳分開會怎么樣呢？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劃過我腦海，是呀，分開會怎么樣呢？我決定做一個龍與人物的組合作品。我一直很喜歡《山海經》《西游記》以及各種圖畫集，也喜歡從這些書里尋找靈感。查了幾天資料，我很快有了腹稿。

對我來說，這是創新，也是挑戰。將近1 個月的時間里，我每天從早上9 點忙活到凌晨時分，全身心投入到創作之中。有時做不出想要的效果，心煩意亂，我便放下手中的小刀、竹針，出去走走，喝杯茶，散散步，等狀態回復過來之后接著做。

不管遇到多少難題，我都沒想過放棄，花了大半個月時間，我終于完成了這件得意之作。因為太喜歡這個作品了，想要自己收藏，把它上傳到網上時，我故意標了一個很難成交的3 萬元高價。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竟然有人問價。對方和我在網上簡單溝通了幾句，就以3 萬元的價格買下了作品。

收到銀行的轉款短信后，看到3 后面的一連串零，我一連數了好幾遍，像在做夢似的。這給了我在這個行業堅持走下去的信心。捏面人、翻糖，看著簡單，其實涉及畫畫、雕塑、色彩、美學，甚至文學素養、古代文化服飾知識等。它可以在技術上速成，但更需要美學素養、傳統文化的積累，否則，做出來的作品是沒有靈魂的。

如今，一有機會，我依然常去各個院校進修，聽課，持續提升自己，也收獲頗豐。2019年，我把工作室搬到了長沙，捏面人，制作翻糖人偶，繼續進行面塑和糖藝的培訓。多年教學，我教過的學生已超過了600 人，讓很多人熟悉并喜歡上了這個行業。我還陸續塑造了上千尊古風人物，找到了自己的創造風格。看著工作室里擺得滿滿的形態各異的作品，我心里充滿了滿足感。

父親曾來過我的工作室，萬分感慨地對我說：“志文啊，你這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嘍。”

捏面人曾經是個老舊的行當，我父親那輩的面塑師，做出來的作品大多面目呆板，很難吸引到年輕群體，捏面人這個行業被隱入了煙塵。而現代的面塑師、翻糖師制作的優秀作品，往往精致異常，巧奪天工，讓人分不清那是畫中物，還是物中畫，也讓老舊的面塑行業煥發了新的生機。

我努力著，也期待著自己的面塑、翻糖作品有一天能走出國門，在國際賽事上斬獲大獎，讓這個小眾行業真正登上大雅之堂。其實，哪有什么小眾行業呢？只要用心和堅持，小眾行業也可以變成大眾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