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再+VP”結構既可以表示肯定,又可以表示否定。該結構表示隱性否定時構成祈使句,要求VP具有[+述人][+可控]的特征,多用來表示威脅、警告、勸阻的語用否定。該結構存在著“有本事/種/膽+再+VP”“再+VP+試試(看)”“再+(給我)+V+數量詞”“再+V(VP)+就+后果”等多種變體。其隱性否定義是在語用推理下產生的元語否定,說話人通過否定假設條件、凸顯假設后果,來增強話語中的威懾效力,勸阻或制止聽話人繼續實施當前行為。聽話人可以通過說話人在會話過程中對禮貌原則的有意違反,來識解其表達的隱性否定義。
關鍵詞:“再+VP”;隱性否定;威脅言語行為
“再+VP”結構受語境、語調等影響,既可以表達“請求、命令行為人重復實施某一動作行為”的肯定義,也可以表達“警告、勸阻行為人中止重復實施某一動作行為”的否定義。例如:
(1)我敢說,這是阿炳生來第一次對自己耳朵發生懷疑,于是我不得不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麥家《暗算》)
(2)“不知道我和姐姐,究竟是誰給他添麻煩?”“你說什么?再說一遍試試!”房子抓著火盆沿兒抬起身來。(川端康成《少女開眼》)
(3)“什么,什么?你再說一遍!”韓太太火了,“我一去就人多手雜了?鬧了半天你是多嫌我呀?”(霍達《穆斯林的葬禮》)
其中,例(1)表達肯定意義,例(2)、例(3)均表達否定意義。學界將這種不通過否定標記表達的否定意義稱為“隱性否定(implicit negation)”,它是一種不包含否定詞的綜合式否定,具有跟包含否定詞的分析形式相當的否定性意義[1](P99)。隱性否定存在于不同的語言形式中,包括詞類范疇,動詞(如“避免、防止、懷疑、拒絕”),副詞(如“白、空、干、瞎、虛、枉”);句類范疇,反問句(如“好什么?”),祈使句(如“燙著!”“小心摔著!”),假設復句(如“要是/如果……就……”)等;也包括部分語法化后的話語標記或構式,如“算了”“哪兒呀”“何苦呢”“想得美”。
從國內研究現狀來看,于巍已注意到“再+VP”結構具有表達隱性否定的功能[2],劉晨陽[3]、李禎[4]分別將該結構看作是表示警告義或威脅義構式,并作了專門論述。這些研究雖然從正面描寫了警告義或威脅義“再VP”的句法語義乃至語用的構式特征,仍有兩個問題需要繼續探討:第一,“再VP”隱性否定意義的產生機制是怎樣的,它的隱性否定義既然不能從結構的構成成分導出,那么,這個結構本身起什么作用?第二,聽話人是怎樣識解該結構的隱性否定義的?有鑒于此,本文擬通過語料庫語料來分析“再+VP”結構表達否定意義時的語義基礎、句法共現、語用環境,探究該結構隱性否定義產生的原因、過程,并運用威脅言語行為的相關理論來闡述其語義識解策略。需要指出的是,本文語料主要來源于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也有部分語料來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語料庫,未標明出處的則為作者自擬。
一、“再+VP”結構隱性否定義的語義層次
否定與肯定是一組相對的范疇。一般認為,“語言否定主要表達它的邏輯意義,即某種具體客觀事物及其特征以及它們之間一定客觀聯系的缺乏,在話語中具體表現為述無、指反、區別、示否等意義,但是語言否定具有相對獨立性,還具有其他的職能,有時表達不同于邏輯否定的意義,如反對、拒絕、禁止、厭惡等。”[5](P250)可以看出,語言否定與邏輯否定并非完全對應,語言否定的內容已超出邏輯否定。除邏輯否定外,語言否定還能表達心理否定。從否定內容上看,語言否定內部是有層次的。沈家煊將語言否定分為兩種類型:“語義否定”和“語用否定”,其中,語義否定是“否定句子表達的命題的真實性,即否定句子的真值條件”,語用否定“不是否定句子的真值條件,而是否定句子表達命題的方式的適合性,即否定語句的適宜條件”[6](P321)。下面,我們就綜合運用前人的研究成果,對“再+VP”結構表否定義的用法進行考察和分析。
(一)“再+VP”結構為語用否定
從外在形式上看,“再+VP”不用任何標記表示否定,其否定意義蘊含在肯定式中,具有“別、不要”一類的否定意義。“再+VP”的隱性否定義不是邏輯否定,它不直接改變或逆轉整個結構的真值語義條件。也就是說,其否定意義不能直接用“不/沒”來否定,如“你再說一遍”的否定義,并非“不說”或“沒說”,而是“別說”。這種否定帶有明顯的主觀性,說話人通過警告、威脅的語氣來勸阻、制止VP的繼續實施,是說話人表達禁止心理的語言表現。
具體來說,作為對話語境中的應答語,“再+VP”是說話人基于交際雙方的認知差異作出的語用否定,表達說話人主觀認為對方言語行為持續進行的不適宜性,常常通過直接明示動作行為繼續發生可能產生的懲罰性后果,以威脅、警告的方式勸阻或制止聽話人繼續實施不適宜行為VP。
(二)“再+VP”結構隱性否定的強度
李先銀指出:“話語否定在不同的語境中動態地表現為不同的語義強度和情感強度。”[7](P255)“再+VP”結構也不例外,它的隱性否定義受制于說話人的主觀態度和語用環境,所表達的否定義亦有強弱之分。說話人與聽話人之間的勢力、說話人發話時威脅語氣的強弱,均影響著“再+VP”結構所蘊含的否定義的強度。當說話人勢力大于聽話人或威脅語氣明顯時,該結構表示強否定意義;當說話人與聽話人勢均力敵或小于聽話人、威脅語氣較弱時,該結構表示弱否定意義。
1.強否定
可以說,“再+VP”結構的否定意義與威脅義正相關,威脅義與說話人的話語權勢地位、社會地位正相關。在會話環境中,會話雙方的社會角色、社會關系等外部環境會影響各自的勢力。一般情況下,話語權勢地位高、社會地位高的一方擁有話語權,處于支配地位,更有條件威脅勢力較弱的一方。因此,勢力強的一方在作為說話人時,“再+VP”的否定意義較強,表示強烈制止義。例如:
(4)大個子偽軍說:“老畜生,滾到一邊去。”羅漢大爺說:“這是東家的牲口,不能拉。”偽軍說:“再吵嚷就斃了你個小舅子!”(莫言《紅高粱》)
例(4)中,作為強勢力量,大個子偽軍在對話中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處于支配地位,而羅漢大爺處于被支配地位。因此,大個子偽軍對羅漢大爺的爭辯阻攔行為極度不滿,采用威脅其生命的方式來制止其辯解阻攔,這屬于強否定。
同時,在話語交際中,說話人受到的侵犯越嚴重、所持籌碼越重要,發出的言語就越具有威懾效力,祈使結構“再+VP”所表示的否定義也相應增強。例如:
(5)她氣得要命,掙脫他的魔掌。“再碰我一次,我會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叫全村來看你!”(弗拉迪斯拉夫·萊蒙特《農民們》)
在例(5)中,雖然說話人“她”的話語權勢地位和社會地位均不及聽話人,但“她”所受的侵犯比較明顯,因此,“再+VP”也能表達強烈制止義。
一般情況下,“有+本事/種/膽量+再+VP”“再+VP+試試看”格式及大部分“再VP”所在的假設復句,都具有較強的威脅義,為強否定的代表。
2.弱否定
如果說話人與聽話人勢均力敵,那么在當前的會話語境中,說話人與聽話人的話語權相當,兩方彼此牽制、相互較量,“再+VP”所表達的否定意義相對較弱,一般不表示威脅、警告義,而是具有了提醒、勸阻的意味。例如:
(6)睡覺吧,再爭論下去就沒有什么好結果了。(左拉《娜娜》)
(7)“再睡天就亮了。”我貼著她耳朵小聲說。(王朔《動物兇猛》)
在例(6)中,豐唐和娜娜夫妻兩人在這段爭執中勢力相當,話語權相當,豐唐由于對娜娜喋喋不休的說辭有所不滿,所以對她說“再爭論下去就沒有什么好結果了”,以表示自己的反感,這是表達相對較弱的威脅意義。在例(7)中,對話雙方地位相當,享有平等的話語權,“天就亮了”這一后果不具有威脅語力,是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提醒、建議,對聽話人之前的行為有否定的意義。假設復句所表結果往往為自然結果,而非聽話人繼續實施當前行為產生的懲罰性、威脅性后果,此時,該結構所表否定意義相對較弱。
二、“再+VP”結構隱性否定義浮現的內部環境
劉晨陽[3](P414)、李楨[4](P74)均指出,“再+VP”結構的隱性否定義,并不能通過其構成成分“再”和“VP”詞匯意義的合取得出,而是作為整體通過語氣、語調與語境的合力推導而來。我們贊同“再VP”結構表達隱性否定的整體性特征,但這并不能否認各構成成分在其隱性義形成中的作用。最簡單、最基本的隱性否定結構“再+VP”的句法格式為“(你)+再+VP”,如“你再跑!”“你再鬧!”“再吵吵!”由于整個結構的主語主要是第二人稱代詞或明確對話環境中的空語類,劉晨陽將其看作是只有一項變量的“單項單框式”句法結構,該結構的唯一變量是VP[3](P413)。下面,我們就對“再+VP”結構的內部環境進行具體分析。
(一)隱性否定結構“再+VP”對主語的選擇
在表面上看,“再+VP”表達隱性否定義時為“單項單框式”結構,而事實是它對主語詞的人稱有明確的選擇限制,其主語主要為空語類或第二人稱代詞。例如:
(8)陳南燕一把掐住男孩的脖子,作兇惡狀:“再嚷我就掐死你!”(王朔《看上去很美》)
(9)“你皮癢了,你再罵試試看?”姜步虛急進兩步揚起拳頭。(云中岳《蛟索縛龍》)
(10)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從我們所收集的語料來看,“再+VP”表隱性否定義時,主語基本上為空語類或第二人稱代詞,少有例外。不過,從理論上來說,第三人稱也能表達隱性否定義。例如:
(8a)他再嚷我就掐死他!
(9a)他再罵試試看!
(10a)他有本事再說一遍!
上述用例中,主語換成第三人稱代詞,同樣能夠表達“不要”“別”等表示警告、威脅、勸阻的隱性否定義,其前提是“他”為已知信息,為說話人和聽話人共同了解。因此,從真實語料的分布情況來看,我們有足夠理由認為,空語類或第二人稱代詞主語對“再+VP”結構隱性否定義的形成具有限制作用:一是“再+VP”表達隱性否定義時出現在說話人和聽話人都在場的對話環境中;二是表達強烈的、直接的祈使語氣。
(二)VP的[+可控]性
作為“再+VP”結構的唯一變量,一般認為,VP具有[+非期望][+持續][+未然]等語義特征。我們認為,這些特征只能說明VP進入該格式后所具有的語義特征,并非VP固有的本質特征,不具有排他性,從這些特征中無法看出隱性否定結構“再+VP”對動詞的選擇限制。
如前所述,隱性否定結構“再+VP”表達祈使語氣,構成祈使句式,表示說話人威脅、警告、命令聽話人不要做某事。而[+可控]則是祈使句的句式義對動詞的選擇限制。我們借鑒袁毓林對祈使句式中動詞的分類,重新審視隱性否定結構“再+VP”對VP的選擇限制。袁先生從祈使句對動詞的選擇限制角度,將動詞建構為一個系統[8],具體如圖1所示:
該系統中的自主動詞,既能進入肯定式祈使句,也能進入否定式祈使句;非自主動詞則只能進入否定式祈使句。一般情況下,褒義的自主動詞只能進入肯定式,不能進入否定式,如“尊重、贊美、愛護、安慰”等;貶義的自主動詞只能進入否定式,不能進入肯定式,如“欺騙、埋怨、敲詐、剝削”等;中性的自主動詞則沒有限制,能夠同時進入肯定式和否定式祈使句。據此,我們初步假設,隱性否定結構“再+VP”中的VP具有[+述人][+可控][±自主][-褒義]的語義特征。
我們將袁毓林文中動詞表里的動詞在BCC語料庫中一一進行驗證,看其能否進入“再+VP”表達隱性否定義,研究顯示,[+述人][+可控]為隱性否定結構“再+VP”的充要語義條件。同時,動詞在口語語體中的使用頻率影響著可控動詞能否進入該格式的自由度。一般情況下,單音節和[-褒義]動詞出現在該格式中的頻率更高,比如,日常口語中使用頻率較高的單音節中性、貶義動詞“說、叫、吵、鬧”等,出現在該格式中的頻率較高;而書面語色彩濃厚的雙音節褒義動詞“愛護、尊重、發揚、改善”等,出現在該格式中的頻率較低。
(三)VP的其他傾向性特征
通過對相關語料的考察,我們還發現了“再+VP”結構中VP的其他傾向性特征:一是單音節可控動詞出現在該結構中的頻率更高;二是[-褒義]并非其必要條件。
如前所述,“再+VP”表隱性否定義時,使用頻率最高的動詞為“說、叫、吵、鬧、喊、哭、跑、嚷嚷”等。試比較:
(11)你再忘我的生日,我可就不理你了。
(11a)你再遺忘我的生日,我可就不理你了。
(12)你再怪我誤事,我必定把你的笨腦袋打成爛柿子。(云中岳《蛟索縛龍》)
(12a)你再責怪我誤事,我必定把你的笨腦袋打成爛柿子。
例(11)、例(12)的接受度要遠遠高于比較句例(11a)、例(12a),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再+VP”表隱性否定義時口語色彩較濃。
需要指出的是,褒義動詞并非絕對不能進入否定式祈使句,[+褒義]的可控動詞有時也可能會進入該格式。例如:
(13)行了,你別再夸我了,在火葬場你這個夸法對我來說危險呢,也許能把我夸進去。我寧可是個壞男人,想多活幾天。(皮皮《渴望激情》)
(14)是我……虧欠了你,你這一生,全是被我所誤,如……如果有來生,別……別再愛我了……不值得!(樓心月《夢影幽情》)
例(13)、例(14)中的褒義動詞“夸”“愛”,都能進入顯性否定結構中。同樣,褒義動詞也能進入隱性否定結構“再+VP”中。例如:
(15)巧玲撿果子吃老卞不管,看到巧玲笑,老卞急了:“這是賣你,不是領你玩!”又揚起手:“再笑,再笑打你!”(劉震云《一句頂一萬句》)
(16)齊母:呸!你笑!你敢再笑!
金拴子:本來可笑嘛!你決不叫你的女兒干這個,哈哈……
齊母:你再笑,我扯你的嘴!(老舍《女店員》)
(17)莊玲道:“我是個壞姑娘,大哥,你罵我吧,你再寵我,我可受不了啦!”(上官鼎《七步干戈》)
由此可知,動詞的褒貶之分并不是能否進入祈使句的必要條件。只是由于否定祈使句“別再+VP”表勸阻義,貶義動詞所表語義與其句式義更符合人們的理想認知模式,因此,兩者在語義上彼此適配度更高。
(四)整個結構式賦予VP的語義特征——[-預期]
“再+VP”為歧義結構,其隱性否定義是在特定語境中浮現的,表示說話人威脅、警告、勸阻聽話人中止實施已經發生過且可能繼續發生的、說話人所不期望發生的行為動作。因此,不管聽話人即將實施的動作行為是普通認知中的積極行為還是消極行為,在說話人眼中都是不合時宜、不期望繼續發生的,“再+VP”的隱性否定義帶有說話人強烈的主觀態度,而這里的[-預期]義是整個結構式賦予VP的,而非整個結構選擇VP的限制條件。這與同樣表達警告義的“敢/叫/讓”句相同,[-預期]是“再+VP”結構隱性否定義產生的語義基礎。
三、“再+VP”隱性否定義浮現的外部句法環境
如前所述,“再+VP”表達隱性否定義時主要是以單獨成句的方式呈現。同時,通過對BCC相關語料的篩選考察,我們發現,“再+VP”表隱性否定還存在四種高頻相關格式,它們是:“有+本事/種/膽+再+VP”“再+V+試試(看)”“再+(給我)+V+數量詞”“再+V(VP),就+后果”。下面,我們就對四種格式展開分析。
(一)有+本事/種/膽+再+VP
“再+VP”表隱性否定義時最常見、最容易識解的格式為緊縮假設復句“有N再VP”,這里的N僅限于“本事、種、膽、膽子、膽量、能耐”等少量用來表示威脅的名詞,以構成說話人心理預估的蘊含否定意義的假設條件,通過否定假設條件的方式來否定結果。例如:
(18)女主人緩和憤怒的表情,嘲諷地說:“你有本事再搶回去啊!”(蔡駿《水晶骨頭》)
(19)然后就聽到“搏命三郎”左雷的聲音,滾炮一般響進洞來:“什么狗屁的‘來生水鏡?都是些騙人把戲!有種再把那鏡子給我看!”(應天魚《少林英雄傳》)
(20)魯賓斯坦喘了口氣:“原振俠!你有膽子再出現,我就要你的命!”(倪匡《復活》)
(21)“大老奸?”小樓慌亂地沖口叫出。“你有膽量再說一次。”他銳利的眼光瞪向小樓。(黃朱碧《搏命紅顏》)
(22)花解語拉著女兒,指著男子英挺的面孔道:“來,看清楚,我給你看過爸爸的相片,……你有膽再錯認一次,我打斷你的狗腿。”(席絹《火焰解語花》)
從例(18)~例(22)可以看出,說話人通過嘲諷、威脅等語氣或言語方式,預估聽話人“有本事、有種、有膽子、有膽量、有膽”等假設條件實現的可能性較小,進而提醒聽話人“最好別”實施VP所表述的動作行為,從而達到否定結果行為的目的。
(二)再+V+試試(看)
從BCC語料庫檢索到的前100條“再V試試”來看,除去3條重復語料,其中,58條中的V為趨向動詞“來、去”,不含隱性否定義。剩下的由其他可控動詞充當V的語料中,有15條蘊含隱性否定義,這些語料中的V都具有明顯的貶義色彩。例如:
(23)孫悟空猛地上前捏住了豬嘴:“你再傻笑試試!”(今何在《悟空傳》)
(24)她氣得用右腳踢他,想制止他。“余念瑤,”他抬頭吼道。“你再亂動試試看。”(陶陶《山寨情話》)
(25)琥珀狠狠地掐了掐尹梵水握在捧花下的手臂,眼神不善,“再裝傻試試看,我立刻走入!”(甄幻《搶婚進行曲》)
(26)胡秉宸把人家大罵一頓,說:“你再敢動一動試試!”(張潔《無字》)
(三)再+(給我)+V+數量詞
從BCC語料庫隨機抽取的100條包含隱性否定結構“再+VP”的語料來看,“再+(給我)+V+數量詞”這一組合方式有20條,占比為20%。其中,數量詞為“一+量詞”的有14條。這說明,在表隱性否定的“再+VP”結構中,動詞短語VP是“V+數量詞”這種組合方式的情況比較常見,并且數量詞大多為“一+量詞”的形式。在口語表達中,該結構往往被說話人在“再”和“V”之間加上“給我”兩個字。例如:
(27)再給我犟一句!
(28)再給我嚎一個!
(29)聽了吳升的話,他一下子就從床上跳下來,舉著槍上前,用那只沒有舉槍的手,對著吳升的臉一陣亂抽,一邊抽一邊叫道:“你再敢說一遍!你再敢說一遍!”(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30)他吼道:“你敢!你小樣兒!你再丟一個試試!你再丟一個,我立馬楔了你!”(鄧一光《我是太陽》)
(31)唐阿姨遠遠拿起竹教鞭敲我天靈蓋:“你翻誰白眼,你再翻一個試試——你就是缺打。”(王朔《看上去很美》)
在日常生活中,當家長訓斥調皮的孩子時,往往會說“再給我犟一句!”此處的“給我”并沒有實際語義,主要是起到了加強威脅語氣的作用,這類情況更多地出現在日常口語中。有時,“再+V+數量詞”還會與“試試”疊合,構成更為強烈的威脅語氣,加強整句的否定意義,如例(30)、例(31)所示。
(四)再+V(VP),就+后果
在“再+VP”結構中,還有一類高頻出現的組合方式:“再+V(VP),就+后果”。在我們隨機抽取的100條語料中,“再+V(VP)+就+后果”結構有76條。在這種結構中,“就”后面通常接聽話人繼續當前行為的后果,起到警告、威脅的作用,句子所隱含的否定意義由“就+后果”體現出來。例如:
(32)“再哭就不理你!”你威脅他。這多少管用,他即刻止住哭聲。(高行健《靈山》)
(33)孫少安拿起剛燒的磚,很生氣地對他媳婦說:“你再說要分家,我就拿這塊燒熟的磚拍自己的腦袋!”(路遙《平凡的世界》)
(34)“士驢”一手掂著瓦刀,一手掂著“老呱四嬸”的脖領子,惡狠狠地說:“你要再罵一句,我就剁了你!”(李佩甫《羊的門》)
(35)“你再嚷,我就掐死你!”孫楚庭眼里露出了兇光。(李凖《黃河東流去》)
(36)“你再提那個女人,”威尼弗烈德高聲說,“我就立刻上公園巷去,永遠不回來。”(約翰·高爾斯華綏《福爾賽世家·騎虎》)
(37)他氣喘吁吁地說:“你再敢亂撲我就斃了你!”(莫言《酒國》)
四、“再+VP”結構隱性否定義浮現的語用環境
與詞類范疇和話語標記所表達的隱性否定不同,“再+VP”隱性否定義的浮現在共時系統中高度依賴于互動交際模式下的對話語體,它大都發生在口語中,在書面語中比較少見。也就是說,“再+VP”從請求重復的肯定義發展出阻止重復某一動作行為的隱性否定義,是在具體語境刺激下經過語用推理形成的。與祈使隱性否定句一樣,“再+VP”結構“通過對說話人實施VP造成的不利后果的凸顯來強化警告的語力”[9](P63)。“再+VP”否定義浮現的典型語用環境是:在交互式的對話語境中,聽話人的言語行為違反了說話人的心理預期,為阻止這種言語行為的持續進行,說話人通常會在該結構前后給出聽話人中止當前行為的理由。這種語用環境與假設密切相關,主要包括否定假設條件、凸顯假設后果兩種情況。
(一)否定假設條件
為了使聽話人能準確領會“再+VP”所表達的否定義或制止義,說話人會通過嘲諷、咒罵、生氣或威脅的方式,否定聽話人繼續實施當前行為所存在的假設條件,幫助聽話人獲取以肯定形式“再+VP”所表達的否定義,整個句子帶有明顯的挑釁意味。如例(18)中,說話人用嘲諷的語氣說話,以表達她對聽話人“有本事”這一假設條件真實性的否定,即:如果聽話人有本事,就可以繼續實施“搶回去”這一行為;聽話人沒本事,最好不要實施“搶回去”這一行為。再如:
(38)該死!他真想殺了馬紹儒以泄心頭之憤,可惜他不能。“該死的!你有本事再站起來,我們好好再打一架!”(于晴《親密寶貝》)
從上下文語境中的“該死”“心頭之憤”等詞語,可以判定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憤怒與不滿,對聽話人“有本事”這一條件持否定態度,因此,“再站起來”“再打一架”表示“最好別”的否定義。“有+本事/種/膽+再+VP”這一格式,便是通過否定假設條件表達出否定義的。
(二)凸顯假設后果
從相關語料來看,“再+VP”隱性否定義的浮現,更多地發生在告知聽話人不利后果、凸顯假設后果嚴重性的情況下。說話人通過上下文語境,明示重復實施當前行為的不利后果,以威脅、警告聽話人評估當前行為,中止當前行為繼續發生。根據威脅語力的強弱及后果對行為人的不利程度,“再+VP”可以附帶“憤怒、生氣、責怪、嗔怪”等情感,所蘊含的否定強度也有所不同。在我們所收集到的100條語料中,凸顯假設后果的有82條,占比80%以上。在部分語料中,否定假設條件和凸顯假設結果會同時出現,如例(20)、例(22)。
五、“再+VP”結構隱性否定義的形成機制與
識解策略
既然能夠用有否定標記詞的顯性否定結構來表達勸阻、制止義,為什么仍然存在著表達否定的肯定形式?聽話人怎樣才能識解出話語中“再+VP”結構的否定義呢?下面,我們就從語用和認知的角度加以闡釋。
(一)“再+VP”結構隱性否定義的形成機制
總的來看,“再+VP”結構隱性否定義的形成機制與兩個因素密切相關:一是用挑釁、威脅表達壓制義,二是符合語言的經濟原則。
“再+VP”構式表否定的目的是在于阻止聽話人的行為。當說話人勢力較弱或與對方勢力相當時,可以通過給對方講道理的方式加以勸阻;當說話人勢力較強或急迫地想阻止聽話人的行為時,則可以選擇壓制對方的方式,讓對方覺得不能承受這樣做的后果,從而產生巨大壓力,放棄實施當前行為。后者的表達方式帶有一定的挑釁意味,在日常口語中較為常見,大多發生在兩人起爭執的時候。從我們收集到的語料可以看出,“再+VP”表否定義絕大多數是發生在“上下文語境壓制”的情況下[10](P47),迫使聽話人明確當前行為繼續進行的嚴重后果而放棄繼續實施,從而達到說話人制止、勸阻的目的,促使“再+VP”否定義的浮現。
此外,日常生活中,人們在交流時會自覺不自覺地遵循經濟原則。說話人總想在精確傳遞信息時盡量減少說話的付出。不加標志或采用短小的組合形式主要是出于經濟或省力的考慮。在隱性否定結構“再+VP”使用初期,說話人通常會加上相應的不利后果,用以威懾聽話人。隨著該結構使用頻率的增加和使用范圍的擴大,人們在提及威脅性后果的過程中出現了減省,并在脫離威脅性后果的情況下,也能夠識別出話語中所隱含的否定含義,于是又出現了新一輪的減省。這樣一來,整個句子就變成一個由簡單詞、短語或短句構成的祈使句,最終形成一種相對固定的模式。
(二)“再+VP”結構隱性否定義的識解策略
“再+VP”的隱性否定義無法由結構本身體現,只能在交互的對話語境中浮現。那么,聽話人是怎樣識解“再+VP”的否定義的呢?作為一種隱性否定結構,“再+VP”結構通過祈使語氣來表達否定意義。傅惠鈞、陳艷麗指出:“有確定的聽話人,聽話人在交際現場,并且與說話人之間存在共同的認知與默契,能借助語境有效提取意圖內容,是準確理解隱性否定祈使句的重要條件。”[11](P18)一般情況下,在言語行為中,說話人通常會把威脅聽話人的不利后果說出來,或者是隱入當前的語境中,讓聽話人能夠明確或推知,這是威脅型言語行為產生作用的前提。如果聽話人不能明白說話人所隱含在語境中或話輪中的威脅性后果,即無法明白說話人的言外之意,隱性否定結構“再+VP”就不能起作用。
總之,聽話人可以通過上下文語境中說話人不利于自己的言語行為或語氣,如挑釁、責罵、嘲諷、憤怒、警告、威脅等,來判斷當前動作行為是否符合說話人的預期,并通過說話人對禮貌原則的有意違背,來獲取說話人肯定祈使中所蘊含的強烈否定義,進而推導出說話人勸阻或制止當前動作行為再次發生的會話含義。
綜上所述,“再+VP”是一個能夠用同一形式表達請求、命令的肯定義和勸阻、制止的否定義的歧義結構,其隱性否定義是在語用推理下產生的否定,高度依賴于互動交際模式下的對話語體。說話人通過對假設條件的否定、假設后果的凸顯,來增強話語中的威懾效力,勸阻或制止聽話人繼續實施當前行為。話語中的威懾效力直接影響到“再+VP”結構的否定強度,說話人的話語權勢地位、社會地位以及受侵犯的程度越高,發出言語行為的威懾效力越強。聽話人可以通過說話人在會話過程中對禮貌原則的有意違反,來推斷、識解其表達的隱性否定義。從“再+VP”隱性否定義的形成與識解可以看出,“再+VP”語義功能的擴展并未導致其語法屬性的變化,新的語義功能依賴于特定的語用環境,語言功能的變化是一個交際參與者相互制約的互動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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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Formation and Construal Mechanism of the Negative Meaning of “Zai(再)+VP”
Ma Tingting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Media, Hube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Xiangyang 441053, China)
Abstract:The affirmative structure of “zai(再)+VP” can express both affirmation and negation. When the implicit negation is expressed, it forms imperative sentence, which requires VP to have the characteristics of [+narrator] [+controllable]. It is often used to express the meaning of threat, warning and dissuasion. There are many variants of this structure, such as “you benshi/zhong/dan+zai+VP(有本事/種/膽+再+VP)”, “zai+VP+shishikan(再+VP+試試看)”, “zai+(geiwo)+V+quantifier(再+[給我]+V+數量詞)” and “zai+V/VP+jiu consequence(再+V/VP+就+后果)”. Its implicit negation is the metalinguistic negation produced by pragmatic reasoning. The speaker enhances the deterrent effect of the discourse by negating the hypothetical conditions and highlighting the hypothetical consequences, and dissuades or stops the listener from carrying out the current behavior. The implicit negation of this structure can be got through speakers intentional violation of politeness principle.
Key words:“zai(再)+VP”;implied negation;threatening speech and action
作者簡介:馬婷婷,女,湖北文理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