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名叫陳銅民,小時候爸爸給我取的名字是陳養民,收養的養。記得八歲之前,同學都叫我陳民,我說,我的名字是陳養民,你們要么叫我養民,或者陳養民,不要叫陳民。一氣之下我就把中間這個字改成銅字,因為潮州話“陳”跟“銅”同音,所以改了名字以后,他們叫我銅民可以,陳民也可以。我問爸爸:改名可以嗎?爸爸說,你喜歡就改吧。后來才知道,原來這個名字沒人用,金、銀、銅、鐵、錫五字,每字都有人用作名字,只有“銅”字沒有,因為叫作“破銅爛鐵”,我就找了個破銅爛鐵來做名字。
兒子很欣賞我給他取的名字“可辛”,當時他媽媽生他的時候難產,要他記住媽媽的辛苦,后來他媽媽說“辛”字不好,要改成新舊的“新”,但出生證明和畢業證書都領了,怎么都不能改了。
到了孫女,兒子讓我取名,我說想不到,他說就找沒人取的名字吧,我說就叫“是知”吧。這是《論語》里孔子講的一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是知”表示實事求是,不要亂講。
我的名字也好,兒子的名字也好,孫女的名字也好,都是與別不同,有點刻意,卻是無意的。
我在中國出生后一年,才跟隨媽媽去泰國,因為爸爸在泰國當校長,我是第二代華僑,但在中國出生。1938年我回到內地,經歷過日本人打潮汕,又跑回泰國去。1941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中國經歷了很多事情,又經歷了內戰。不過我們在泰國,影響不到我們。
解放后,1956年到過北京,我在北京沒有讀過電影,當時我要進北京中央戲劇學院的導演系,剛好那年不收導演系,只收表演系。我向他們提出要求,我在別處做話劇已經做了很多年,希望有個機會,他們就讓我進導演專科的專修班。原來在前一年,從蘇聯找了一班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的人來教了一班學生,這班學生現在成為教授。當時叫我去注冊,后來又對我說要推遲,我特意跑去問為什么,他們說這個班暫時不開了。后來打聽,才知道原來是反右,這些人都變成右派,所以我就走了。幸好走了,否則也變成右派了。
一年后來到香港,在此之前,我在泰國教書,來到香港進了電影界。先做編劇,后轉做宣傳,到七十年代初當上了導演。他媽媽是個影迷,很喜歡孩子去演戲,說“找些戲給兒子吧”,我說不要吧。結果在《奪命客》(1973)中,有小孩踢球踢到陰渠里面,發現了一具女尸,那小孩就是陳可辛,他第一次上鏡。他在里面又扮李小龍又扮陳星,然后才找到那具尸體。可能從此,他就喜歡上電影了。
后來他在《激殺!邪道拳》(1977)跟千葉真一演了一場戲,他演千葉真一的小徒弟,用學電來打拳。最后千葉真一死了,但小徒弟還在模仿著他的打法,整部戲最后一個鏡頭就凝固在陳可辛的臉上特寫。《邪道拳》在香港沒有上映過,但在日本上映。小時候他很少進片場跟戲,不過他對這個行業有種向往,看到一班人出去拍戲,好像很好玩那樣。我也幾乎沒有怎么教他幕后的工作,不過他自己能心領神會。
他要去讀書的時候,決定不了要讀什么。那時我跟他在芭提雅度假,剛好那里的酒店經理也在水池跟我一起游泳,他說在香港當過侍應,什么都沒有,到美國讀了兩年酒店管理,就在酒店當經理,吃飯的時候,廚房里的人會找最好的東西給他吃。我問他:“你老婆呢?”他說:“我老婆在香港。”我問:“這里呢?”他說:“這里也有一個老婆。”嘩,我跟兒子講:“如果你想過百萬富翁的生活而沒有百萬富翁的財產,就去做酒店經理,整個酒店就是你的王國。你去讀酒店管理吧。”于是他就去了,讀了半年就“呱呱嘈”嚷嚷。教他怎樣擺叉、匙之類,當然初時就要懂得西式禮儀,他不喜歡,要改科,改讀電影。好吧,他想怎樣就怎樣。
以前我參與的第一部電影就當了導演,潘粵生(電影編劇及電影雜志編輯)說:“喂,你第一部電影就當導演,怎么不先做監制?”我想,監制很辛苦地去籌錢,讓人家去導演?我的目的是想自己做導演嘛。但潘粵生說:“做監制有退路,當導演就沒有退路了。”想想也對。所以后來兒子問我要先做什么,我說無所謂,看情況吧,不過潘粵生講的這句話也很有道理,于是他先去做監制,到差不多有把握時再做導演。
他做的時候,我們很擔心他不成功,但每次他都做到了,我們就放心了。實在不能想太多,拍電影很難成功,能成功算是一種僥幸。有故事拍不成的那種失落,或者能夠拍戲的那種快樂,他都經歷過。跟我一起生活的那幾年中,他也體會到很多成功、失敗,起起落落。
他還沒做導演時,我就經常講,千萬不要拍藝術片,藝術片看得人家一頭霧水,只有你自己知道在做什么,人家都不懂。電影這東西是商品,要收回成本,不可以成為藝術。你畫一副油畫,怎樣畫都可以,因為只有畫布和顏色,即使失敗也所費不多,這個可以很藝術。只有電影是不能藝術的,除非你的藝術可以讓大家都懂。所以,他可以保持水平而又不至于鉆進藝術的象牙塔,也是受我這些話的影響吧。
我的人生沒有給我機會在電影中盡情發揮,實在很遺憾,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宣傳等其他部門,而非拍攝。雖然做了這么多年,但實際上做電影的時間太短了。
兒子從前有過一個心愿,他認為爸爸沒有真真正正拍過一部自己認為很好的影片,等到他有資格去當監制時,他的第一部戲就要我去當導演。他跟我講,我說不好了,時代已經不同,我對電影的情懷也不再適合這個時代了。
兒子可以做導演,也可以做監制,我覺得他現在所走的路是對的。做導演沒有退路,導演一部戲不行兩部戲不行,你就死了;做個監制,監制十部戲不行,有一兩部成功的,這個監制就了不起。
選自《陳可辛: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