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勇
筆者從小是“聽”評書長大的,打開調頻,閉上眼睛,古今奇譚中那些擲地有聲的故事,便一瀉千里。那些評書大家們的聲音辨識度很高。單田芳先生的“沙啞”似乎演員閱盡滄桑。劉蘭芳先生的《岳飛傳》《楊家將》,她模仿戰馬奔騰,口技絕妙。田連元先生的《水滸傳》,聽著像單口相聲,透露出著說書人的詼諧。幾番“追劇”,故事已然爛熟于胸,說書人那三寸不爛之舌,卻還能余音繞梁,讓人驚嘆。

客居巴蜀,更喜歡聽當地人擺龍門陣。本土藝術家袁國虎所講的四川評書,重慶言子口味醇正,故事短小精悍。他在極簡的舞臺上,最大限度地探索創新傳統曲藝的形式風格和劇場效果,挖掘四川評書民間話語的現代性價值。袁國虎的評書,字字如鋼珠下墜,觀眾必須豎起耳朵傾力而為。因為無論推進情節還是評點世情人物,都如密集的鼓點,容不得半點懈怠。從語音轉換、句式斷聯和俗語修辭運用,將評書的口語特征和方言的聲音美感發揮得淋漓盡致,在評書的“敘”“評”之外豐富了曲藝的“韻”的音樂性維度。袁國虎的評書,僅僅“聽”是不夠的。他在《鍘包勉》中,呈現包拯愛之深、恨之切,斬殺侄兒包勉時,伴隨著高潮,其厲聲下令,震耳欲聾,動人心魄,這里有一種痛心,更有一種維護公正的決心。若在現場,便會同時看到其怒目圓睜和艱難抉擇的復雜表情,很快將話本“歷史”拉回現場。《陪都奇聞》對社會的諷刺,語言輕快滑稽,微表情變化豐富;《革命軍中馬前卒》取材本土故事鄒容少年軼事,對少年英雄的描述嚴肅活潑,清末民初重慶地方生活風情撲面而來。一個方桌、一把扇子,盡顯評書藝人的優雅、狡黠和書場的表演活力。在講故事、評世情之外,評書的戲劇空間或說劇場性還能有多大?袁國虎的作品似乎一直在觸摸評書藝術的邊界。尤其在近期以“實驗評書劇”冠名的《李順盜墓》。

每個藝術門類都有自己的媒介規定性,并由此決定了其獨特的藝術創作方法。評書自身演變的藝術程式。人類癡迷故事,久而遠之。在口頭文學盛行的年代,一個故事要想流傳下去,傳奇性策略是重要的。《李順盜墓》,“盜墓”題材滿足了民間獵奇性心理,它是對平淡無奇的日常經驗的一種戲劇性對抗。人們在欣賞評書的表演時,能夠產生陌生化審美心理,從而讓人們暫時抽離生活,進入劇場儀式中。袁國虎在一開場,醒木一敲,提示表演開始,與觀眾說《李順盜墓》的故事非常稀缺,來自一本奇書《得勝圖》,幾乎絕跡,是新華書店及市面上買不到的,進而吊取觀眾胃口。盜墓雖不光彩,“但是精彩,精彩至極,相當精彩”,有多精彩?雖然還沒講,但人們已經開始興致盎然。因為“盜墓”題材是當下流行文藝作品中的大IP,網絡小說、各類古裝劇、魔幻影視劇借助傳統文化的現代性復興,構成具有相當規模的大眾文化景觀。當然,評書創作者沒有具體言明,但是很顯然,他注意到了當下影視媒介敘事的重要特征—視聽表達。《李順盜墓》的敘述能否增強“鏡頭感”?我們看出這個作品的創作探索。舞臺用傳統書桌和舞臺燈光分割敘事空間,說書人在講述、解釋和評價,同時安排另一個表演者扮演“角色”,從而構成敘述體和代言體兩者構建的對立的敘事空間,而且它們適時切換空間。作者的“創新”之處在于,將說書人的敘事“言說”與敘事“表演”在傳統中的合一格局打破了。袁國虎介紹李順出場,不再完全依靠語言和動作的指示性來建構喜戲劇場景,而是用角色演繹故事場景,“你們看,在清朝嘉慶年間,重慶巴縣衙門靠六扇門、當臨時工的李順他就在臺上睡著了”。以往,李順長什么樣子,說了什么,戲劇動作如何,全都靠說書人完成,現在李順由另外的表演者劉寒霜來進行角色扮演。說書人“冷眼旁觀”,超然于敘事。劉寒霜扮演的李順,受困于角色的情境規定不能自拔。對于劉寒霜而言,他被角色“李順”俘獲,逐步失去了與說書人爭奪“敘述話語權”的地位。
這種實驗,是評書這門曲種的劇場性進一步拓展的結果。評書若只停留在語言藝術中,成為僅供“閱讀”(比如從“話本”淪為“小說”)或聽覺敘事(比如新媒介“聽書”),而全然不在意評書作為傳統百戲的一部分,放棄劇場“表演”價值,那就真可能走向自我迷失的境遇。從這個角度看,袁國虎實驗的價值之一就在于借四川評書來嘗試“恢復”曲藝的戲劇性和劇場性,它和現代媒介的敘事轉向息息相關。
傳統評書的視角轉換完全是建立在“虛擬”的程式表演中的。說書藝人為了區分虛構空間和說書現場的時空關系,必須靠語言變換來提示,比如適當模仿角色說話和符號化標志性動作,這一段,語言履行了“模仿”和再現的功能,說書人有時甚至是“口技”表演,惟妙惟肖,讓人片刻沉浸調和共情。但現在影視敘事通過鏡頭剪輯,讓不同時空隨意組接,觀眾不僅要求“再現”故事,而且還要通過角色和現場模擬產生“切身”體驗感。李順從一個被說書人語言“再現”的想象性形象變成一個具體可感、生動活潑甚至還要和說書人“一決高下”的“在場”角色,有利于觀眾快速進入李順情境共情。李順作為有一定性格缺陷的社會底層人物需要被批判,李順的良知被喚醒,加之一系列的“正能量”操作也需要歌頌,因此說書人袁國虎便繼續保留這一功能。有的時候,你會感覺,說書人似乎成了影視劇中的一個無所不能的“大敘事者”,他一方面在做畫面“旁白”,彌補極簡舞臺的抽象,有時候,又可以摁住“暫停鍵”,定格畫面,幫我們剖析那個時代和李順這個底層階級的心靈史。
對傳統評書程式進行革新,勇敢擺脫藝術創作的舒適區,新生代曲藝演員的袁國虎做出的每一步努力都要承受一定風險。比如舞臺上出現的多個角色,是否會分散傳統評書中說書人的個性魅力?曲藝演員一般都身懷各種絕技,比如對角色說話和動作典型特征進行點到為止的模仿,不僅是炫技,評書角色的流動性轉換本就是讓人著迷,當然在《李順盜墓》中,這一功能讓渡給了雜角—王啟龍,忽而變身當差衙役,忽而成為棧房跑堂的幺師,尤其在模仿煮面老太太上非常出色,這種串角就非常討觀眾喜歡。若還原評書的劇場要素,那就是一桌、一扇、一醒木。評書劇場內在要素,到底是說書人包打天下,還是削弱說書人的敘事地位,是講評結合還是角色代言?袁國虎的《李順盜墓》到底是“劇”還是“評書”,抑或是尚未歸化有待命名的新藝術形式?不管怎樣,“評書”帶動“戲劇”,以“戲劇”演繹“評書”,是這次曲藝劇場性實驗帶來的最大收獲。將《李順盜墓》放在媒介敘事的范式演變上,可能會帶給我們更多的啟發,這也是這部作品“余外”的意義。
(作者:重慶郵電大學副教授、重慶市文藝評論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鄧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