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夢真
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正中引入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回應了音樂產業變革的新變化,加大了對錄音制作者權利的保護力度,實現了我國著作權保護制度與國際趨勢的接軌。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涵蓋了廣播獲酬權和機械表演獲酬權,有別于信息網絡傳播權和著作權法定許可。鑒于當下我國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保護實踐中出現的概念混淆、付酬標準和方式不統一等問題,我們應立足本國實際,健全我國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保護制度。
2020年11月11日,《著作權法》完成了第三次修正,此次修法從多個方面完善了我國著作權制度,實質性提高了我國著作權保護水平。特別是新增了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規定,明確授予錄音制作者當其制作的錄音制品被廣播和機械表演場景中使用而獲得報酬的權利。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增設體現出我國著作權法體系對錄音制作者權利的保護,不僅回應了音樂產業變革下平衡市場主體利益需要,而且是邁向與著作權國際保護接軌的重要一步,成為《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正的亮點之一。本文擬通過對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理論基礎及實踐困境的探討,厘清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本質并提供實踐路徑前瞻。
一、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之規范引入
近年來,唱片公司為代表的音樂產業界強力呼吁賦予錄音制作者廣播權和公開表演權,以平衡錄音制作的高昂成本和不斷下滑的收益。考慮到技術革新和音樂市場發展的需要,此次修法的第一稿草案就將新增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條款納入了考量范疇,并且成了各個草案的主要修改內容之一。
在2013年3月的修改草案中,國家版權局參考《世界知識產權組織表演和錄音制品條約》(以下簡稱WPPT)的規定,增加了關于錄音制作者和表演者共同享有對公開傳播錄音制品的行為獲酬權的規定。在后續的送審稿中,陸續刪除了第一稿草案中表演者獲酬權等內容,僅保留了錄音制作者的廣播和機械表演獲酬權。與此同時,各草案都刪除了原《著作權法》中第44條關于廣播組織播放錄音制品應取得錄音制作者許可并支付報酬的條款,將該內容吸收進了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條款中,使得著作權法在結構上更清晰、簡潔。在經過了多次修改后,最終版本為《著作權法》(2020修正)第45條“將錄音制品用于有線或者無線公開傳播,或者通過傳送聲音的技術設備向公眾公開播送的,應當向錄音制作者支付報酬”,體現了第三次修法與著作權國際保護接軌的態勢。
二、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保護之理論基礎
(一)涉及的基本概念
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是指錄音制作者對他人將其制作的錄音制品,通過廣播或機械表演的方式,向公眾傳播的行為享有合理報酬請求權,具體包括廣播獲酬權和機械表演獲酬權,對應現行有效《著作權法》的第45條。
權利的主體為錄音制作者和錄音制品使用者,客體為錄音制品。錄音制作者是指錄音制品的首次制作人,其錄制行為享有獲得報酬的權利。錄音制品使用者即錄音制品的公開傳播者,因其公開傳播行為承擔支付報酬的義務。
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包含的使用方式有兩種,一是遠程傳播,指通過有線或者無線的方式公開傳播(非交互式),二是現場傳播,即通過傳送聲音的技術設備向公眾公開播送,也稱作機械表演。對應實踐中廣播電臺和網絡直播等遠程向公眾傳播錄音和在商場、酒店等公開場合,通過技術設備現場向公眾播放錄音的行為。需要注意的是,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中公開傳播錄音制品的方式不包括交互式傳播,即觀眾不能選擇聽見錄音制品的時間和地點。
為進一步剖析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基本概念,應對其與相近概念加以區別。
1.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與信息網絡傳播權的區別
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最大的區別在于適用范圍上的不同。信息網絡傳播權中傳播指的是交互式傳播,即“以有線或者無線方式向公眾提供,使公眾可以在其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作品”的傳播方式。而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適用范圍不包括交互式傳播,是以非交互式傳播為特征的廣播行為和機械表演行為,兩者的適用范圍是一種反對關系。立法者在修法時將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單列為一條,根據體系解釋也可得到同樣的結論。
除此之外,作為錄音制作者專有權利之一的信息網絡傳播權具有排他性,而僅作為權能的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則不具有排他性,即錄音制作者僅享有獲得合理報酬的請求權而不能禁止使用者未經許可使用錄音制品。相應地,未經許可通過信息網絡傳播錄音制品的行為屬于侵權行為,但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利人與未支付報酬的使用者之間形成的法律關系是債權債務關系。
2.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與法定許可的區別
由于被視為廣播電臺、電視臺播放錄音制品法定許可的原第44條關于廣播電臺、電視臺播放錄音制品支付報酬的條款被合并到第45條中,有觀點認為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是一種播放錄音制品的法定許可,該觀點未認識到兩者的本質差異。
法定許可是對著作權禁止權能的限制,以著作權人的專有權利為基礎。而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并非法定許可,而是一種不以專有權利為基礎的請求權能,我國“《著作權法》并沒有為錄音制作者規定除信息網絡傳播權之外的傳播權專有權利”。從法律條文上看,《著作權法》中法定許可的幾種適用情形均出現在第2款的位置,對應著第1款中的專有權利,并且在條文中會指明“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但是第45條并未涉及是否需要獲得權利人許可的問題,也沒有包含錄音制作者的專有權利。
另外,從法律責任上看,違反法定許可內容的侵權人除需承擔民事責任外,根據觸犯的法益不同,還可能承擔行政責任(損害公共利益時)或刑事責任(構成犯罪時)。而公開傳播錄音制品卻不向錄音制作者支付合理報酬的錄音制品使用者,僅應當根據情況承擔相應的民事責任。
(二)引入價值探究
1. 適應了產業發展的客觀需要
在知識產權領域,相對于專利法和商標法,著作權法調整的社會關系更復雜、矛盾更突出、問題更多,是受到技術進步和社會發展影響最大的一部法律。近年來,音樂市場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產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技術的發展極大地擴展了錄音制品傳播的媒介和范圍,特別是近些年網絡直播方式的迅猛發展,大量的錄音制品通過直播的方式傳遞給公眾,主播和直播平臺由此賺取了大量的利益。諸如唱片公司等錄音制作者的工作和投資推動了音樂市場的增長,但其收益卻被削減。國際唱片業協會發布的《2021全球音樂報告》顯示,2021年全球實體唱片利潤從1999年的241億被壓縮至如今的50億,在全球音樂收入構成中僅占19.2%,在音樂產業不斷向好的趨勢中大幅縮水。
我國作為世界十大音樂市場之一,在修法前的我國著作權保護體系下,錄音制作者僅享有因復制、發行、出租和信息網絡傳播錄音制品獲得收益的權利。錄音制作者們既不能規制電視臺、主播在節目中和他人在經營場所播放錄音制品的行為,又無法分享這些主體傳播錄音制品的利益。第45條的增設以立法的形式將應得的收益明確劃分給錄音制作者,正向推動了錄音制作者與使用者的利益平衡和市場各主體積極性,也促進了錄音制品的傳播,回應了音樂產業可持續發展的迫切要求。
2. 適應了國際形勢的客觀需要
國際公約對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保護由來已久,最早出現在1962年的《保護表演者、錄音制品制作者和廣播組織羅馬公約》(我國未加入)中:如果某種為商業目的發行的錄音制品或此類唱片的復制品直接用于廣播或任何向公眾的傳播,使用者則應當支付合理報酬給表演者或錄音制品制作者。1996年的WPPT也保護了表演者和錄音制作者,對以商業目的發行的錄音制品用于公眾傳播而獲得一次性合理報酬的權利,但我國對該條進行了保留。
在國際條約的基礎上,許多國家進行了立法。英國將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作為專有權利進行保護,規定了公開表演、表演或播放作品的侵權行為囊括以錄音、廣播或電視節目方式對作品的演示,同時將錄音播放設備納入公開播放或放映作品的二次侵權表演器材中。相比于專有權利模式,德國選擇了僅授予錄音制作者獲酬權的模式。在德國,如果將已出版的錄音制品(錄有表演者表演)用于向公眾傳播表演,錄音制作者有權向表演者要求獲得報酬的公平份額。
在第三次修法前,我國的著作權保護體系對錄音制作者權利的保護與國際水平有所差距。此次增設的第45條貫徹了我國一直以來重視與著作權國際保護接軌的立法態勢。雖然此次修法沒有賦予表演者獲酬權,但仍填補了錄音制作者權的保護漏洞。
三、當下我國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保護之實踐困境
(一)司法實踐中關鍵概念混淆
筆者從北大法寶檢索到,自新修改《著作權法》的施行日起,共38篇判決書中引用了第45條,這些判決書主要來源于五個系列案,分別為北京晨鐘公司與馮哲時代投行等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系列案、北京匯和堂公司與北京微夢公司侵害錄音錄像制作者權糾紛系列案、廣州繁星公司與咪咕視訊等錄音錄像制作者權屬糾紛系列案、廣州千鈞公司與武漢新堅誠公司侵權責任糾紛系列案和北京星路公司與騰訊公司侵害錄音錄像制作者權糾紛系列案。這些系列案不僅涉及咪咕、騰訊等大型互聯網公司,也涉及了抖音、千帆直播等互聯網直播平臺。
其中,除千鈞公司與新堅誠公司系列案外的四個系列案件的判決書中均存在以下問題:一、僅提及被告未經許可在其經營的APP向用戶提供涉案作品的在線播放業務,侵犯了原告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二、未提及與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有關的侵權行為但引用第45條作為判決依據。僅千鈞公司與新堅誠公司系列案的判決書在事實認定中明確表明對千鈞公司在未支付報酬的情況下,擅自在其經營的直播平臺向公眾公開傳播案涉作品及錄音制品,侵害新堅誠公司錄音制作者權的行為應通過第45條進行規制。
由此可見,目前在司法實踐中存在對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與錄音制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的混淆現象,特別是部分法官對前者不包括交互式傳播的理解有誤。
(二)落實中缺少付酬標準
目前,在我國的著作權保護體系中,相關的付酬標準規定僅有《廣播電臺電視臺播放錄音制品支付報酬暫行辦法》。根據該辦法,廣播電臺、電視臺依據合同約定支付報酬;沒有約定的按照廣告收入標準或時間總量標準付酬。此外,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曾對規范直播領域使用錄音制品的付酬做出了嘗試。2022年7月25 日,音集協官網發布了《互聯網直播中使用錄音制品付酬標準(草案)》,針對“使用K歌+背景音樂、單純使用背景音樂、使用音樂的電商直播間”三種類別的直播間制定了月、季度和年三種收費標準,但是該草案于發布兩天后被刪除且暫時不再公布,可見社會各界對互聯網直播中使用錄音制品的付酬標準意見不一。
若沒有可供參考的實施標準,傳播方式的多樣化、播放的隨機性以及錄音制品的巨大規模都會加大錄音制作者的獲酬成本,錄音制作者的權益很難得到保證,特別是在網絡直播等體量非常大的領域,第45條的賦權就只會停留于紙面。
四、我國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保護之發展前瞻
(一)厘清基本概念
司法裁判中對傳播錄音制品獲酬與相關概念的厘清,是指引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概念在實踐層面落地的明燈。一方面,最高法院可以通過出臺司法解釋對審判中具體運用第45條作出解釋,特別是加以區分其與信息網絡傳播權內涵中傳播方式的不同,統一司法標準;另一方面,各級法院可以從正確判例中評選優秀案例、指導性判例,明確第45條的適用標準,指導后續的判決,加強司法規范化和統一性。
(二)確定付酬標準
錄音制品使用者的廣泛化和公開傳播方式的多樣化增加了費率確定的難度,抬高了錄音制作人的談判成本。對此可以通過以下途徑改進:其一,按照不同的傳播方式,特別是熱門的網絡直播領域,確定最低合理的費率。其二,鼓勵錄音制作人與使用人協商,以最低費率作為參考標準,爭取更高收益。其三,明確付酬主體,諸如在網絡直播領域,明確主播和網絡平臺哪方應承擔向錄音制作者支付報酬,若共同承擔,則兩者承擔連帶責任或是補充責任。
(三)完善集體管理制度
目前,我國行使的是自愿集體管理制度。有學者認為自愿性集體管理制度難以發揮保障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作用,我國應效仿德國和日本通過強制集體管理的方式來推動傳播錄音制品獲酬工作的開展,由更專業的集體管理組織統一收取報酬,不允許錄音制作人拒絕或退出管理,以提供強有力的保障。筆者認為,雖然強制集體管理能最大限度覆蓋錄音制作人,降低其談判成本,但同時也會剝奪錄音制作人自行談判而獲得更高報酬的機會。因此,我國可以在強制集體管理的基礎上控制集體管理組織的市場準入,明確其管理權限,特別是要完善錄音制作者的退出機制,給予其更高自主權。
結語:
《著作權法》第三次修改增設的第45條不僅豐富了錄音制作者的權利體系,更體現了我國著作權法保護體系的與時俱進,但在該條款實踐中還存在諸多難點。立法賦權僅僅是起點,確保實現報酬支付以及提供明確清晰的司法保護才是維持錄音制作者獲酬權活力的關鍵所在,這就要求我國在立法、司法、執法層面共同發力,對傳播錄音制品獲酬權的付酬機制、管理模式、監督機制等方面進行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