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鋤與新筍

王躍文

我活了大半輩子，也想學別人裝得老成些，卻時常露出頑童本色。我在網上買了一把鋤頭，忍不住曬到微信朋友圈里。兒子立馬調侃：老爸的農民之魂又燃起來了。微信朋友圈更是熱鬧，朋友調侃我在網上主持了鋤頭高峰論壇：有說這鋤頭只在大觀園里見過的，有說我老夫聊發少年狂的。

同朋友們說說鋤頭，假裝自己剛挖了筍，逗逗趣也極是開心。不過，我這把鋤頭真是為著挖筍買的。朋友老家在長沙遠郊，約我周末去他家山上挖筍。這回為了去朋友家挖筍，我在網上搜索老半日，買了一把我喜歡的好挖鋤。

周末，我如約去了朋友老家。我從車尾廂取出自帶的挖鋤，朋友的老父親眼睛都望直了，連說這是把好鋤頭。農具好不好，這位農民老伯的鑒定應是權威。朋友家竹山腳下長著松、檵、樟、香椿、泡桐，東一棵西一棵，隨意混雜著。檵木開著白花，累累垂垂，流蘇一般；松樹長出新枝；泡桐開白里帶紫痕的花；香椿則滿樹嫩芽，采來煎蛋極是好吃。

竹子從山腳往山頂連綿而上，抬眼望去，日影碎金。荷鋤上山，卻見我這位朋友并不懂得挖筍。他自言從小在外讀書，于鄉間農事是陌生的。我年輕時干過農活，對如何挖筍略知一二，筍的種類也稍能識別。

朋友家的山是黃土山，長出的白芽筍是筍中上品，切片生吃味如水果，更不用說拿來炒雞燉肉了。也見土里冒出小麻殼筍，這種筍長成竹子僅粗如手指，做不得竹材，盡可隨意采獲。這個時節，鉆出地面的毛竹新筍是不可挖的，它們一年之后便是成竹，長到兩年就是老竹了。祝新筍們節節高升即可，倘祝它們茁壯成長則是外行話了。筍有多大，竹有多粗，由筍成竹是茁壯不了的。

挖筍需順著竹鞭生長方向檢尋，見黃土表面有松動，就極可能找到筍了。上山沒走多遠，見竹鞭線上隱隱拱起土尖，細看已炸開花樣的小口。挖筍下鋤不可正對著筍尖，得估摸著筍有多粗，從旁邊慢慢小心地挖。我拿新鋤挖了十幾鋤，碗口大小的白芽筍就到手了。不必急著剝殼，不然筍很快就會變老。我忍不住從筍蔸處扳下小片，送到嘴里嚼嚼，清甜香脆。

這時，朋友說：“你看坑壁上有個芽尖，未必還有一根筍？”我蹲下去一看，發現真是筍尖。我拿鋤頭輕輕刨幾下，原來是一棵橫睡在土里的大白芽筍。橫睡的筍再怎么長都露不出地面，碰上已是上好的運氣。

挖到了三棵好白芽筍，足夠了。我跟朋友立在竹林間聊天，聽鳥叫。這山上領雀嘴鵯最多，叫聲清亮活潑，東一啾西一啾，像聚在一起聊天。白鹡鸰叫聲短而促，啾啾啾啾的。我最愛聽的是斑鳩的叫聲，斑鳩聲渾厚而略帶哀愁，有三聲一頓的，有四聲一頓的，調子大多是平平上，或者平平平上。哪怕不去想人世間的種種事，聽著聲聲低回的斑鳩聲，心里也不免有絲絲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