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斐菲
最近,有幸收到同濟在校學子為郭世佑教授的公選課“近代人物與中國社會轉型”整理出來的《郭師課堂拾零》,墨香盈鼻,頓時打開我的記憶之閘,諸多往事歷歷如昨。
1994年秋天,我從浙江中部山村來到省城杭州,就讀于杭州大學第一批錄取的人文專業。我看到錄取通知書寫著學制七年,很是詫異,文科的本科學制一般都是四年,為什么人文專業要七年?入校之后才明白,這是沈善洪校長的一個創舉,他想打破單科培養模式,把文、史、哲打通,用今天的話說,就叫“本碩連讀”,近乎美國哈佛、哥大的文科教育模式,培養“通才”。顯然,沈校長比教育部先行了好幾年。我們所學的課程既兼顧文、史、哲三大專業,又覆蓋古今中外的通識內容,而且都是從名著研讀開始,不僅營養全面,更是原汁原味,真可以說是“豪華套餐”。更特殊的是,沈校長發動了文、史、哲三大學科最優秀的帶頭人和他看重的青年才俊教師上課,被他從湘潭引進的郭世佑老師就是其中之一。
最初得知歷史是主課時,我心涼半截,很是懊惱。高中階段最怕的就是歷史課,總是記背一些年代、人物、生卒年月、事件,而我總是記不住,還不明白記背這些東西的意義在哪,簡直一個頭兩個大。原本以為上了大學就可以告別歷史課了,沒想到還成了專業課。帶著高中歷史課留下的后遺癥走進郭師的“中國近現代史通論”課堂時,我的內心很有幾分排斥和不安。
二十八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記得走進郭師課堂的畫面:在紅色歷史樓二層的教室里,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體型微胖的年輕教師,目光如炬,透著睿智,但面帶微笑,溫和謙卑,總以“敝人”自稱。
對我來說,首先要解決學習歷史課的意義問題:過去已發生的事與我何干?于是我舉手提問了?,F在依舊記得,郭師先援引《舊唐書·魏徵傳》里李世民的原話,再說他自己的話:人類由猴子變人,雖然走過了幾千年,還沒有完全告別經驗世界,歷史學科所以有存在的必要。你們喜歡的文學專業與哲學專業,恐怕也離不開文學史與哲學史的歷時性梳理,要聽從孟子的教導,“知人論世”,不能僅僅滿足于對幾個詩人、作家、哲學家的時間排序。他還說,中國近代史離今天并不遙遠,我們中國人還沒有完全跳出“中體西用”的思路,好像還在搞洋務運動,內心的糾結還很復雜,并不自信……郭師就是這樣娓娓道來,為我答疑解惑,啟發全場同學。
慢慢地,我們發現郭師的歷史課有個特點,不喜歡下結論,相反,經常不經意地質疑定論。我不再反感歷史課,而是好奇:歷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真相的背后有何規律?這些規律于今世有無借鑒?柏拉圖說:“好奇是哲學家的感覺,哲學開始于好奇?!泵髅魃系氖菤v史課,卻不經意間產生許多哲思。
郭師不斷提出疑問,還不急于得到回答,讓我們自己去查資料、自己去思考,鼓勵我們提問題。于是,我們的課堂不再是傳統的“老師講、學生聽”的填鴨模式,而是師生間不斷互動的開放模式。一開始我們還很不適應,都不敢發言,畢竟都是“圈養”出來的,現在一下子“放養”了,真有點無所適從。但我們被郭師逼得去思考,也慢慢地學會了思考。現在回想起來,這才是我上大學的最大收獲:在接受任何一個觀點之前,學會質疑。正因為經歷了這樣的思想風暴和精神洗禮,我的內心一直把郭師當作我的啟蒙老師?,F在想來,當年郭師上課既不點名,也不拿考試來難為我們,而是通過精彩的課堂點燃我們的學習熱情,促使我們自覺學習,恰恰就是自由精神的實踐與傳遞,可謂言傳身教。得益于這種自由意志的推進,我在后來走上高校教學崗位和在家育兒時,也一再鼓勵孩子要有批判性思維,不要盲從任何現成的觀點,除非經過了自己思考,這大概也算是一種師承吧。
郭師看問題的角度和高度很是與眾不同。他教育我們,學習近現代史不能抱有怨婦的心態,要有國際視野,因為中國近現代史已經是世界史的一部分。當代大學生光有家國情懷是不夠的,還要有世界公民的胸襟……這些觀點都讓我豁然開朗,至今還不乏鮮活的現實性。
我們除了教科書,從來沒有受過任何別的熏陶,當初還真不知道這些人所包含的分量,現在想來,真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是郭老師引領我們較早地結識了以現實關懷打通近代與現代的左舜生、以國際視野打通中西藩籬的蔣廷黻、以史料征引鴻富編寫《中國近代史》的陳恭祿、以清華大學首任校長的身份倡導近代史研究和培育人才的羅家倫等,這些人的大名在如今的出版物中仍然十分常見??上М敃r還沒有如今這般先進的錄音設備,否則,把郭師的導論課整理出來,就是一本非常精彩的中國近代史通論或歷史哲學書了。
郭師教了我們整整一年。那時的我正值青春二八,正在建構人生的“三觀”大廈,感謝幸運女神,郭老師成了我“三觀”大廈的奠基人?;厥淄?,郭師不僅在學識上開闊了我的眼界,活躍了我的思維,而且在為人處世上,他那濃濃的理想主義氣息,也不知不覺地感染了我。郭師既有大學本科開始發表論文的史學厚功,又有文字暢達還能詩詞唱和的文學才情,還不乏哲學的認知高度,是真有打通文、史、哲架勢的學問家。盡管他始終否認自己“博學”,只說是農家的獨子,父母從未教過自己一個字。更難能可貴的是,郭師并非只顧耕耘學術的自留地,而是把學生的成長放在自己的第一位。郭師貨真價實的課堂,已經深藏在我們的記憶里,內嵌于我們的成長中。
畢業之后,我來到寧波一所高校任教,與郭師失去交集,音信漸失。
只要稍微關注郭師的微博與微信,很多質樸的文字都能讓人感動。這么多年來,郭師始終保持著知識分子的風骨。
一冊《郭師課堂拾零》在手,西湖漸遠,感慨良多。還得感謝同濟大學的在校學子,能夠用心整理出郭師的黌序高聲,我們這些老學生卻做得不夠。多年來幾經輾轉,我把郭師的課堂筆記都弄丟了,想來特別沮喪,當年可是記得很認真的??!不然,我也可以為完善《郭師課堂拾零》稍盡綿力、增添分量。郭師給我們上過的畢竟還不是公選課,而是歷史專業的必修課,而且還不囿于歷史學。他用發散性的“連珠炮”陪伴過我們人文班,這其中的精彩語錄勢必更多,至今都不會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