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侗族具有悠久的農耕歷史,勤勞的侗族人民一直以來都有著濃厚的崇牛文化,且這種崇牛文化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有所體現。文章以黔東南四十八寨地區的侗族為研究對象,通過文獻查閱與實地調查,獲取當地獨特的“牛”文化資料,對侗族“牛”的民族志進行探討。研究發現,“牛”在侗族歷史發展中占據重要地位,其重要性經歷了一種由物到非物的轉變。當然,這種轉變并非完全否定“牛”的物質性價值,而是強調非物質性的文化下,它被賦予了更多的經濟價值,而這種非物的變化也推動了侗寨的發展。
關鍵詞:“非遺”;侗族;牛;文化;民族志
中圖分類號:K89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3-0-03
在侗族悠久的農耕歷史文化中,牛一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物的層面,牛既是侗族人民從事農耕作業的得力助手,又是侗族飲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侗族家庭的重要物產。近年來,在新的時代背景下,非物質文化遺產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牛”的文化價值空前提高。對侗族人民來說,“牛”文化也是一種十分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由此成為侗族村寨文化產業發展的重要倚仗。
文獻研究與實踐經驗證明,“牛”在侗族歷史中發生了從物到非物的重要轉變。以黔東南四十八寨地區的侗族為例,調研組通過文獻查閱與實地調查,掌握了不少當地獨特的侗族“牛”文化資料,試圖以此構建一部簡短的侗族“牛”的民族志。本文所指的黔東南四十八寨,也稱“四十八侗寨”,是一個文化地理概念,指貴州黎平縣與榕江縣毗連地區的數十個侗族世居自然寨。在當地的文化地圖中,四十八寨是公認的具有相同族別與文化,且可以通婚的“自己人”。四十八侗寨范圍內的“牛”文化具有很高的相似性,因此本研究將之作為一個完整的研究對象加以探討。
1 “牛”的歷史記憶
四十八侗寨的核心在蓋寶,“拆并建”后,蓋寶所在地區改為了黎平縣尚重鎮的朱冠村和西彌村。調研期間,調研組經聯系人的介紹找到了當地的“文化專家”吳老,吳老詳細介紹了四十八寨的歷史和文化。了解后發現,“牛”在當地侗族的文化中占據重要地位,侗族有諸多與之相關的歷史記憶。
地名、傳說故事等都是歷史記憶的重要載體,蓋寶的本土文獻——朱冠村的村志中就記載了一則石牛嶺的故事。在朱冠村古樹林的后脊上有一條嶺,當地人把它叫作“石牛嶺”,其又名“牛角嶺”。這條嶺脊中間從土地里伸出一頭石水牛,牛的前半身伸出土外,露出一對又寬又大的牛角,后半身沒有露出,就像一頭大水牛把頭從水里伸出水面。如果只是因為形狀相似而以“牛”為名并不足為奇,但神奇的是石牛嶺的石牛居然“活了”。《朱冠村村志》記載:
“到對面山區看,特別是晴天時,就見得這頭石水牛活生生地在到處走動,還看見他到深灣的水塘里去洗澡嘞。又說這頭石水牛一生氣時像個大碰牛一樣非常兇猛。我地的打牛場在我寨的上節河‘定嶺幾格處,與高久、丈巴、歸更幾寨共打牛場。有一次放牛打架,勤奮寨牽牛去打路過我寨‘便高田旁時,嶺上的石牛聽到鑼鼓聲就憤然跳起來,跑到半山腰上飛起雙石角,撬破了山巖,一棒大石頭從半山腰上飛滾了下來,正對著勤奮的牛背上打去,當時勤奮牛即刻斷背死亡。自那以后勤奮寨就不愿意拉牛去上場打了,父老協商才把牛場改到‘八慶河邊。”
“石牛生氣時,我寨楊家房族生長出一位力大無窮的‘猛士。猛士長著一條尺多長的尾巴,十八九歲時他拉牛去耕田;收工解了犁耙繩,一手拉著牛的前兩腳,一手控住牛后兩腳,把牛倒提進水塘里去洗。這種神力確實令人驚訝,所以當時老人們都叫他‘王猛。這王猛的驚奇信息一傳十、十傳百誰承想竟傳到了當朝圣上的耳朵里,圣上龍顏大怒道:‘此情不治,必生草寇無疑。便令猛將下來把石牛砸爛,還在脊嶺上打‘九銅樁。”
這兩個故事的主要情節反映了當地侗民“萬物有靈”的思想。一方面,他們認為石牛有靈,與現實緊密聯系,指導著他們的生產生活,甚至會對生活產生巨大的影響。例如,人們更換打牛場的位置就是由于石牛撬山石打死了勤奮寨的打牛。另一方面,石牛也被當地侗民當作象征本民族精神的符號,如石牛托生成力士王猛,圣上疑心生亂,于是派人砸石牛、打銅樁將之鎮壓而亡的情節,或許就隱喻著侗族與古代封建王朝之間的關系。通過石牛嶺的故事可以確定,侗族對“牛”存在“萬物有靈”的原始崇拜。
早前也有研究表明,侗族存在牛神崇拜,“傳說牛是天神派下來幫人們耕田的。他們常把牛角掛在鼓樓或堂屋里。每年農歷四月初為牛的誕日,這天讓牛休息,給牛洗澡,喂糯米飯,用老酒喂它,給它插上雞尾,以示祝福”[1]。學者萬義也在《侗族“舞春牛”文化生態的變遷——通道侗族自治縣菁蕪洲鎮的田野調查》[2]一文中詳細介紹了侗族“舞春牛”的民俗。
2 耕牛:作為物的遺產
侗族對“牛”的崇拜,始于牛對農耕文明的重要意義。侗款中提到的節令,“三月用釘耙,四月用犁耙”[3],就表明了侗族具有悠久的耕牛犁地傳統。四十八侗寨的核心區域蓋寶,流傳著一個牛販啟蒙當地農耕技術的故事。
傳說四十八寨侗民的祖先初到此地定居時,生性純樸,種田只會撒布,不會栽插。約在14世紀80年代,在一年的芒種之季,有個牛販老板天黑了來到蓋寶借宿,半夜沒注意,牛斷了套繩逃出,進田去吃了一丘田的秧苗。蓋寶的祖輩發脾氣,要他賠償。這個牛販姓楊,他耐心地說:“我今天身上沒錢賠你們了,但我愿意給你們重新栽插好,到秋收時,如果收的產量不如原來的高,我再來賠補你們。”到當年秋收時,這丘田的收成遠遠超過往年的產量,大家才恍然大悟,于是人人都十分感激這個楊老板。這個老板據說是孟彥樂里的人,蓋寶先祖便決定派人去接他來,為他們傳授種植經驗和文化藝術,同時還邀請他遷來蓋寶長住,并與他結拜弟兄。可是怎么說楊老板也不愿來,蓋寶先祖決意去接他,還向他表示愿將最好、最近的田給他下秧,送最好的田給他耕種,將最近、最茂盛的山林給他砍柴,各種生活所需的用品由他自選,最后他才同意了。這個牛販定居蓋寶后,人人都尊敬他,管他叫“蒙”(mōng)。每年的農活,如撒秧、插秧和一切大事開工都由“蒙”擇日,凡定節日、婚事喪事,皆如此。在祭薩時,也要“蒙”房的人手拿寶劍刀走在前斬妖開路方能出軍。“蒙”的到來,為侗族帶來了農業技術和文化知識。
這個故事反映的是侗族先民得到“蒙”的指導學會了先進的農耕技術,但“蒙”為什么是牛販而不是馬販、羊販呢?或許是由于牛在農務中有著重要作用。作為物,耕牛是四十八寨侗民們農忙時期的重要勞力。一個侗族家庭中有一頭耕牛,能極大地減輕這個家庭的農務負擔,就算沒有耕牛,也會在犁地時找人家借牛,再以實物(糧食收成)或其他形式的人工勞力來償還。因此,在以農業為主要生計的時期,耕牛是侗族人民最重要的資產,是實物遺產中的重中之重。先人去世,或兒子分家,作為遺產的耕牛的歸屬尤為重要。
康熙年間所立的《萬古傳名》碑記載的侗款提到:“偷牛馬、挖墻拱壁、禾谷魚,罰錢十二千文整;偷棉花茶子罰錢六千文,偷柴瓜菜割蒿草,火燒山罰錢一千二百文;婚姻男女,男不愿女,女不愿男,出銀八兩,錢一千七百五十文。”[4]悔婚、小偷罰銀不過千百文,而偷牛則會被視為大偷,罰銀上萬文,可見耕牛作為實物遺產對侗族人民的重要性。
3 “圣牯”:作為非物的遺產
近年來,“非遺”的社會熱度頗高,不少民族在深入挖掘自身歷史中的特色文化,試圖將“非遺”作為民族經濟振興的契機,大力發展文化產業。提到侗族,人們最先想到的“非遺”是享譽世界的侗族大歌,但侗族的傳統“牛”文化也越來越引人注目,同樣不可小覷。音樂文化方面的牛腿琴、傳統技藝方面的刺繡牛紋樣,以及熱鬧的斗牛活動,“牛”以各種非物的文化形式充斥在侗族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前文提到的勤奮寨的“打牛”,就是勤奮寨的斗牛,即“圣牯”,是全村全族發達興旺的象征[5]。
四十八侗寨自古以來就盛行斗牛活動。斗牛是該地區股壯節的主要活動之一,也是該地公認參與人數最多、次數最頻繁的一項節慶活動。剛到朱冠村調查時,就有村民興致勃勃地帶調研組去看村里的“牛王府”。精致的二層獨棟小樓,全屋木結構,由全體村民捐助所建,供村里的打牛居住,打牛則由固定村民照顧。朱冠村村民表示,每月都會舉行一次斗牛活動,經費由村民們自愿捐獻,其參與度和積極性都很高。
股壯節是貴州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也被稱為“吃股壯”(侗語稱jiljaens)。以往大多數人將其與苗族的牯藏節混為一談,但實際兩者之間差異顯著。侗族股壯節的總源頭(即總股壯頭,侗語稱densjaens)是貴州省黎平縣尚重的朱冠村(下稱朱冠)。《朱冠村村志》記載了股壯節的由來:
相傳約于嘉慶道光年間,四十八寨中的西迷寨寨頭房,有一位姑娘嫁到朱冠寨的寨腳房,生養一女,起名叫“捫拗”,“捫拗”的媽媽稱她為“乃捫拗”。有一年,“乃捫拗”聽人說,今年高山“苗岳”地方過大節了,殺豬宰牛,熱鬧非常,暗喜在心,準備到那里去討飯、討肉。因為在那個時期有個習慣,凡是他鄉過年過節都要到那里去討吃,得多順意了,就標志著自己來年的運氣好,否則就是兇運。那年,“乃捫拗”真的到“苗岳”去了,她去討飯,沒想到被那些苗人們蔑視、恥笑和欺騙,他們用紅巖石沾血,喊叫骨頭,用爛棉團沾血喊叫肉拿來送給她,那些年輕男子還用酒糟打她,她很喪氣。“乃捫拗”回到家,向家里人說明了她的遭遇。大家一聽,全房的男女老少都很氣憤,都說:“買打牛、吃股壯,只有他們才吃得嗎?我們也吃得,打牛我們也買得。”就這樣一宣傳,就房房都開會,寨寨都集中,要像“苗岳”那樣來執行。首先,“乃捫拗”的房族(朱冠寨腳房)不久就買來一個大牛王,本房外嫁的姑娘和姑媽姑婆們全都來慶賀,用紅布系在牛角上,用錦繡綢緞蓋在牛背上,然后,放炮、唱補歌,喝酒玩樂三五天之久。從那時起就叫這個“乃捫拗”的房族為“股壯頭”房。從此以后,四十八寨也都照樣紛紛買牛,開斗牛場,過股壯節。
流轉至今,現在的股壯節的主要活動內容有兩個,一是祭祀“薩瑪”活動,二是吹蘆笙、踩歌堂和斗牛等歡慶娛樂活動。雖然股壯節的起源與苗族的牯藏節密切相關,但已經自成一脈,獨具特色。如今,在“非遺”話語下,“牛”在侗族中的重要性發生了轉變,諸如股壯節、斗牛等“牛”文化紛紛進入“非遺”行列,成為侗族村寨文化產業發展的重要倚仗。
4 結語
過去,在以農耕為主要生計的傳統時期,侗族對“牛”有著“萬物有靈”的原始崇拜,祭祀牛的儀式和活動幾乎在所有侗寨達成了共識,有些侗寨甚至自稱是水牛的后代,可見侗族具有鮮明的崇牛文化。四十八侗寨地區現在也依然流傳著許多有關“牛”的歷史故事。
盡管崇牛顯示出一定的“非物性”價值,但傳統的農業生計更需要作為物的牛。四十八侗寨流傳的農業技術開化故事,就始于一名牛販。牛在侗族人祭祀時被當作祭品宰殺分食,在農耕時是重要的畜力,更是最直接的家庭物產。就算當時同樣存在斗牛和祭祀“薩瑪”,但這只是侗族人民自己的歡慶活動,范圍有限,影響力不大,經濟價值也不高。
如今,在“非遺”話語的影響下,紛紛被列入各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的“牛”文化,成為地方文化產業發展的一大挖掘點和宣傳點,也吸引了眾多游客慕名前往,有力地推動了侗族村寨的旅游經濟發展。
由此可見,“牛”在侗族歷史中一直占據重要地位,但其重要性經歷了一種由物到非物的轉變。當然,這種轉變并非完全否定了“牛”的物質性價值。例如,如今牛肉依然是侗家飲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牛癟等傳統美食隨著文化產業的發展,影響力逐漸擴大。不過,當下所強調的飲食文化顯然賦予了食材更大的經濟價值。
參考文獻:
[1] 張世珊,楊昌嗣.侗族信仰文化[J].中央民族學院學報,1990(6):56-60.
[2] 萬義.侗族“舞春牛”文化生態的變遷:通道侗族自治縣菁蕪洲鎮的田野調查[J].體育學刊,2010,17(12):92-95.
[3] 閔慶文,張丹.侗族禁忌文化的生態學解讀[J].地理研究,2008(6):1437-1443.
[4] 向零.洞款鄉規及其演變:對侗族社會組織形式、功能及其演變的探討[J].貴州民族研究,1989(3):6-14.
[5] 徐曉光.“圣牯”與“牛籍”:侗族斗牛活動中的儀式與習慣法規則[J].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2010,2(3):75-80.
作者簡介:劉藝(1998—),女,貴州盤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少數民族經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