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古至今,人類從未停止過對空間的探索。空間的理論研究也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領域。文章以赫爾曼·黑塞(Hermann Hesse)的長篇小說《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為研究對象,借助博爾諾夫(Otto Friedrich Bollnow)的空間觀,分析空間與主體之間的相互作用,探討小說中大量的空間元素起到的獨特作用。
關鍵詞:空間;赫爾曼·黑塞;博爾諾夫;主體
中圖分類號:I52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01-00-03
赫爾曼·黑塞是德國作家和詩人,他的大多數作品都是圍繞人對生活的兩極性的認識而展開的。在小說《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中,與小說同名的兩個主人公就體現了這種兩極性,即一方面追求更高的精神境界與知識的理性,另一方面又渴望世俗生活,追求感官之愉,作者將這種兩極性通過兩個主人公展現了出來。
兩個主人公最初相似的人生觀,即在禁欲生活中專注于精神并為上帝服務,促使他們在修道院碰面并結交。但納爾齊斯是出于對自己的認知,而歌爾德蒙則是被父親助長了這種狂熱。納爾齊斯對人生觀的堅持及歌爾德蒙后來人生觀的轉變推動故事進一步發展,兩個主人公在不同的空間中尋找自我:致力于為精神服務的納爾齊斯遠離塵世,在修道院沉浸在純粹的精神世界之中;而感官敏銳的歌爾德蒙卻離開修道院,踏上他的漫游之路,在不斷與外部空間的接觸中建構起自我認知。
1 人與空間
探索空間是人類的偉大夢想。對空間了解越多,就越了解自己和所要到達的目的地。那空間究竟是什么?它和人類又有什么關聯呢?
德國教育哲學家博爾諾夫在《人與空間》一書中指出,“空間”(Raum)一詞來源于動詞“r?umen”。這個動詞指的是為了開墾或者定居而在森林中創造空間或林中空地[1]33。空間最初與這種使荒野成為定居地的行為有所聯系。后來,由此獲得的定居地便被稱作空間。另外,空間在廣義上指的是事物內部的空間,該空間四周封閉,可容納人員在其中自由移動[1]33。
簡而言之,它是被一定邊界所包圍的場所,如用于居住的房屋。空間還是物質間的廣延性,這種廣延性在長、寬、高上都有確定的界限,可以把它稱作具體的空間。不僅有具體的空間,還有抽象的空間,即其長度、寬度和高度都不受限制,如太空和宇宙。
空間是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人們總是處于特定的空間內,并且受其影響。博爾諾夫認為,空間可以影響人的心理狀態。不管是內部空間還是外部空間,都有它的特定氛圍,這種氛圍可以是開朗的、輕快的、憂郁的或是壓抑的。它可能轉移給在其中的人,促使他進行某些實際的活動或激發他的藝術潛能[1]230。它還有可能引起人感到害怕和恐懼,如狹窄而潮濕的空間會使人感到害怕,黑暗的洞穴會讓人恐懼。
克勞迪亞·英特曼(Claudia Intelmann)與博爾諾夫持類似的觀點,她補充了個人、文化和歷史因素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她認為,每個空間都有一種特定的氛圍,它會促進某種沖動,也會阻止其他一些沖動的發生。當然,這種效果還是取決于在其中的人及這個空間的傳統用途[2]。也就是說,人們會根據空間的作用而進行不同的設計,使其可能產生一種特定的氛圍。
例如,用于監禁和關押犯人的監獄有一種消極黑暗的氛圍,因為那里是人們遭受折磨、暴力甚至是面對死亡的地方。而建筑師在修建教堂的時候,則將教堂這個神圣場所轉化成了建筑的形式語言。因此,在教堂中的人們通常會感到神圣和莊嚴。
如上所述,空間會對人產生某種影響。人們可以擺脫它的影響嗎?顯然,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人們總是處于空間之中,體驗空間、進入空間又再次離開。空間中包含了所有的人類活動。人們生活在空間之中,在空間中思考。因此,空間是人類生存和所有理論反思不可缺少的部分。
德國心理學家卡爾夫里德·馮·杜克海姆(Karlfried von Dürckheim)以人的心理和精神體驗為出發點,將外部空間和人的主體經驗聯系起來,首次提出了“生活的空間”(gelebter Raum)這一概念。他認為,生活的空間不是主觀想象出來的東西,是真實存在的且與人們緊密相關的空間,可以被主體經歷和感知[3]。
博爾諾夫繼承并發展了他的觀點,在《人與空間》中提出了“被經歷的空間”(erlebter Raum)這一概念。他指出,空間絕不是立體無限包含一切的連續體,而是與在其中開展的生活有關。空間不是與人類分離的物體,人們可以真實地通過感官體驗空間[1]18。人類的生活無法離開空間,人們的生活在真實而具體的空間中展開。
2 修道院作為封閉空間
在小說《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中,瑪利亞布隆修道院是第一個出現的空間,也是兩個主人公最初相遇相識的地方。在整部小說中,它作為一個特殊的空間擁有許多特點,在兩個主人公自我意識發展過程中也起著不同的作用。
修道院(Kloster)起源于拉丁語“claustrum”,意為封閉的空間[4]。院墻將墻內特殊的團體與世隔絕,讓其盡量減少與外界聯系,遠離世俗的糾纏。修道院內的生活準則不僅為僧侶們制定了規章制度,維持了院內的秩序,還幫助他們慢慢擁有一些共同的特性,比如服從、沉默和謙卑,以為上帝服務。這里不僅是禮拜場所,還是教育的中心。復制舊書、制造文化產品、建立修道院學校和組織培訓等文化工作幾乎全在修道院進行。
瑪利亞布隆修道院外的一條溪流將瑪利亞布隆修道院與外界隔開。另外,有一條驛道通往村子,但要花上一個多小時。由此可以看出,修道院離村莊和市中心很遠。而修道院內部環境的描寫,如綠意盎然的花臺、燦爛的晴空以及寒冽空氣里沁人心脾的花香,都給人一種安靜平和的感覺。人們可以在修道院內更加專注于精神信仰,但也受其限制,比如院規禁止學生夜間跑出去偷偷尋歡作樂、冒險和打架。
綜上所述,小說中的修道院遠離外界,平靜而祥和,會對僧侶們產生一定的影響。此外,修道院是根據其功能設計的,因此有利于僧侶們禁欲和靜修。
從主人公納爾齊斯年紀輕輕就被破格任命為教師可以推測出,他在修道院已經住了很長時間,并且在這里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修道院不僅是他的生活空間,還是他隱居及為精神服務的空間。在修道院的影響下,納爾齊斯過著苦修生活,內心很少或者幾乎沒有感性的東西。
與小說中的另一個主人公不同,納爾齊斯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品質和才能只有在修道院里才能夠發揮出來,才能更好地實現自己的目標。他生活的核心和意義就是為精神服務、為上帝服務,并向崇高的精神目標前進,因此他注定了該過修道院的生活。
納爾齊斯從他人的知識中受益,將自己置于不同的想象世界中,通過思考、語言和文字來積累自己的經驗,而不是親身經歷世界。恰恰是修道院這樣一個封閉的空間,有助于將他與世俗塵世分隔開來,使他能夠更好地為精神服務、為上帝服務。
盡管歌爾德蒙的出現喚起了納爾齊斯心中微小的、感性的東西,這體現在他與歌爾德蒙的友誼和對他的愛中,但精神的東西,即理性還是占據了主導地位。對納爾齊斯來說,一切都是精神,愛也如此。因此,他選擇遠離塵世留在修道院,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在修道院這樣的封閉空間中認識自我、實現自我。
歌爾德蒙的父親因為妻子的背叛想讓兒子為此贖罪。他將年幼的兒子帶到修道院,給他灌輸必須獻身上帝的信念,以此壓制歌爾德蒙內心感性的東西,消除他對母親的記憶。修道院避世的氛圍、僧侶們豐富的學識和虔誠的態度都對歌爾德蒙產生了影響,使他也想在這里學習一種純潔的、高尚的、圣人一般的生活方式。
此外,他的行為也受到院規的限制,內心感性的東西受到壓制。盡管歌爾德蒙決心成為一名好學生,并習慣修道院生活,但他很難集中精力。最終,在修道院的影響和歌爾德蒙天性的共同作用下,他犯了神經癥,并且內心常常感到困惑和痛苦。在納爾齊斯的引導下,他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天性,即感性占據主導位置,“他在內心深處并不愛那些科學,并不愛語法學和邏輯學……他更愛禮拜儀式的形象和音響世界”[5]。所有跡象都表明,歌爾德蒙適合感性的生活。對這樣的人來說,他的思想生活與空間體驗緊密相連。這也就是他必須離開修道院進行漫游的原因。
3 漫游作為空間活動
歌爾德蒙通過漫游的方式不斷接觸修道院外的空間。各式各樣的空間不僅是小說情節發生的場所,還是成為他逐漸構建起主體認知的元素。
博爾諾夫將漫游定義為一種休閑、放松且不受外部影響的,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連續活動[1]111。人們在空間中活動則是空間感知與空間作用的前提。歌爾德蒙的漫游便是這種能夠使人感知空間、使空間作用于人的空間活動。
離開修道院后,歌爾德蒙首先進入的是完全自由的自然空間。在自然的世界中,主人公敏銳地感知著周圍的一切,收集真實的自然體驗。對外部世界的感知也時常同主人公的內心探索聯系在一起。對小葉子內部微觀結構的觀察,激發了歌爾德蒙對人生瞬息萬變和對未來的思考。當然,又大又暗的森林也對主人公的心理狀態產生了影響,使他感到既孤獨又焦慮。這些經歷都加深了他對自然的思考。
在一個又一個鄉村空間中,歌爾德蒙處處受女性渴求,獲得短暫的歡愉。在這里,他學會了識別和分辨的本領,用感官區分女性的差異。區分能力是藝術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來講,這些愛情冒險對歌爾德蒙的發展至關重要,因為它們不僅為主人公作為藝術家的嘗試做了準備,還加深了他對藝術的理解。此外,歌爾德蒙在這里觀察一個婦女生孩子的時候,還獲得了新的體驗和見解,即痛苦和歡愉是相似的。
踏入城市空間的歌爾德蒙帶著剛覺醒的藝術家的靈智,觀察著豐富的城市圖景,獲取種種新的體驗和感受。在這里,他不僅學習藝術的手藝和處理藝術所需要的材料,還不斷違反城市里的社會道德,尤其是性道德,結交不同的女性來獲取新的體驗。
不管是對城市中人還是物的觀察,始終與主人公的思想緊密相連:城市資產階級的追名逐利,魚販對魚的殘忍及魚死前痛苦的景象促使主人公思考死亡和生命的意義。主人公不斷透過城市空間加深自己對藝術的理解。
主人公在瘟疫地區的漫游就如同行走在死亡空間里一樣。這些暴發鼠疫的城市和鄉村要么陳尸遍野、死狀慘烈,要么荒廢、空無一人,人們在里面毫無尊嚴地死去。瘟疫區的這種氛圍相當恐怖,使人感到害怕和絕望。漫游經過這里的主人公到處看見和聽見可怕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他幾乎處于精神錯亂狀態,他緊張而陰郁地觀察那些浩劫景象。對他而言,這不僅是由瘟疫帶來的死亡,而且不加掩飾地展現了每個人的命運。死亡空間里的混亂場面、在這里的所見所想無不豐富了他的空間體驗,喚起了他要將這些轉變成圖像的創作欲望。
歌爾德蒙從一個空間漫游到另一個空間,盡管他的空間活動在小說情節方面是真實發生的,讀者也能夠理解成一種獲取經驗的過程,但它真正的含義并不在于位置本身的變化和故事表面的情節,而在于它的反射功能,即主人公的空間體驗表明了他的心理狀態和成熟過程。通過漫游,穿過不同的空間(如自然空間、鄉村空間、城市空間和死亡空間)可以看到主人公如何逐漸建構起自我認知,并在此過程中變得越來越成熟,最終將自己的空間體驗與感悟用藝術表達出來[6]。
4 結語
在《納爾齊斯和歌爾德蒙》這部小說中,空間參與了主體的建構,成為其中的重要元素。瑪利亞布隆修道院以其特殊的氛圍對兩個主人公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由于兩個主人公的人生觀不同,因此它在主體建構中所起的作用也有所不同。
為追求更高的精神目標,納爾齊斯將自己置身于修道院之中,過修道院生活。一方面,修道院使他免受世俗糾擾,專注于精神;另一方面,它也體現了主人公作為定居者和禁欲者的存在方式。而在歌爾德蒙那里,修道院是父親用于限制他與外界聯系、壓制他內心的感性、為母親贖罪的手段。但是對這個擁有敏銳感官的人而言,他的思想生活與空間感知、空間體驗緊密相連。于是,黑塞利用文字建構起一個個鮮活、立體多樣的空間,一個融合自然與文化的世界,為漫游主體提供最真實、最直接的感知對象。主人公通過漫游進入陌生的外部空間,并與其中蘊含的人、物發生碰撞,在外部感知和自我內省中逐漸建構起主體認知。
參考文獻:
[1] 奧托·弗里德里希·博爾諾夫.人與空間[M].斯圖加特:科爾哈默出版社,1963:18,33,111,230.
[2] 克勞迪亞·英特曼.精神分析中的空間:空間對精神分析過程的影響[D].慕尼黑:路德維希馬克西米利安大學,2003:102.
[3] 卡爾夫里德·馮·杜克海姆.生活的空間研究·新心理學研究[M].法蘭克福:個人出版社,2005:389.
[4] 古德倫·格列巴.中世紀的修道院生活[M].達姆施塔特:科學出版社,2004:16.
[5] 楊武能.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5:48.
[6] 張赟.在旅行中尋找生存的可能:論彼得·漢德克小說中的空間建構[D].北京:北京外國語大學,2014:108.
作者簡介:吳海林(1992—),女,四川成都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德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