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須擺脫這樣的誤解:看起來很簡單的物體,承載的意義也很簡單。在一幅畫里,一朵花、鏡中的一個影子或是天空中的一只鳥,站立的梯子、搖晃的天平或是北風掀起的幕簾,似乎總有著比一眼看起來更深入的意味。

太陽沿著地平線滾動。在播種者黑色人形的后面,這一天似乎停止了。天空的顏色厚重黏稠,似乎拖慢了時間前進的腳步,自然掉入了畫中人的行動節奏。大地的沉重似乎也拖住了他前行的腳步。
畫中風景簡單,拉出一個三角形,留出河流的空間,一棵強健的樹干切過畫面,樹枝彎曲尖銳,上面有一些花,延伸到畫面之外。花很高,男人不會抬頭去看。他甚至可能都沒看到這棵樹。對播種者來說,他對這棵樹毫不關心。然而,如果他能注意到身旁的樹跟他很像,他可能就不那么孤獨了。他與自己周圍的世界隔離開來。遠處的房子看起來很小,他不知道自己已經走了這么遠。背上的袋子依舊很重,但他必須繼續前行。
播種者就是自己勞作的土地的一部分,同樣的材料構成了他們。土地磨礪著他的五官,在黏土色塊構成的臉上留下刻痕。他的兩頰內縮,后背低彎,把自己縮成一團,用帽子庇護。他永不衰老,又或者只是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漫長的歲月,打磨、塑造了他的整個輪廓。他的手還有彎曲的手指,只知道播種的姿勢,已經像碗一樣,仿佛它自己就能完成整幅畫——只要一個有力的手勢,就能把土地全部抹掉,留下空空的畫布。畫家不會對此感到訝異,而且希望握住這逼近的手。播種者不會停止。
樹的另一邊,太陽在等待著這個堅持不懈的人,等他完成一天的工作。

繽紛多彩的花束占據了小桌上所有的空間。看它們一眼,它們仿佛就能自我繁殖,而有些已經掉落下來。油彩的筆觸鋪張顏色,顧不上細節。井井有條的房間已經涌入了自然的生命力。
這種生命力帶來了自由的空氣,巧妙地改變了這一平庸時刻的氣場。桌布上的花紋并不清晰,手套只是簡單地勾勒出輪廓,也還沒收好,放在花瓶邊上。玻璃罐子捕捉到一縷光線,但很快就溶解在墻面如水的花紋中。
如此安排使得有些元素偏離了中心:模特兒被推到畫面一側,享受較小的空間,不像那一大束花。女子靠在桌子邊上,很隨意,似乎忘記了畫家的存在。這正是畫家想要捕捉的時刻:她心不在焉,我們看到了女子真正的一面,平時會隱藏起來的一面。女子把花隨便插在花瓶里,看向畫外,這畫并不想禁錮她。這些花本質上是易逝的,但似乎沒有讓她顧影自憐。這些花只想展示自己的生命力,它們別無野心。

一名黑頭發的年輕女子,靠在桌子邊上,似乎沉浸在自己手上的書里。她捧書的方式很隨意,似乎知道自己在讀什么樣的內容。從她的姿勢上看,她并不是完全不關心,更像是難以捉摸的淡然:她側著頭,說明書中的文字都已經讀過,現在只是在考慮它們是否重要。完全看不到發現新書時的驚奇和興奮,無論如何,就算看不到書的內容,人們也能知道:那本攤開的書,由于反復閱讀,已經陳舊不堪,但也許從未有人讀完。
看起來,另一個年輕女子在聆聽,黑發女子在大聲朗讀。也許大家都在評點,或者一起討論。又或者這個年輕女子只是在等待一章結束,她堅定的側影說明她在想著別的什么,占據了她心扉的某些東西。坐硬背椅子不適合幻想。整個下午越拖越長,無聊若隱若現。

這里沒有人,在高高的、有繪畫的天花板下,空蕩蕩的房間勾起人的回憶。在某一個瞬間,一絲風的氣息讓房間變得生動起來。輕飄飄的窗簾在陽光中飄動。
鏡中反射的事物看上去似乎比現實生活中的還要真實。它們曾經在那里,人們會發現:它們現在只是模糊的被反射的影子,是比畫面其他部分更有活力的幻象。鏡子送來現在無法看見的影像:布料精美的顏色,優雅的條帶,在鍍金畫框中的一塊風景。
再看那面墻,上面只有后來裝飾的痕跡,人們就在這樣的房間里居住:掛畫取下后留下的印痕,不規則且骯臟的顏色,馬馬虎虎抹上去的色塊,還有一些比較新的灰泥。窗戶前面的窗簾遮掩了白天的光線,什么都透不過來。
空氣灌入房間,如有人低語一般,吹起窗簾。屋子里的味道聞起來好些了,就像剛剛輸過氧氣一樣。打過蠟的地板上曾映出華爾茲的影子,光線像現在這樣強烈。孩子們曾經沿著盡頭黑暗的走廊肆意滑行。畫家在畫的角落里回到現實,用生硬的筆法寫下日期和他的姓名縮寫。
(小米粒摘自中信出版集團《如何看一幅畫Ⅱ》一書,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