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心亦
1.緣何寫詩?
楊獻平:參軍到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在古老的弱水河旁邊,躺在月照黃沙的營房里,我忽然想起,幾年前,居然寫過詩。第一次離開故鄉到異地之后,我深刻體驗到,諸多的事物在各自的位置坦蕩而神秘地運行,每一種事物都是那么豐富、幽邃和深闊,我覺得我應當參與其中。于是,開始照貓畫虎,練習詩歌寫作。
心亦: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在皖東南宣州一所偏僻的學校,初登講臺的我與新詩不期而遇。從此,寫詩一直是我努力堅守的事情。詩的純粹、寧靜之氣,讓我貧瘠的靈魂,得以呼吸……
2.你的詩觀是什么?
楊獻平:詩歌就是內心、靈魂與萬物之間的“偶發事件”。人在世界上,人群中,最熱鬧也最孤獨,最智慧也最愚蠢。詩歌要做的,就是人在無常的世事與思維,精神的不斷跌落、飛升、覺悟與領受之中,把那些難以告知,類似量子糾纏與暗物質的人的某些時刻的種種“天啟”用詩歌方式寫出來。
心亦:詩與自由自在的靈魂及每個獨一無二的生命,都息息相通。詩是極致的白,從積雪里抽身時,凝聽到雪原坍塌前的片刻寧靜;詩是自由自在飛去的鳥鳴,是一句句超越了肉體的比喻或魂靈;詩是蝴蝶聚攏一生苦難,在翅膀驟然裂開時的那道絕美的刀傷;詩是星星的寂冷,是崖邊眺望的背影,是“深邃”遙不可及的疼……
3.故鄉和童年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楊獻平:故鄉予我的,是生命的賜予,更是父母親人的恩德。每一個中國人,無論身在何處,到最后,身體和靈魂都在返回故鄉。這種現象,估計很少人認同,但如果說每一個人都在返回和重復自己的童年,大抵是沒人反對的。對于大多數出外的、有故鄉的人而言,童年才是真正的“肉身與靈魂原鄉”。
心亦:詩、故鄉與童年,是三種相互糾纏的相思病,難解難分;故鄉與童年,是鄉愁藥方里的兩味中藥,在詩的文火之上煎熬、慢燉……
4.詩歌和時代有著什么樣的內在聯系與對應關系?
楊獻平:時代與個人,與寫作者之間的關系,是相互成就的。盡管文學創作要拉開與現實的距離,但這個距離并非地理上的,而是認知、境界層面的。因此,時代與寫作者之間,既是相互成就的,也是相互間離的,既是現場的,又是現場之內及其以上的。
心亦:詩,就是時代的暗示、隱喻與發自心底的質問……如果時代,是一棵長滿無限可能的參天大樹,詩就會萬般滋味地活滿枝頭;如果時代,是一個永恒的火球,沿著時間之軌,燒毀荒原,詩就會照亮前行之路……
5.對于當下的詩歌創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楊獻平:我困惑的是,為什么那么多詩人赳赳、昂昂、雄踞于詩歌之外,而不是和詩歌本尊深入糾纏、探究、創新、“加高”呢?每一個詩人的使命是建造自我的詩歌高地與峰巔,其他的,都是詩歌的“身外之物”。
心亦:詩人要以怎樣的謙卑之心,才能把高貴的憂傷,煎熬成神清氣爽的春天?詩人要達到如何的高度,才能如弱草般在荒野里坦然地歌唱?
6.經驗和想象,哪一個更重要?
楊獻平:前者是詩詞文賦的“整合者”,后者則是開“新境”者。經驗和想象力都重要,但想象力更其重要。想象力是“神來之筆”,經驗是“縱橫之跡”。想象力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天外來客”,經驗是撫慰自我與眾生的“脫塵新生”。
心亦:天才詩人說:“想象是我的靈魂,經驗是肉體或衣。我可以穿衣舞蹈,也可以忘我地歌唱,更能盡情地裸奔、天馬行空式的演奏交響。”無名詩人說:“經驗是我努力活著的肉體,想象是我終生追求的魂靈……我會全力開鑿石窟,供奉詩神……”
7.詩歌不能承受之輕,還是詩歌不能承受之重?
楊獻平:最好的詩歌是空靈深透、悠然恢弘、“四兩撥千斤”“幽人空山,過雨采■”“淺深聚散,萬取一收”。能在“輕”“重”間自然切換者,方為好詩人、大詩人。但詩歌本身無輕重之分,所謂“詩無達詁”是也。
心亦:葉芝曾說,萬物崩散,中心再難維系!而詩偏偏心懷謙卑,穿越所謂的峰巔或中心,苦苦尋覓人類共有的圖騰……此時:詩如光!詩如命!詩正點亮眾生!而當詩不再是對人類至誠的回答;不再是對真善美堅持不懈地捍衛與歌頌;不再去喚醒沉睡的靈魂!此刻:詩如紙!詩如塵!詩已經蕩然無存……
8.你心中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楊獻平:詩歌乃至其他的一切藝術性的創作,一定是文學的、藝術的。我心目中的好詩標準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獨特。好詩最根本的要素之一,就是排他性,唯我性。二是創新。不是表現在某一首,而是時時刻刻,高度自愿自覺。三是境界。一切的文學藝術作品,最高標尺就是“情懷”和“境界”。
心亦:好詩,是從風到靜的距離,是一件擦得锃亮的古老銀器;好詩,是枯葉穿秋,無言;好詩,是歲月剜心,無斑;好詩,是一根根按捺不住的火柴,總能在最寒冷的季節,擦出一片片火海;好詩,是枝頭的斑斕,是眼神的刀片,鋒利在春天的節骨眼上;好詩,是煎熬本身,是愛情鈍鋸,鋸骨時的利疼……
9.從哪里可以找到嶄新的漢語?
楊獻平:從自己的內心深處,以及在生活現場的精細觀察與發現,當然,前提是詩人本身要具備這種基本的“覺悟力”。比如,在當下年代,不管是“機械工具”還是“智能工具”,給人類帶來的影響無與倫比,更加復雜和深刻,這也為漢語的發展,尤其是詩歌語言的創新,提供了無奈的影響。而詩人,應當從這些無奈之中,找到更加適合當下時代的詩歌語言。
心亦:我們眾多詩人創作的詩,更多地趨于一種變化的過程,仿佛在驗證大浪淘沙,能留下的寥寥無幾的至理。盡管絕大部分都會銷聲匿跡……但那融入血液和靈魂的精髓,就是嶄新的漢語。嶄新的漢語,就是被雕琢成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只屬于詩人的獨特式文本。
10.詩歌的功效是什么?
楊獻平:艾略特說,“在一首詩寫成之后,某種新東西產生了,那是以前出現過的任何東西都不能完全解釋的東西”。就個人而言,我寫詩的本心是,多年之后,再次讀到自己的某些詩歌,會覺得驚奇和驚艷,會不自覺地去追索和回憶寫那首詩歌時候的心境與現實,還想努力找出促使那首詩生成的因素,我覺得這就是個人的詩歌功效。至于詩歌的整體功效,我以為應當是一種猶如天啟般的“人神輝映”的各色光輝,不僅能照亮自己,也能觸動和照亮這世上某一部分人。
心亦:詩,讓我們回到了日子的源頭,草的淡綠,淪陷于原野的真誠,天空猶如一張碩大的密紋唱片,新月被詩點化成透亮的逗點,悲憫在血管里成年累月地沉淀;詩,把“善”密封到骨頭中間,人性于是活靈活現,三五只白頭的鳥兒,有些微醉,在天空斜斜地亮飛,詩拽著目光里的驚奇,起起伏伏,欲罷不能;詩,把人世間的真與美,通過語匯安放進靈魂里,生活如蜜,品味生,凝望死,坦然地面對沿途的圓缺與陰晴,這無疑是詩帶給我們的寬慰與寬容……
11.你認為當下哪一類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
楊獻平:當下最需要警惕的詩歌有五種,一是過分口水化的空洞無物,二是空泛的炫技,三是無休止的老調重彈與“因循守舊”,四是盛氣凌人的自以為是,五是旁門左道的“劍走偏鋒”。
心亦:要警惕缺乏形象性、音樂性與精練性的詩;要遠離晦澀詩、玄言詩與密碼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