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煒
《西行悟道》這本書有一定的學術性,同時又保留了作家寫作的文學方式,不是單純的議論,而是一本用敘述的方式來表達學術內容的散文集。這需要很高超的技巧和很強的能力才能完成。同它典雅大方的形式一樣,這本書在敘述和思想相結合方面,給人一種愉悅的感受和啟發。可以將這本書放在一個更大的格局中去理解,這也與我近幾年的一些想法不謀而合。
前些年我的工作是研究科幻,目前我的寫作計劃包含兩本比較具有理論性質的書,一本是從文學的角度探討科幻,另一本是從哲學的角度探討這個時代的一些核心問題。我所受到的影響主要來自西方,包括西方現代學中一些主流學說,比如怎樣重新認識“物”這個層面、怎樣認識“人”等。首先就是人類紀,這已經是當下說得非常多的一個詞匯,就是人的視覺、人的中心感可能并沒有那么重要。現在有一種看法,就是Timothy Morton的這個dark ecology,它認為人類文明的層面其實沒有那么重要,而地下則更為重要,地下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與能源有關系,與礦物有關系。Timothy Morton是一位當紅的年輕理論家,他的思路體現在dark ecology,就是認為有一個我們在表面看不到的深層的地質結構,這個地質結構對文明的作用,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得多,他其實還是研究文學的,雖然很多人可能會覺得這個跟文學研究八竿子打不著,但我看到有類似的觀點認為,在海洋的某個地方,因為石油的原因,當它變成海洋時,原來石油所處的那個地方沒了核心,相反,一些我們認為具有很大權力的城市,在這個重構的格局中就沒那么重要了。
徐兆壽對中國西部風土人情、人文歷史、自然規律的描寫,讓我們想到了很多傳統的指向,西北同樣也有一個看不見的底部,用dark ecology的說法來講,它有著非常幽暗的生態,它的存在時間可能比人類要早,這讓我們感到非常神秘。
dark ecology其實只是我新的project中很小的一個方面,但我總體上是想針對過去300年西方哲學以二元對立的方式把主客體分開進行討論。黑格爾的論述是最極致且對我影響最大的,我認為我們這個時代也許從20世紀就開始了,但強烈的表達是在21世紀之后,因為它已經影響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上一個時代會出現一個所謂的disorderly,就是巴洛克的時代,首先是地質學發現,地球是一個充滿很多未知大陸的地方。其次天文學發現,不是所有的天體都是圍著地球轉的,包括數學上的微積分的發現,呈現一個regular,這些歷史構成了巴洛克時代的基礎,而新的巴洛克時代可能早已開始了,因為在傳統的巴洛克和新巴洛克之間,有著相當漫長的歷程。
今天我們的時代是理性主義、古典主義在文學領域以現實主義為表征的時代,世界觀發生了一個很大的調整。二元對立可能沒有那么重要了,我們以靈異的方式來思考問題,以人與機器結合的方式來思考問題。徐兆壽對于西域風物的描寫,對于西域人文的想象,對于西域生活的理解,體現出一種與眾不同的理解世界的方式,當我們在西方的理論中去反省過去的二元對立,去反省世界秩序之間關系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倘若西方的這些后人類學者,他們如果能閱讀儒家思想、道家思想,如果他們了解西域,可能會發現一個還沒有完全現代化的中國。
這在很大程度上給了當代哲學一些啟示,就好像當年的德勒茲重新命名西方巴洛克,在巴洛克時代的大哲學家如萊布尼茨與斯賓諾莎等人中,在德勒茲看來,只有笛卡爾成為了大宗,無論是斯賓諾莎還是萊布尼茨,都被忽視了。但萊布尼茨是一個中國迷,他甚至還給當時中國的皇帝寫信,他了解了很多中國的哲學、歷史、地理等中國文化。徐兆壽的這本書在很多方面使我受到啟發,首先是他的寫作方式,他用敘述來表達自己的文化思想,其次是徐兆壽的思索立足于中國,立足于西部,在他的格局中,可能北京已經不是一個中心,反而西域獲得了一種聚焦的表達。在這個意義上,他和西方學術當前遇到的拐點發生了某種應和。他的表述包含了整個西部,他要描寫一個真正物質意義上存在的文明。
這本書也可以被視為美國學者所講的“新唯物主義”書寫,新唯物主義就是要重新找到人和物的結合,人和物是不能分開的,因為物不僅有它本身內在的活力,而且物本身也是一種記憶。“西行悟道”的過程,可能就是通過對西北風物的一次次親近,悟出一種活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