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亂磚墻是揚州傳統建筑中典型的磚砌墻體形式,也是揚州傳統營建技藝中材料再利用做法的杰出代表。亂磚墻表現了早期匠人的高超技術,同時承載著深厚的地方歷史文化內涵。揚州一堵普通的亂磚墻,見證了揚州城2500年來經歷的戰亂歷史,呈現了揚州普通民居的建筑形式、樣式和過程,表達了揚州民居的建筑美學。
作者:曾寶俊,蘇州大學實驗學校。
很多人不知道,揚州有個別名叫“蕪城”。
何謂“蕪城”?南朝宋竟陵王劉誕據廣陵謀反,兵敗死焉,城遂荒蕪。時人鮑照作《蕪城賦》以諷之,廣陵因此得名。唐李商隱在《隋宮》中以“蕪城”諷隋煬帝因巡游揚州而丟失帝業:“紫泉宮殿鎖煙霞,欲取蕪城作帝家。”宋代詞人姜夔在其名篇《揚州慢·淮左名都》中也描繪了一個蕭瑟的揚州城。他在序中寫道:“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在正文中,姜夔先是盛贊揚州是“淮左名都,竹西佳處”,城外是“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然而一入城則是“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就連廿四橋邊的芍藥都不知道“年年知為誰生”。
自古道:“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長久以來,揚州人生活在長江下游的里下河地區,這里開闊而肥美,是鹽業、漕運中心,商業繁榮,富甲一方,城市里留下許多高門闊府。這些華庭深巷記載著揚州的繁榮與富庶。揚州地處南北要沖,西臨古都建康,東扼蘇杭,歷來為南國門戶、軍事要地。經歷過多次戰亂,城池幾度被毀,幾度凋敝,遂得“蕪城”之名。城市建筑在建與毀的掙扎中,形成了獨有的形式。
現在的揚州城東連江都、西接儀征,與泰州、南京遙相呼應;南臨長江,與常州、鎮江隔江相望。潤揚大橋飛架南北,連接潤州;五峰山大橋橫越大江,連接常州,一時間天塹變通途。西北繞城高速橫跨運河直達高鐵東站,揚溧高速直通蘇中腹地。京杭大運河縱貫南北,運河兩岸繁花依柳,古今輝映的街景、文明優雅的風土人情、繁華的文昌商圈,顯示著揚州城的勃勃生機,可謂是“春風十里揚州路,珠簾漫卷總不如”。
漫步古城區,你會體會到揚州的另一特色—— 巷城。古城區巷子特別多,揚州的小巷猶如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東西南北,橫豎曲折,密如蛛網。揚州小巷多而奇,在只有十幾平方公里的老城區,就有500多條小巷,幾乎每隔十來米就有一條小巷。它們或長或短,或大或小,彎彎曲曲,首尾相連,內外相通。正如揚州人所說:巷連巷,巷通巷,大巷里面套小巷。揚州的小巷大多比較窄,最窄處僅容一人通過,叫“益人巷”;有的巷口雖寬,卻越走越窄,臨近巷底,正當山重水復疑無路時,拐過一個直角彎,便“豁然開朗”,令人有“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有的巷子巷巷相套,曲折迂回,不熟悉它的人走來走去,卻又回到原地,如入迷宮。揚州的小巷,不僅古樸、清幽,更蘊含了知識、典故及趣味性。
我家就在揚州巷子的最深處,一處叫“流水橋”,還有一處叫“彩衣街”。流水橋名曰“橋”,實則是小巷深處的一個院子,順著小巷口的青石板一直走下去,一抬頭,你會發現自己居然和安樂巷的朱自清(寫《背影》的文學家)是近鄰。彩衣街如今已經被改造成旅游步行街了,東面與東關街相連,西邊與大東門相接,正對著四望亭,直通西門大街。彩衣街因整條街道經營絲綢買賣而得名,原名“緞子街”,因“緞子”與“斷子”諧音,后人覺不祥,遂改名為“彩衣街”。我父母就住在彩衣街中段的一條無名小巷子里,只有三間小屋 :一間廚房,兩間臥室兼餐客廳。因年久失修,屋頂開始下陷,我便著手翻蓋一下。經過大半年奔走,打報告、遞申請,終于請來了施工隊拆遷重建。
當施工隊拆除了破舊的屋頂,鏟除掉陋屋墻壁外面的石灰之后,展現在你眼前的是一種奇特的現象。老屋的墻體凌亂不堪,墻磚厚薄不勻、大小不一,甚至連磚塊的顏色也不一樣,有青灰、土黃、焦黑還有暗紅,磚塊之間,填充大量黃泥巴。年老的鄰居告訴我,這就是揚州老城區的亂磚墻。
亂磚墻!聽到這個詞我一下子驚住了,難怪我家房子的墻體有一尺多厚,原來黃泥石灰里包裹著的是一份難得的歷史遺跡—— 亂磚墻是這座城市遭受戰火毀滅之后在廢墟中重建的證據。
揚州歷來繁華,城內住宅以磚木結構為主,木柱架梁為骨,磚石砌墻護圍。磚墻看起來莊重質樸,主要用青磚壘砌,泥灰勾縫,紫氣氤氳且生動典雅。古青磚為黃泥燒結磚,主料是黏土,反復摔打與擠壓后成型,送入磚窯內焙烤,在窯溫1000℃時,由窯頂淋水冷卻。此時,黏土中的鐵元素會不完全氧化,磚塊表面遂呈青灰色,俗稱“青磚”。有錢人家砌墻講究青磚到頂,亦稱為“眠磚到頂”,磚墻大都保持清水原色,不做粉飾,墻面只勾縫不抹灰。“眠”即“睡”的意思,砌墻的時候磚體扁平橫放。這種墻,墻體厚實,通過磚體橫平交替疊摞,砌墻的方式跟筑城墻類似,只不過城墻的磚大一些,砌墻的青磚小而精致。一般人家往往砌“斗子墻”,斗子墻磚體立放,墻內中空,砌這種墻用磚數量比“眠磚到頂”大大節省。再次一些的,就是紅磚與青磚混砌了,但不管如何,城里砌墻都會用到大量的磚塊,絕少出現農村的那種土墻或稻草泥灰墻。
通常情況下,巨商富賈人家的磚與瓦都要專門燒制,磚塊既長又寬,特別厚實,比普通人家的要大;屋瓦薄且輕,檐瓦的外側面還會印制吉祥圖案或文字,如“四神獸”“云紋”或刻上“長樂”之類的篆字。更講究的人家,磚塊的側面還會鐫刻上制作者或窯口的代號,這是古代的“責任到人”制度,萬一出現質量事故,知道是誰的過失。而普通人家的磚塊則瘦小得多,沒有這樣氣派。平民百姓的陋屋與官宦巨賈的豪宅,從外觀上看,涇渭分明,一目了然。
揚州自古商賈發達,鹽商蓋房一擲千金,豪宅的墻體,用磚規格一律大小等同,砌門臉的磚塊特別講究,細細打磨,表面光滑得像嬰兒的肌膚。比如,揚州的個園,主人黃至筠是個大鹽商,曾任揚州總商會會長,長達四十余年,縱橫官匪兩道。個園是他的私家花園,是典型的前宅后園形制。你站在個園的火巷看過去,就可以看出個園的墻體以“眠砌”為主,墻面有棱有角,平整劃一。而底層百姓的住宅就簡陋許多,有的甚至連斗都斗不起來的,只能用亂磚、斷磚、碎磚來砌。很多人家堂屋的正面勉強是紅磚斗子墻,而東西側墻就是亂磚層壘了。
在揚州的建筑術語中,磚木結構的房子,木構架承重,俗稱“排山”,磚墻只負擔自重。磚墻要壘得高,就必須要求磚塊之間能夠互相咬合,并灌砂漿石灰黏合。因此整磚砌墻不僅結實美觀,而且墻體輕薄,線條流暢,上下一體。然而,亂磚墻則需要充分考驗施工者的智慧。因為是亂磚,所以,磚塊大小不一、厚薄不一、顏色不一、形狀各異。更因為是亂磚,磚塊之間不能夠互相壓實,不能夠互相著勁,只能靠往縫隙中填充砂漿石灰來增加粘合力。因此,聰明的瓦匠師傅各顯神通,一層的厚與薄,都隨形而定,靠物就材。因為是亂磚,所以墻基往往厚實寬闊,越往上越薄,墻的整體呈下寬上窄,然而從外面看墻體依然筆直,而室內墻體越往上越向外傾斜。亂磚顏色參差不齊,間或有暗紅、焦黑色的磚塊摻雜其中,那是火燒屋的殘留物,重新上墻,乃劫后余生,劉郎再度。
亂磚砌墻當然不會砌高墻豪宅,一方面財力不夠,另一方面承重也不夠。為了增加墻體的結實,往往會打上幾支穿墻壩釘,兩面夾實。窄小平房墻身低矮,承重輕,亂磚墻搭漿一點,不要緊。窮困人家,建房造屋談何容易,能省一文是一文,有遍地現成的亂磚,何妨就地取材、節約開支呢!若問,這些數量不小的亂磚從何而來,那得說一說揚州近代史。
自隋煬帝開鑿大運河以來,揚州就以水為盛,成為富庶的都會城市,人口稠密,住宅的數量和質量在國內排得上號。然而由于揚州地處長江北岸,歷來兵患不絕。南朝有竟陵王叛亂,宋代有金國完顏亮揮師南下,南宋有文天祥抗元。而將揚州城損毀最嚴重的當數明末清初的“揚州十日”。
南明弘光元年(1645年),清兵在多鐸親王的率領下,分兵亳州、徐州兩路,向南推進,勢如破竹,直至揚州。時任南明兵部尚書的史可法退守揚州。當時,清軍至少有十萬人,揚州守兵僅萬余人,并且南明的常州、南京以及鹽城等地兵馬都不聽史可法調度。從軍事上講,揚州已經屬于一座孤城,且地處江北,已經失去了軍事意義。開戰前,兩軍羽檄交馳。清軍主帥多鐸不僅派人勸降,還多次致書誘降,史可法均回信拒絕。
據資料記載,弘光元年(1645年)四月二十四日,“北兵試炮,飛至郡堂,彈重十斤四兩,滿城惶悚。”是日夜,清軍攻城,“炮落雉堞二堵。二小卒緣墻而上,城上鼎沸,遂不支。”五月二十五日,揚州終因彈盡糧絕,城陷。史可法被俘不屈而就義,終年45歲。城破后,揚州人與史可法一樣,皆慷慨赴死。史可法的部下繼續鏖戰,直至全部戰死,如總兵劉肇基、驍將馬應魁、幕僚何剛等,或死于戰斗,或跳井殉國。
對于揚州如此反抗,清兵大怒,于是開始屠城報復,殺軍民百姓以解恨,掠財物以中飽私囊。當初清兵入關時所謂 “勿殺無辜,勿掠財富,勿焚廬舍”的誓約,已然成為一紙空文。當然,清軍攻城也付出了慘重代價,有揚州城北掃垢山(揚州人稱之為“小茅山”)的尸體叢葬為證,清軍在城下有三個將領、一個貝勒陣亡。由此也引起清軍對城中百姓大屠殺的報復。
后來,清兵攻克南京后,多鐸在《諭南京等處文武官員人等》的布告中,就露骨地宣稱:“昨大兵至維揚,城內官員軍民嬰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將禍福諄諄曉諭。遲延數日,官員終于抗命,然后攻城屠戮,妻子為俘。是豈予之本懷,蓋不得已而行之。嗣后大兵到處,官員軍民抗拒不降,維揚可鑒。”這等于是一份揚州大屠殺的通訊報告。
《劍橋中國史》這樣記載“揚州十日”:
“多鐸的軍隊于4月1日從潼關出發以后,分三路前進:一路經虎牢關;一路經洛陽地區,沿潁水而下;一路越過蘭陽,從開封東邊穿過。他們在歸德會合后,再分兵渡淮河……直到清軍抵達揚州,他們沿途沒有遇到抵抗。相反,許多明朝將領投降并為敵人效力。”
在明末清初來華的傳教士中,衛匡國是比較重要的一位。他是歐洲漢學的先驅者之一,尤以他的中國史和中國地圖而為歐洲人所知。他所著的《韃靼戰紀》記述了當時他所見的“揚州十日”:
“他們的攻勢像閃電一樣,用不了多久就占領它,除非那是一座武裝防衛的城市。這些地方中有一座城市英勇地抗拒了韃靼的反復進攻,那就是揚州城。一個韃靼王子死于這座城下。一個叫史閣老的忠誠的內閣大臣守衛揚州,他雖然有強大的守衛部隊,最后還是失敗了,全城遭到洗劫,百姓和士兵悉遭屠被殺。韃靼人怕大量的死尸污染空氣造成瘟疫,便把尸體堆在房上,城市燒成灰燼,使這里全部變成廢墟。”
“韃靼人進行的戰役中,應特別提到,在他們進入各省之前,已挑選和任命將攻占城市、地區的官員、守令及吏員,所以像閃電般很快在攻占后駐守和防衛。那里有個叫揚州的城,韃靼屢次進攻都遭到激烈抵抗,損失了一個王爺之子。這座城由忠于明室的大臣史閣老防守,但他雖有一支強大的戍軍,最后還是失敗,全城被洗劫,百姓和士兵悉遭屠殺。韃靼人為了不使尸體污染空氣,發生瘟疫,把尸體置于屋頂,放火焚城及四郊,一切都化作灰燼,成為一片焦土。”
一時間,揚州成了人間地獄,整個城市僅剩下給清軍帶路的兩姓人家:“賈”和“馬”。時至今日,揚州人對瞧不起的人,往往用一句俗語諷刺之,那就是“賈咯馬咯”。清軍屠城,不僅殺人,還放火焚城。在烈焰中,被毀掉的房屋不計其數,昔日的華堂美屋,皆變成了殘垣頹壁。
揚州的劫難不止于此。晚清咸豐朝,太平軍起,三進揚州,許多房子變成瓦礫堆,留下滿地碎磚和戶主們的眼淚。洪秀全領導的太平天國,巔峰時占據了半個中國,其中便包括揚州。揚州是朝廷的主要經濟命脈之一,太平天國占據此地后,將其封鎖長達11年之久。戰爭前沿,火災肆虐,玉石俱焚,城內已不存一處像樣的房子,劫后余生,一片狼藉。
好在自愈能力強,每次劫難之后,揚州很快又站立起來。第一次是“康乾盛世”,第二次是所謂的“同光之治”,城市再度風光活躍。彼時交通并不發達,漕運仍占重要位置。戰后赴揚州謀生的人如過江之鯽,他們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是住房,一時間,住房“剛需”突出,地價隨之大幅揚升。同治年間一宗位于小東門外的地塊,“因兵燹燒毀,祗剩空基地一處”,時價30兩銀子。僅隔五年,到光緒元年,房沒蓋一間,地價飚升到68兩。這一史實說明炒地皮能賺大錢,同時反映了當時建房資金緊缺,蓋房子面臨諸多困難。
然而,人總得有聊避風雨的棲身地,建材價格高企,房子還得想法子蓋。對策之一是,盡量節約資金,能湊合就湊合。燒毀的房舍,留下大量廢磚,與其費工費力地找地方填埋,不如砌上墻,只要能用,質量好不好就另說了。技藝高超的瓦匠,妙手回春,給廢磚分門別類,物盡其用,硬把一堵堵亂磚墻壘了起來。內壁用白灰一抹,照樣光鮮亮堂。揚州城里,像這樣用亂磚砌成的房子不少,三間兩廂,因陋就簡,這是戰火留下的“遺產”,是揚州人艱苦奮斗、自強不息的真實寫照。
此時,展現在我眼前的就是這樣一堵用亂磚壘起的墻壁。
這是一堵普通的老揚州民居外墻,從下到上由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亂磚砌成,長約四米,高約兩米多一點。瓦工鏟去墻體表面的石灰后,亂磚都裸露出來,有的是整塊的城磚,如搗臼般大小;有的跟拳頭差不多大的;形狀上有扁有圓也有方,毫無規則可言,粗糲但不失平整。細看這些壘進墻體的亂磚,彼此間連接極為緊密,且看起來頗有情趣。它們似乎是環抱著、相擁著、依靠著或鑲嵌著,彼此互為榫卯,犬牙交錯,共同努力實現“結實、牢固和美觀”這個目標。亂磚們雖已嵌入墻體,但本來的面目依舊清晰可見:有的看起來張牙舞爪、齜牙咧嘴,也有的圓頭圓腦,看起來慈眉善目的;還有的看起來陰陽怪氣,當然也有光明磊落的。亂磚叢中那些極少的方方正正的,大都在墻頭或門框兩邊。
據施工隊長說,過去的老瓦匠砌亂磚墻,一天只能砌三皮磚,假如遇到陰天下雨還要順延。原因是大小不一的亂磚,很難保證層層磚縫均勻一致,施工過程中需要精挑細選。為了保證質量,施工速度必然大大減慢。精致的揚州人為了精益求精,顯然并不在意施工時間。以前置宅營園的主人對工匠十分尊重:開工前要請大師傅品茶,解說砌墻造屋的意象,與大師傅商榷具體施工的方法,讓匠人們在動工時做到手中雖無圖紙,心中已有樣式。由于建材是過去老舊房屋拆下來的斷磚和撿回來的碎磚,因而更加考驗瓦匠們的才能與技藝,做到因材制宜,注重“三分砌,七分填,長磚丁砌,灰縫飽滿”。具體來說就是,砌筑墻面要規矩細致,墻內中空部分要填滿餡,表面搭接與踩腳要嚴密,勾縫要用素泥抹平。講究的人家砌筑亂磚墻,甚至用刨子將磚表面刨平,以瓦刀砍去棱角。即使是亂磚的排列,也講究橫平豎直、平整美觀,整體看起來不亞于整磚墻。
為了克服亂磚材料自身的天然劣勢,匠人們在壘砌過程中挖空心思來保證墻體的強度。如在墻體中預埋順墻木,用以加強木制的構柱與磚體墻之間的連接;再如,將整磚丁砌,起到拉結內外墻體強度的作用;還有同皮磚,盡量保證磚體厚度一致,這樣施工不僅方便,而且美觀。甚至匠人們還確定這樣一些規則:“三皮不同磚、豎溝不通縫”“墻體下寬五,檐口略收三”,等等。為了減輕墻體自身重量,亂磚墻常常配合中空的“斗子墻”使用,從而構成“和合墻”的砌筑形式。每每想到這些,我便油然對這些不知名的泥瓦匠們生出敬意來。
現在讓我們想象一下這堵墻的誕生吧:最初的房主人在城市的廢墟上撿拾磚塊,挑抬扛背,就像小鳥銜巢,將磚塊運回來,日積月累到一定數量,便開始壘墻建房了。瓦匠師傅們先將亂磚分類:完整的或大致完整的放在一堆,它們將裝點門楣;相同厚度的放一堆、相同顏色的放另一堆。我仿佛看到這些工匠們如同戰場上的將軍,指揮著一塊塊亂磚:你的位置在這,它應該在那邊;這一塊要直立,另一塊則側臥;你棱角太野,我給你敲掉一些,你個子太小就夾在大磚頭之間吧……磚頭與石頭在我們中國人的文化語境里,往往有著特別的意義,我們的方言如“磚頭腦殼”、成語里的“鐵石心腸”“堅如磐石”等,道出的是實誠、堅韌與不可動搖的意思。但在這些無名瓦匠們的手下,這些形狀各異的亂磚塊,似乎變成了“隨人打扮的小姑娘”。瓦匠師傅的每一條“命令”其實都是根據磚頭的特點與壘墻的需要即時發出,每道無聲的“命令”在大師傅們的手底下執行得又是那么干脆利索。過了三五天或者十數日,這堵亂磚墻就壘成了,之后穿越百年,即使改朝換代也不改本性,我們家幸運地與它相遇,這也讓我的內心激動不已。
揚州的亂磚墻很多,應用之廣根本無需費心求證。你只要走在揚州老城區,街道兩邊便隨處可見。從安樂巷朱自清故居開始到流水橋,一路都是這樣的各種各樣的亂磚墻。我家附近的花井南巷前后左右都是。揚州著名作家丁家桐,曾無限感慨地說:“敝宅世居揚州老城區,賃屋而居。我出生后住過燈草巷、三多巷、魚皮巷、真君巷,宛紅橋,曲折深巷,小戶人家。五處地方有三處都是亂磚墻。”可見,揚州城內的亂磚墻何其多也!
然而,亂磚墻的應用范圍并不限于尋常百姓之家,在許多鹽商府邸甚至官宅名園中也能夠找到它們的影子。當然,在大戶人家,亂磚墻常常用于建筑中低等級的墻體。比如揚州名園汪氏小苑,園中各式亂磚墻的運用最能說明這一點。汪氏小苑的后庭院、廚房、浴室、傭人的住處以及邊火巷等次要空間,都是用亂磚砌筑,而前院主宅的高墻大屋中就找不到一處亂磚蹤跡。
當然,這些有錢人家宅院中的亂磚墻施工工藝與美觀程度要比普通民房更勝一籌。這也預示著亂磚墻在實現了實用價值與經濟價值后,也逐漸成了揚州當地歷史文化的美學符號。誕生于戰亂之后且廉價實用的亂磚墻,當初只是底層百姓之家出于經濟考慮不得已而采用的墻體。因為磚塊的大小、顏色、質地并不一樣,墻體首先表現出“亂”的一面,因而談不上美觀與造型藝術。但聰明的無名巧匠卻能將這些亂磚砌得工整平滑,讓整個墻體的紋路、色彩亂中有序,看起來雄渾不羈,卻又帶著些絲絲細膩的感情。如此經歷了數代人的推敲、實踐與琢磨,亂磚墻的做工愈加細致考究,且不斷見于富豪大戶的門第,規模也越來越大。當然,也正因如此,揚州城市里的亂磚墻的形式和技藝,又能被普及到整個城鄉并流傳至今。近年來在揚州古街古巷保護與修復中,亂磚墻技術也被大規模地應用。
作為揚州建筑文化的特色,老人們見到它會油然引發喟嘆,想起童年的故事,想起逝世的先輩,想起揚州幾百年來的苦難史,想起推倒舊墻、重砌新墻時的那份喜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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