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蘊瑾 宗偉方
(江蘇宜興 214200)
在紫砂壺的光芒下,宜興的茶顯然寂寥許多。許多人都為“陽羨溪頭一丸土”孜孜以求,卻忽略了一段茶史里著名的“南方嘉木”。實則每個茶風濃郁的時代,幾乎都少不了宜興茶。從唐代的紫筍,宋代的雪芽,元代的金字末茶,明清的岕片,直至如今宜興城鄉少不了的宜興紅茶,它在宮廷、文人圈兜兜轉轉千百年,最終入了尋常百姓家。
宜興南部山區,深秋時節,茶坡上茶花正盛,與更遠處的三角楓、銀杏等樹木一起把秋意渲染到極致。曾被陸羽《茶經》所記錄的一條貢茶古道就藏在山中。這條古道分別處于浙江長興和江蘇宜興境內,且在兩省邊界的懸腳嶺處相接。長興境內的一段位于懸腳嶺南峰下,現存200 多米。宜興境內的一段在懸腳嶺北峰下,現存約1000 米,寬1.2 米—2 米。塊石鋪就的路面,已被唐及之后的一段時期內奔波不息的快騎馬蹄、茶工的足跡打磨光滑,有些石板上還可以看到車轍和牲口的蹄印,偶爾閃現的瓷器殘片,傳遞出千年以來有關茶生活的質感和溫度。
宜興在古代稱陽羨、義興,歷史上曾長期隸屬常州。《唐義興縣重修茶舍記》是目前發現最早的、直接記載我國貢茶制度的文本。據《唐義興縣重修茶舍記》碑刻記載:“義興貢茶,非舊也。前此故御史大夫李棲筠實典是邦,山僧有獻佳茗者,會客嘗之。野人陸羽以為芬香甘辣冠于他境,可薦于上。棲筠從之,始進萬兩,此其濫觴也。闕后因之,征獻浸廣,遂為任土之貢。”此碑文中出現的陸羽和李棲筠,正是陽羨茶晉升為貢茶的最有力推手。
“茶圣”陸羽在宜興與皇甫冉、皇甫曾兄弟以及孟郊、李棲筠等朋友交往,并到宜興山區許多地方尋茶。皇甫曾有《送陸羽南山采茶詩》:“千峰待逋客,香茗復叢生。采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幽期山寺遠,野飯石泉清。寂寂燃燈夜,相思磐一聲。”《茶經·八之出》評說茶的出產,“浙西以湖州上,常州次,宣州、杭州、睦州、歙州下,潤州、蘇州又下”。其中所說的常州茶,主要產于宜興,代表性的產地有三處:君山懸腳嶺北峰、圈嶺善權寺、石亭山。君山又稱“貢山”,即今宜興市西南十公里的銅官山,今之南岳寺即在懸腳嶺北峰下;圈嶺在茗嶺之西,與茗嶺同出章山,善權寺在離墨山下。
李棲筠(719—776),在唐代宗永泰元年(765)至大歷二年(767)調任常州刺史,常來陽羨,結識陸羽,將陽羨茶推薦給了皇上。為了方便修貢,在罨畫溪旁建起了茶舍,每年采制進貢的萬兩茶葉就在這里修貢,《重刊宜興縣舊志》載:“茶舍,舊在罨畫溪。去湖一里,唐李棲筠守常州時……遂置舍,歲貢萬兩。”當時出產貢茶的唐貢山,“在縣東南三十五里,臨罨畫溪,以唐時產茶入貢故名,金沙寺即在其下”,這也就是今天的宜興唐貢山、唐貢村的由來。
陸羽和李棲筠,一個嗜茶如命,精于茶道;另一個深受皇帝器重,可以時時進言。在二人的共同努力下,陽羨茶從民間走進了皇宮。宜興堪稱是中國古代貢茶制度的發祥地。陽羨茶也成為中國第一貢茶。在李棲筠、陸羽等人的推動下,李唐王朝從此形成了一整套的茶政制度。
每年初春,湖州(轄長興)和常州(轄宜興)兩地太守相約懸腳嶺的境會亭,共同舉辦盛大的開采儀式。3萬役工立在清香滿溢的茶園中,齊聲高喊:“茶發芽!茶發芽!……”一時山谷回響,如春雷激蕩,試圖喚醒沉睡中的茶芽。有一年,蘇州刺史白居易因病不能參加,深以為憾。采摘下的茶青經這條貢茶古道運往長興顧渚山貢茶院烘焙。貢茶院“有房屋三十余間,役工三萬人”“工匠千余人”,茶師們在宜興金沙泉邊焙制春茶的場景之盛也絕不遜于采茶,茶灶連綿連排,灶火不熄,香飄十里,醇郁不散,有“焙茶十里水泉香”之說。第一批貢茶限清明前送入宮內,第一盞新茶必定由皇上品嘗,這才有盧仝“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之說。陽羨茶因此成了貢茶的代名詞。北宋初年,由于福建北苑貢茶的崛起,宜興陽羨茶得以罷貢。
入貢的陽羨茶叫“紫筍”,風味獨特,加之又是鮮嫩的春茶所制,很快受到宮廷和達官顯貴的青睞。由于上層社會對貢茶的大量需求,貢茶的生產面積與地域不斷擴大。當時宜興、長興的貢茶產茶區統稱陽羨茶區,也是江南茶區的核心產區,引領著當時茶葉生產和茶文化興盛的時代風尚。同時期許多文人騷客紛紛賦詩文傳誦陽羨茶,造就了唐代茶文化的高峰。
《茶經》中說:“陽崖陰林,紫者上,綠者次;筍者上,芽者次;葉卷上,葉舒次。”陽羨紫筍茶的鮮葉原料不同于一般鮮葉,它采自宜興山區特有的紫筍茶樹,芽葉呈紫色,形似筍,“陽羨紫筍”之名由此得來。史籍中對陽羨茶樹的產地和特質有描述,如《宜興荊溪新志》中云:“銅官、離墨亦多產茶,離墨紅筋茶為陽羨真種。”銅官、離墨均為宜興南部山丘。紫筍茶樹的嫩梢帶紅色,葉形狹長,芽尖肥壯,白毫甚多,并以紅梗作為該品種的主要標志。紫筍茶樹的亮紫色嫩芽特征是可遺傳性狀,并非當地土壤或其他環境條件引起的。中國科學院南京土壤研究所曾經對離墨山和銅官山茶園中零星分布的孑遺紫筍茶種質進行過研究,發現紫筍芽葉所含的微量元素雖然與同一茶園的普通茶樹相去無幾,但芽葉和所制紅茶中的酚氨含量卻遠大于普通紅茶;其香氣物質如香葉醇、芳樟醇及其氧化物也極豐富,散發出玫瑰、鈴蘭、百合或者玉蘭花的味道,集于一杯茶中,便正如陸羽所形容的“芬芳冠世產”。
南宋滅亡后,宜興茶迎來了一個新的貢茶時代。元朝初年,元朝政府設立常湖等處茶園都提舉司,專門負責“內府”貢茶,掌管常州、湖州兩路的所有茶戶,總數在2.3萬戶以上。常州茶園主要在宜興。和唐代在此設貢茶院相仿,元朝政府在長興縣北也設立了“磨茶所”(明初改磨茶院,尋罷),磨茶所同時兼管宜興、長興兩地貢茶的制造。據宜興舊志記載,元代每年“貢薦新茶90斛,歲貢金字末茶1000 斛,茶芽410 斛”。
金字末茶產于宜興與長興交界處,與紫筍茶同產區,是元代最為著名的貢茶之一。根據元代飲膳太醫忽思慧的《飲膳正要》記載,當時宮中飲茶有十余種,如枸杞茶、玉磨茶、金字茶、范殿帥茶、紫筍雀舌茶、清茶、炒茶、蘭膏、酥簽。“金字茶,系江南湖州造進末茶。”“酥簽,金字末茶兩匙頭,入酥油同攪,沸湯點之。”所謂“末茶”是將類似唐宋時的餅茶、團茶,預先加工成粉末狀的茶末。金字末茶主要用作“酥簽”茶。所謂“酥簽”茶,就是加進了“酥油”的“點茶”,即現在通俗的“酥油茶”。“金字末茶”是元代宜興、長興地區貢茶的主要品種,說明宮中需求量非常大,這也反映了蒙古民族飲茶的民族特色。
“金字末茶”的“金字”是指末茶的顏色,今天宜興現在所產紅茶,稱“金毫”“金針”“金茗”的很普遍,這種茶外觀是金黃色,而湯色則金黃色偏紅。成書于元代、明初刊刻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在“諸品茶”一類中也有“酥簽茶”,所寫的“酥簽茶”內容與元代中期忽思慧講的是同一回事,但已經將“金字末茶”直接寫成了“紅茶末”。可見,元代的“金字末茶”就是早期的“紅茶”。
對紅茶史有系統研究的日本茶人磯淵猛在其《一杯紅茶的世界史》書中,對中國紅茶、世界紅茶的發展流變有詳細調查和論述,按照他的說法,15 世紀武夷山出產發酵茶,16 世紀葡萄牙傳教士記載的“茶”,很可能湯色呈紅色,故記作“紅藥”。17世紀末18世紀初,歐洲特別是英國流行吃紅茶。目前學術界對中國紅茶(或發酵茶)起源說的各種研究,都是基于福建茶區(武夷山)而來,卻忽視了茶文化發源更早的江南茶區(宜興、長興),更加忽視了元代貢茶中的主體“金字末茶”。
從唐中期至明初的6 個多世紀中,宜興、長興地區的茶葉生產從未中斷,而且貢茶生產的任務相當重。在大規模采茶、制茶的過程中,難免遇見長時間濕熱等惡劣天氣,無意之中,茶青自然發酵,當地官員和茶人因價格昂貴而不忍舍棄,只能再經過通常的蒸制、揉制成團等工藝,制成“劣質”綠茶。這種茶本身呈金黃色或暗紅色,泡出的湯色也呈金黃色或紅色。通過長途運輸,販運到蒙古等邊關地區,經過運輸途中的進一步發酵,蒙古族飲用的茶極可能就是湯色發紅的自然發酵茶。這也許就是蒙古族統一中國后,立即組織生產大量“金字末茶”的原因。
明洪武八年(1375),磨茶院罷院,金字末茶隨之被芽茶、葉茶徹底取代。
明代,對于陽羨茶乃至整個中國茶葉史都是一個相當重要的時期。明太祖下詔廢止團茶,改貢葉茶(散茶),煮茶演變成了泡茶,從此開創了一個茶飲的新時代,這種散茶沖泡飲用的習俗一直保持到今天。作為當時主要產茶區之一的宜興,在改制散茶后,茶葉生產和制作也因此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這個時期宜興生產的名茶主要是一種叫“岕茶”的片狀茶。
“岕”通“嶰”,地名,意為介于兩山峰之間的空曠地。宜興、長興和毗鄰的皖南都有不少帶“岕”字的地名,普通話讀“jie”,當地人有兩種發音,一念“ka”(音“卡”),一念“ko”(略類“跨”音)。生長在兩山之間的一種茶,就叫“岕茶”。
茗嶺是江蘇宜興與浙江長興的界山,江陰人周高起在《洞山岕茶系》中把茗嶺兩界之茶均列為岕茶。曾為長興知縣的熊明遇在《羅岕茶疏(論)》中對岕茶描述較為細致。最好的岕茶產自“羅岕”,此地位于長興縣的西北部,即浙、蘇、皖三省交界處,北以茗嶺與江蘇宜興為界,西以襄王嶺與安徽廣德毗鄰,東南為煤山盆地,山岕由西北向東南延伸,長達4 公里。白天,從太湖湖面升騰起來的潮濕空氣在下午三四點經煤山盆地流向羅岕,使得這片小區域長年雨霧迷蒙,正迎合了野生茶樹的生長需要。把茗嶺北坡的茶也叫岑茶的還有文震亨的《長物志》:“浙江長興者佳,價亦甚高,今所最重,荊溪稍下”。荊溪說的就是宜興。
大多數的茶都以清明、谷雨前采摘者最佳,但岕茶卻是立夏開園,葉厚梗粗。宜興茶農十分愛惜這種茶,不忍采嫩葉,怕傷了茶樹。制茶工藝也別致,不炒,只在甑中蒸熟,然后烘焙。這是因為采摘較遲,枝葉已然有些老了,如果炒容易枯碎。岕茶不同于常茶有四:一是色白,“葉脈淡白而厚,湯色柔白如玉露”。二是乳香,史稱“作嬰兒肉香,芝芬浮蕩”。三是金石性,“岕茶產于山間,渾是岡露清虛之氣,非草非木,稍具金石氣”。四是鮮活,“貯壺良久,其色如玉,猶嫩綠”。上品岕茶有清雅的蘭花香氣,回味冷雋,且適于存放,待到秋天再喝,香氣愈加濃烈,茶湯雪白,杯中茶葉則鮮綠動人。
明代,岕茶在士大夫文化圈中很是風靡,尤其盛行于明萬歷年間。沈周題《岕茶別論》:“閩之清源,武夷,吳郡之天池虎丘,武林之龍井,新安之松蘿,匡廬之云霧,其名雖大噪,不能與岕茶相抗也。”一句不能與岕茶相抗衡的評論道出了岕茶為明代第一茶的真相。明朝四公子之陳貞慧在《秋園雜佩》中論岕茶:“陽羨茶數種,岕茶為最”。清朝,冒辟疆著《芥茶匯鈔》首語:“茶之為類不一,岕茶為最”。自漢代到清末,我國論述茶葉的茶書典籍有40 多部,其中論述岕茶的書就有6 部,可見岕茶在中國茶史上的尊崇地位。
英國人愛中國茶,并總結出中國的好茶地帶基本上是北緯27°—31°之間,而宜興的緯度是北緯31°36′。宜興的產茶區,都集中在地勢起伏的南部丘陵地區,這里屬于中亞熱帶向北亞熱帶過渡的季風氣候區,氣候分明,雨量充沛,溫度適宜,光、熱、水資源豐富。此處的土壤母質是酸性紅壤,越靠近山林丘陵地帶,土質中的有機質含量越高,茶樹多種于山腰和山腳,山中溫差較大,白天日照充足,山林緊湊,周邊松竹茂密,山中多泉水,經過土壤巖石的過濾,富含多種微量元素,口感微甜。農民種植同類瓜果的甜度要高于其他地區,經過長期培植的茶樹也是葉片肥厚,柔嫩多汁。
水和霧對一杯好茶的形成影響至深。《茶經》中說,茶樹適宜長在“陽崖陰林”處,宜興南部山區草木繁茂,山林吐納形成的水汽旺盛,容易起霧,空氣中的紫外線在霧的作用下,形成散射光,從而不直接對茶樹形成刺激。
從唐宋到元代,中國的茶飲流行的是煮茶、點茶法。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九月,明太祖朱元璋詔令廢餅茶興散茶,改煮茶、點茶法為泡茶法。正統十年(1445),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王朱權寫成《茶譜》,最早提出“泡茶法”,即以開水沖泡散茶。飲茶從宮廷貴族和士大夫的儒雅喜好變為普及民間大眾的日常生活習慣。作為新的茶飲生活方式的茶器,適合泡茶的宜興紫砂壺也在明代應運而生。
臺灣學者徐鰲潤(著有《徐鰲潤密砂陶藝論文集》)曾利用明代宜興濟美堂吳氏族譜等資料,考證過陽羨茶與紫砂茶具之間的淵源,以及吳仕與供春傳說的由來。
吳仕(1481—1545),號頤山,宜興人,正德丁卯(正德二年,1507)南畿解元,甲戌(正德九年,1514)進士。初任戶部主事,歷官山西、福建、廣西、河南四省提學副使,升四川參政。正德二年九月成為“南解元”后,因為母親過世,吳仕便在宜興大潮山(原名南山)福源寺香房內讀書,并為母親守喪。大潮山在明永樂年間就是宜興陶瓷生產的集中地,當地陶工在山邊筑窯做坯,就近利用泥料和柴火等燃料燒造陶器。吳仕帶著書僮在此讀書,閑暇之際常跑到山腳下窯場中看陶工做陶。當時均陶的花插、畫缸、水盂等文房用品已經進入了文人的書房,于是他從“澄泥做硯”開始,萌發起“澄泥做壺”的念頭,開創了他“壺供春茶”的偉大貢獻。因為大部分陶工沒有文化,他便以自己的審美眼光設計壺的造型樣式,讓陶工們照樣制作,一點點完善。這也是紫砂壺一開始便有文人參與,使日用陶開始進入藝術陶的開端。吳仕是歷史上文人與藝人結合制陶的典范,所以宜興紫砂壺的造型設計從一開始就充滿了文人趣味,并且使其實用功能與藝術品位相得益彰。到后來,許多文人更是紛紛效仿,將紫砂藝人攬請至家中,如當時著名的三大隱士之一陳繼儒,就將時大彬請到家中,由一幫文人共同研求式樣或自撰壺銘,形成一股壺與文、藝人與文人結合的清新之風。
吳綸、吳仕父子是我國茶文化、壺文化的突出代表。吳仕的父親吳綸(1441—1522)是江南出名的茶人,他終身堅持以老法煮茶,而吳仕則順應時代潮流,堅持“壺供真春”,開創了用紫砂壺泡茶的先河。宜興紫砂壺自明代中葉勃興之后,經過不斷的改進,最終成為雅俗共賞、飲茶品茗的最佳茶具。
《陽羨茗壺系》說:“壺供真茶,正在新泉活火,旋瀹旋啜,以盡色香味之蘊。故壺宜小不宜大,宜淺不宜深,壺蓋宜盎不宜砒,湯力香茗,俾得團結氤氳。”馮可賓在《岕茶箋》中也說:“茶壺以小為貴,每一客,壺一把,任其自斟自飲,方為得趣。何也?壺小則香不渙散,味不耽擱。況茶中香味,不先不后,太早則未足,大遲則已過,的見得恰好,一瀉而盡。”
陽羨茶和紫砂壺,仿佛是造物思忖之余,先后贈予宜興的兩件禮物。《陽羨砂壺圖考》中說:“茗壺為日用必需之品,陽羨砂制,而善蘊茗香,無銅錫之敗味,無金銀之奢靡,而善蘊茗香,適于實用。”又曰:“不奪香,天下器物,大概沒有比紫砂壺更懂得珍愛茶的了。”同樣,宜興紅茶濃厚的茶湯特別善于滋養一把好壺,在宜興,但凡能夠坐下來喝一杯茶的地方,幾乎人手一把紫砂壺,壺中無一例外泡著陽羨紅茶。老茶客都說本地紅茶便宜,滋味不錯,喝了許多年喝慣了,而且用來養壺極佳,只消一個月,一把還顯露著火氣和澀氣的新壺就被濃厚的茶湯哺養得溫潤油亮,宛如另一次新生。
春日宜興茶田(圖片來源:視覺中國網)
芙蓉寺,在宜興有兩層意思,它既是行政村地名,又是一座寺廟名。從宜興城到芙蓉寺,兩側山林茂密,風景宜人。
芙蓉茶場的正對面就是芙蓉寺,下午4點,新修的大雄寶殿里傳來洪亮的誦經聲,臨近黃昏的陽光照射過來,人瞇著眼睛站著,秋葉落在地上,松軟妥帖。住持傳滌師父用紫砂壺泡了“芙蓉春紅茶”款待訪客。他說:“芙蓉茶場和芙蓉寺是一家。原來,芙蓉茶場劃撥了120畝地重建芙蓉寺,于是寺院就落在了茶場里面。而在唐代,建于758年的芙蓉寺面積遠超現在,連芙蓉茶場都包含在其中了。寺廟與茶場,古今有著難舍難分的緣分。”
明代周高起在《洞山岕茶系》中開篇即說:“唐李棲筠守常州日,山僧進陽羨茶,陸羽品為芬芳冠世產,可供上方。”那個山僧會是誰呢?根據宜興籍歷史學家夏維中的研究,唐代宜興有法云、鑒真、湛然、稠錫、大毓等著名禪師,皎然也來過。其中法云是隋末唐初人,鑒真在天寶中已東渡日本。大毓禪師是元和十三年(818)才到義興芙蓉山。故“山僧”可能人選只有湛然、稠錫。《重刊宜興新舊志》有稠錫禪師開元間(713—741)在宜興筑庵修行的記載。
山僧進茶,顯明茶與佛教文化之間的種種關聯。僧與茶的結合,最初只停留在物理功效上,僧人借助茶提神醒腦之功效,在參禪悟道的修行過程中抵抗疲倦的襲擾。唐宋以后,禪宗得到迅速發展。禪宗強調以坐禪方式頓悟自己的心性,十分講究飲茶。茶的清苦回甘與參禪精行修德不謀而合。僧侶的隊伍中出現了茶人,茶人中也不乏參禪禮佛之人。茶禪結合上升至精神層面,佛門茶事開始興盛。隋唐以來,茶宴成為佛事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所謂“茶禪一味”由此而出。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宜興佛教文化在六朝尚佛的時代下誕生、發展。據〔萬歷〕《重修宜興縣志》、〔嘉慶〕《重刊宜興縣舊志》等多部宜興古縣志和其他相關資料記載,六朝時,宜興境內已有大小廟庵寺院21 處,其中在南部山區的有4 處:福泉庵(太華凰飛嶺)、善卷禪寺(張渚離墨山下)、黃石庵(太華西山崖)、南岳寺(銅官山山麓)。這四地從古至今都是宜興重要的產茶區,特別是善卷禪寺所在的離墨山區、南岳寺所在的銅官山區,茶質優良,是日后紫筍貢茶的重要產區。
有關宜興南岳寺茶園的興起,頗為傳奇。唐開元(713-741)年間的一個晚上,皓月當空,銅官山南岳寺方丈稠錫遙望月空,思念起家鄉的茶。忽然一條白蛇銜來茶籽,稠錫師父見狀大喜,遂開坡墾地,在寺院周邊種植茶樹。這一故事,被元代詩人吳克恭寫入《陽羨茶》中:“南岳高僧開道場,陽羨貢茶傳四方。蛇銜事載《風土記》,客寄手題春雨香。”
關于稠錫,出家、還俗、再出家,伏虎、種茶、掘泉……亦幻亦真,成就他一代高僧的傳奇一生。20 世紀末,宜興銅官山建設國家級蓄能電站,在施工過程中意外發現了稠錫塔冢。花崗巖塔碑上刻有“唐伏虎稠錫晏禪師”,塔冢建于唐天寶十四年(755),由此證實了稠錫大師確有其人。
自古高僧多愛茶,古剎名寺多建于名山大川,這些區域也是茶樹理想的生長環境,所以名山有名寺,名寺出名茶。僧人除了推動茶飲之風外,另一個貢獻就是種植、培植名茶。倡導“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唐代高僧懷海,曾立《百丈清規》,將禪學落實于日常生活中,謂之“農禪”。因此,銅官山南岳寺茶園的起源傳說也就合乎情理了。
在芙蓉茶場里面轉轉,聽師父們解釋禪宗與凈土宗修行的區別。深秋的芙蓉茶場里,僧與俗,黃袍與青袍,仿佛茶樹上的兩片葉子。而茶,也是如此獨一無二、亦僧亦俗的事物。
茶字拆開,便是人在草木間。茶因人而愈久彌香,人因茶而得清歡。宜興的茶早已并非過去文人和僧眾的專享,它是宜興人“開門七件事”的要緊事之一,是隨手一杯的習慣,也是行走江湖的念想。在這座小城,喝茶意味著堅持傳統,不與潮流迎合,管它普洱、黑茶、老白茶、金駿眉……來來去去,仍然最愛一壺自產紅茶。這種從未全民流行過,也從未斷層過的茶,似乎把日子泡成了一個樣子,卻把平淡處的真意留給了城里愛茶的人們。
宜興古茶區分布示意圖(夏維中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