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珂

李晴

我認識她，是在她的影樓里，那天她是我的古裝系列照片的攝影師。

看到這個主題攝影的宣傳，我就被里面不俗的造型和意境吸引了。海報的右下角一行小字引入我的眼簾：生命里的每一幀畫面，都是這個世界寫給我們的卷卷情書。

于是，電話預約，趁秋色正好，我去了她的工作室。意料中的雅致布局和裝飾，接過一杯淡淡的花茶，落座于淡青色的布藝沙發上。抬眼便看到櫥窗里的一件深色旗袍，被一束米黃的燈光如同清晨的一縷陽光一般，輕輕柔柔地籠罩著。一襲清淡，又覺滿眼光環，隱隱可見香云紗的精致花紋和手工古法縫制的溫潤與自然流暢。

依照之前預約的流程，造型顧問開始向我推薦那些唯美又有文化氣息的樣片、服裝、造型和場景，而我的眼光和心思卻不停地飄向那件讓我心動的旗袍身上。

“我可以穿它拍照嗎？”我弱弱地問。

“它呀！是我們老板的作品……幾乎沒拿出來過……”白凈靦腆的造型顧問瞬間臉上升起兩塊紅霞，畢竟是客人的要求，而我又那么地小心。

看到小姑娘稍有為難的樣子，我便笑著說：“沒事，就是一進來就看到了它，感覺太美了……”我趕快收回眼光，依照小姑娘的推薦挑選。

一向自認為對美是有很好的鑒別和確定能力的，而今天，卻不知為什么，一遍一遍地翻閱那些美輪美奐的樣片，一次又一次地轉頭看顧客已經做好的造型，總覺有點說不出的小挑剔。

終是在幾個人的幫助推薦下，選擇了幾款造型和服裝，開始化妝時已近中午。

她來了，一張溫暖得能讓人瞬間融化的笑容出現在我的身后，化妝鏡里兩個深深的酒窩讓人過目不忘。

我回頭看她了一眼，也顧不上化妝師剛剛落下的眉筆。

“小乖（當地方言：一種昵稱），你來了，今天狀態不錯哦，好美！”她暖暖的雙手輕輕地放在我薄薄的紗衣上，在這深秋的季節，令人舒適。

“她就是小珂姐，我們的老板。”圓臉有著細長眉眼的化妝師笑著抬起她手中的眉筆，笑著對我說。

“哦，你好！小珂姐姐。”我順著化妝師的介紹喊了她，順勢抬起手輕觸了一下她放在我肩上的手，目光卻穿望向大廳那一頭。

“今天你有什么要求盡管對我們說，我們盡量滿足你的想法。我來當你的攝影師，可以嗎？”她側了一下身子，看著我的眼睛，一種非常特別的目光，像媽媽。盡管她比我大不了幾歲。

下午的拍攝是在她暖暖的笑容和濃得化不開的專注里進行的，一切都那么順暢和自然，無論是外景還是室內，我們都配合得相當默契，于是原本要整整一天才能完成的拍攝，我們小半天就完成了。

那日蔚藍的天空和大片的粉黛亂紫草，還有她深深的酒窩，好看的笑留在了歲月的光陰里。如今每到秋天，看到晴云淡月，天高氣爽，我總盼涼風有信，萬物有知，可以為她帶去日日安好。

初冬的一個午后，陽光明亮地照在她工作室的屋頂上，藍色的玻璃上映襯著一朵朵的棉花云。看完照片，選擇好相冊，她也從外景拍攝回來了，依然是不變的笑容，整齊而有個性的白色短發，愈發襯得她的臉紅潤細膩有光澤。

見我在，她順手放下手里的、肩上的攝影器材，忽地一下就坐在了我的對面，看著我笑，又像極了媽媽的神情。

她說，自那天見了我，就莫名地喜歡，敬佩我所做的事情，于是她在網上找到了我的慈善機構捐了款。她說她太想和我一起去給很多偏遠地區的小朋友拍很多照片，記錄他們童年的美好樣子，等將來再拿出來看該多感慨……

“那些孩子一定會感謝你這個像媽媽一樣的攝影師，為他們記錄了珍貴的童年模樣，你的想法真好，什么時候我們一起去！”我們熱烈而又開心的笑一直回蕩在那個亮堂堂的接待室里。

“小珂姐姐，這旗袍是你做的嗎？”我指著對面的櫥窗問。

“不是，但和我有關系，它是我的夢想，若有可能我也想把這種古法旗袍的手藝學到，好好地傳承。”她轉過身，目光柔柔地朝旗袍看過去，從她悠長的眼神里我感覺到了一種不尋常的信念。

由于工作的關系，我們約好的再相見也被距離和忙碌掩藏了，忽有一日在朋友圈看到她去上海學習的信息，圖片里依舊是不變的發型、溫暖的模樣，低頭用心地在裁剪一塊布料，那樣地專注和沉靜。

她朝向她內心的歡喜而去了，這是我凝視著手機屏幕腦海里首先跳出的感覺。像她這樣女孩，追隨世上美好的東西就是她的夢想。

她給我說過，小時候她看著奶奶嫻熟的為家里每個人做衣服，縫補，那鋪在桌上的一塊塊新或舊的、大片或者小片的、同色或是多色的布料，在奶奶靈巧的手下，一剪一剪、一針一針地拼湊縫補，竟成了全家人無比美好的溫暖。

在她兒時的記憶里，奶奶的手會創造出人間最美好的事物，不經意間撿回來的缺口陶罐，路邊順手采來的一朵小花，放在一起，便成了破舊但卻纖塵不染的桌上的精彩。她說她總是忘不了那一縷縷的陽光照進簡陋的房間，奶奶放在桌上的針線筐、疊得整齊的衣物，在那光影明暗中熠熠生輝。

母親總是笑盈盈地站在奶奶身邊，她們一起勞作，一起說話，把她打扮得可可愛愛，干干凈凈，就連笑，她說都像是原版復制一般，如今看著媽媽就和那時的奶奶一模一樣，她是在家人無比的疼愛和美好里長大的。

關于攝影，她說在她小的時候，看到一張黑白照片，照片里精神矍鑠的老奶奶，衣著整齊潔凈，后面有高高的吊腳樓和洋車，遠處的天空該是夕陽燦燦，整個的布局美極了，于是她天天看，心里便有了想當攝影師的念頭，把自己每天看到的精彩和感動都記錄下來，也要給奶奶、媽媽拍下她們的美麗瞬間。

于是這個想法就像一頭倔強的小牛一樣，怎么也拉不回來，開自己的攝影工作室！全家給她湊了錢，租簡單便宜的房子，購買必要的器材。于是一個人出去發傳單，自己拍照做樣片，做設計，學著化妝。幾天后發了一天傳單的她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工作室時，看到兩個手拿著傳單的年輕人正在門口等她，她喜出望外地接待了他們，一下子拍照到凌晨一點多，室外大雪紛紛，母親在工作室外靜靜地等著接她，而她6歲的兒子正在出租屋里熟睡……

一個為自己喜歡的事去努力的人，再苦都覺得是愉悅的。她曾這樣對我說過。后來的她開了大越婚紗攝影，有了自己的粉黛紅顏古裝攝影館，事業也風生水起，誰都以為她會就此繼續下去，而她還是忘不了19歲就開始喜歡的手工做衣服的事。

這次她真的去了，用了很長的時間，像奶奶和母親那樣，一針一線，用心去裁剪縫制，一絲不茍，像記憶中的奶奶一樣，什么事都講究認真嚴謹，尤其對于美的標準絕不含糊。在上海老師傅的悉心教授下，她才慢慢地懂得了當年奶奶和母親的很多感受和心跡。

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她已年過四十，仍然全心全意地熱愛著她的事業，卻也在堅持著內心的執著夢想，比如依然在每個深夜靜靜地琢磨著她的一針一線，體味著生活帶給她的冷暖，在一次次的堅持中看見美好和上天不斷給予的機會。

幾年疫情，我就在朋友圈里默默地關注著她，看她為自己做衣服，看她說買了很多好看的布料，看她打糨糊、漿布、做盤扣，當然還有她的攝影圖片。我極少點贊，也少于交流，直到昨晚看到她又在深夜練習古法旗袍的雙襟雙緄工藝，有一段文字：就算力量再微弱，也是光，慢慢走。

于是我在深夜給她點贊，送花，擁抱，她回復過來：其實堅持不一定是件美妙的事情，我做的東西可能在這幾年都沒有用。晴兒，但我想往下做！

我回復：親愛的，一定要繼續，做你想做喜歡的事，也許近期，或者還有一段時間內看似沒有用，其實每天、每件作品都在精進，它們都在你的生命里、時間的長河里散發著無可替代的光輝。總有一日，它們會在某個時光的節點上熠熠生輝，愛你所愛，做你想做，無問西東。人生本就是一場未知的快樂旅程！支持，欣賞你！有溫度、有天分、有想法的美麗姑娘！

她回過來：嗯！好！晴兒，其實我這幾年，身心都不太健康，一直吃中藥，但我總不能荒廢生命吧，想想旗袍的工藝，抽出時間去縫縫，都會更有意義些。等我老了，是不是還會發揮余熱？其實對于古法旗袍的出口，我想得多。以后能不能通過這個手藝，教會幾個不太會掙錢的婦人，讓她們不用離開家去打工？我不能太刻意，太有壓力，我要把這個融入骨血中去。四十幾歲，真的是個好年紀。晴兒，以前我狹隘，自私，現在好點了……手藝這東西，真是做不了一點假，依靠不了任何人。我們都渴望美好，其實每個人都很優秀，活著就是一門多大都要修行的功課，我先睡會兒……

千里之外的手機屏幕上，我的一滴淚滴在上面，模糊著視線給她說：快休息，好好睡。

子夜時分她的信息過來：親愛的，只要我們想好想做，就可以做好，對嗎？

我回：對！一定的！

我想，今年也許不用等到大雪紛紛，我就要去看她穿著自己做的衣服笑出深深的酒窩給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