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不定現(xiàn)實的人，去寺廟搞定自己

朱秋雨

在廣州市中心人來人往的北京路商圈上，有一座五層樓高的寺廟，金碧輝煌。宮殿般的建筑中，更是人聲鼎沸。

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切，必須放在寺廟的語境去理解。

走進去的人，臉上擺出相似的虔誠和恭敬。大殿內(nèi)設(shè)有電子屏，教人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對著屏幕里不同法號的佛下跪。一場儀式耗時1個小時，數(shù)十位“信徒”從頭跟著跪到尾。她們證明了，自己該是整座廟堂里最虔誠的人。

我是在這里遇見湖南人小微的，她便是其中之一的證明者。她有一頭披肩的長發(fā)，從廣東東莞坐動車來廣州，就是為了到這座久負盛名的寺廟拜一拜。下跪的時候，她也總比常人彎腰得更多，直到每次頭碰到墊子上才愿罷休。

她的行為徹底地向外人展示：此刻，她很需要佛。

相似的信念在我身邊也能看到：張宇，剛滿29歲的男人，最近一個月迷上了寺廟。據(jù)他說，導火索是在4月的一次出差，他到北京的法源寺聽了一場長達2小時的法事。

從此，他喜歡上了寺廟里一種 “給人平靜”的感覺，還為此買了本500元的書，專門研究各種佛像。

他和我透露，也許因為自己經(jīng)常被痛苦的感覺纏繞。回答“你在痛苦什么”的問題很難，因為面對生活意義感的追問，痛苦源通常很難描繪。他只知道，寺廟背后的佛家思想就像熨斗，“可以稍微熨平一些生活的痛苦”。

人就是這樣迷上寺廟的。

近半年，像小微、張宇一樣的年輕人都往寺廟奔去。來自現(xiàn)實的郁結(jié)與不確定性，驅(qū)動著許多人去寺廟找明天。廟里有著出人意料的熱火朝天。

我想知道，去寺廟的青年人在找的是什么？

印有柿柿如意的香囊、十八串子、簽文……玄學的力量，怎么拉住2023年的人們？

求 佛

長發(fā)小微背著一個Prada的胯下包，手上拿著一本佛經(jīng)。與我碰面時，她剛在大殿里跪了一個小時。行人來去匆匆，小微全神貫注。

她有比一般人更虔誠的態(tài)度。但她也和多數(shù)拜佛的人不同，她漫無目的，不設(shè)目標。大殿外的諸神有各自的功效，文殊菩薩一旁牌子寫著，保佑“文思泉涌，金榜題名”。財神爺?shù)呐谱訉懼柏斣礉L進，事業(yè)有成”。

神像的香火反映了求佛者心之所求。象征財運的財神爺、代表事業(yè)運的關(guān)公，是整座寺廟香火擺得最旺的兩座神像。相比之下，送子觀音面前門可羅雀，香火寥寥，仿佛錯過了時代。

小微屬于少數(shù)什么佛都拜了個遍的人，理由是“求個心安”。5月20日，從東莞坐動車到廣州，她來到省城的大佛跟前，希望通過拜佛，尋找生活郁結(jié)的解法。

廣州的大佛寺是她在網(wǎng)上看到的，聽說里面辦了禪修班。五層塔的恢弘建筑，金碧輝煌的夜景，“很正規(guī)，規(guī)模很大的樣子”。

這些當然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一個朋友曾告訴她，自己到這里拜佛，受過高人指點，從此一甩霉運，不僅生病長輩的身體有了好轉(zhuǎn)，事業(yè)也更上一層樓。

這讓剛滿30歲的小微感到心動。

“諸事不順。”她形容自己的過去三年。這期間，和丈夫的兩次創(chuàng)業(yè)，一次做情趣用品批發(fā)，一次做茶飲店，都以失敗告終。

她還沒放棄。順著大潮，從2023年開始，她每天用7個小時研究短視頻。搭進去了半年，粉絲只上漲了幾百，每晚的直播，也就只有幾個親戚跑來旁聽。

“我都這么努力了，怎么還是沒成功？”說了一連串生意上的事情后，小微說出了心底的疑問。她不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差錯。對失敗的焦慮，讓她每天從早晨睜眼忙到夜晚1時，“我比上班的人還累”。

神像的香火反映了求佛者心之所求。象征財運的財神爺、代表事業(yè)運的關(guān)公，是整座寺廟香火擺得最旺的兩座神像。相比之下，送子觀音面前門可羅雀，香火寥寥，仿佛錯過了時代。

在山東讀博士的劉進也有相似感受。她的學術(shù)生涯，簡而言之，是一個反復推倒再證明自己猜想的過程。每周的組會，每次發(fā)表文章，一團人都在討論一件事：論證自己。

沒完沒了又失敗的實驗，經(jīng)常會像錘子一樣擊打她、提醒她：“這個世上，付出和結(jié)果不一定成正比。”她的研究經(jīng)常因為沒能論證出結(jié)果，陷入停滯，心情也跟著滑至谷底。

她開始找不到努力的意義。“每一次的投入，都只能證明更大的無意義。”

察覺生活中密不透光的壓抑時，劉進走進了寺廟，一個距離學校一個多小時地鐵路程的僻靜之處。

“當作去散心了。”

奇妙的是，每次從寺廟回來后，她的心頭會洋溢一種感覺—“生活好像還能繼續(xù)過”。

懸 浮

“運勢，是運勢的問題。”回顧不順的過往，小微得出這樣的答案。

“我不比任何人活得舒服。”小微說。從表面上看，她不用工作，有丈夫，小日子安穩(wěn)且溫馨。兩人在老家房價未起飛的2017年，在小微26歲時，買了人生第一套房子。

“只花10萬塊首付，我撬動了一套房子。”這是她少有感到人生在走上坡路的時候。幾年后將這套房轉(zhuǎn)手，她凈賺了70萬。

但生活就像四處打噴嚏一樣愛開玩笑。接下來，小微和丈夫把手頭的錢拿去做生意，有一半飛了。初嘗賠錢的苦澀時，兩人希望開拓新的業(yè)務(wù)，東山再起，打響勝利的號角。

越做越賠。越賠越做。慢慢地，她的臉上不再上揚20多歲時無憂無慮的笑容，緊皺眉頭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她變得緊繃，對生活中的小事敏感，也睡不好覺。

“這種感覺你能理解嗎？”她問我，“整個人都是懸浮的”。

用佛來尋找解法，這是她自認為努力過后唯一的出路。“聽我的鄰居說，修禪，學佛學，就能擺脫大部分煩惱。”這次來大佛寺，她抱著明確目的：參加佛學培訓班，改變運勢，找到讓心不再懸浮的辦法。

南京的前互聯(lián)網(wǎng)人綠子也有類似的傾向。2022年的6·18購物節(jié)前夕，她所在的電商部門連軸加班了近一個月。這是歷年來最高強度的時期，也是部門離職率暴增的時候。

工作的第二年，面對高強度的工作，綠子感到精神和體力上的巨大消耗。“我變得不像我自己，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回家只想躺在床上刷視頻。”她在社交媒體記錄道。

“我開始感到危機四伏。”她清楚地感受到變化的發(fā)生，“我日復一日去上班，卻失去了學習新事物的動力，疲于思考，不熱愛工作，身體小病痛不斷，再也不會主動規(guī)劃和復盤（人生）”。

2022年8月，一次發(fā)燒讓綠子主動按下了離職的發(fā)送鍵。擺脫工作帶來的虛無和無意義，尋找內(nèi)心真正的熱愛，她因此堅定了辭職的決心。

因為工作過度消耗后，她只想無限放空，找到努力的方向。

2023年，她在浙江嘉興找了一個寺廟，成為一名義工。

邁出這一步后，她告訴自己，可以什么也不想，也不給人生設(shè)期待。待在這，“就當解鎖一種人生新體驗，找到開導自己的新方法”。

修 行

寺廟生活的豐富遠超綠子的想象。光是禪修，如今她就能一下列出很多辦法：“我們寺院有吃飯禪、行走禪、生活禪、感恩禪、古琴禪、音聲禪、禪舞。”

她和我介紹，比如靜坐，這在寺院里是一種通用的修行止觀的辦法。目的是，通過長時間的止語靜坐，“轉(zhuǎn)化心里因俗念而產(chǎn)生的妄想，使心保持平靜、穩(wěn)定，集中心思去觀察和思維，達到智慧境地”。

勞作也是一種修行的辦法。她最喜歡清潔佛殿，因為“擦佛殿不用費腦子思考，又可以培養(yǎng)自己的專注力”。

日出而落、日落而息的寺廟生活，在過慣都市生活的綠子眼里，變成充滿美感的日常。

用佛來尋找解法，這是她自認為努力過后唯一的出路。

在社交媒體，她不時記錄下涌現(xiàn)的美好：“我在清晨無人的佛殿，聽著佛經(jīng)擦窗戶；在菜地播種，撿到一塊寫滿經(jīng)文的石頭；在元宵佳節(jié)，幫不識字的老人寫祈福簽。”

這些小事伴隨著她對自我了解的增加，讓她充滿能量。比起在上班時刻面臨的意義感焦慮，在寺廟沒有收入的義工生涯，反而讓綠子內(nèi)心變得篤定。

“禪修不是什么神秘學的東西。”她告訴我，這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

“佛學倡導人要順其自然地去生活。但同時要保持一種覺知，時時刻刻知道自己當下在做什么，當下的感受，最終讓身體和心靈達到和諧的狀態(tài)。”

三個月的義工生涯，讓綠子更加堅定在寺廟生活的路。她正計劃跟隨廟里的古琴師傅，前往終南山游學。

她興奮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像變了一個人，內(nèi)心時常感到幸福寧靜，個性也變得愈加開朗。

更具體來說，“我終于脫下了原先成年人生存的面具”。

寄 托

小微也想過這樣的生活。

與我聊完，她在大佛寺外遇到了一位自稱居士的佛教徒。對方告訴她，她人生所有的煩惱在于成功來得太早，26歲成功買房的經(jīng)歷令她很早就開始迷失。

“欲念太多。”對方告訴她痛苦的來源。要想摒棄痛苦，首先要“破除我執(zhí)”。

但小微問了對方辦法后，開始默不作聲。

原來，居士告訴她，“破除我執(zhí)”，首先要有決心，真正相信佛學的力量，并親身實踐。比如，每天靜坐至少1小時；施行“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這些短期內(nèi)施行都不算難，但居士說，小微最大的問題很可能是無法堅持。“我擔心你過幾天，抄了幾天經(jīng)書，靜坐幾次后，又回去原來的狀態(tài)。痛苦依舊，無法解決。”

小微沒有在居士面前說話。“信！”“該信嗎？”她陷入很長的沉默后自言自語。

直到在回程的地鐵上，她算了下賬：丈夫目前處于創(chuàng)業(yè)期，需要她精神和行動的支持。她的直播雖然不溫不火，但確實是熱愛的事業(yè)，現(xiàn)階段也可能放不下。

要拋棄這些念想以及讓生活變得更好的可能性，“對我來說也許更痛苦”。

于她而言，用佛家要求的行動擺脫痛苦，如今仍有些艱難。她還有太多未竟的心愿和不甘心。

“那就先祈求神的護佑吧。”

劉進也告訴我，她既不信神，也不信佛，但在心理最崩潰的時候，她需要這些。

寺廟于她，更多時候的功能在求簽、解簽。她渴望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一次實驗?zāi)懿荒芡奖M頭，一篇文章能不能發(fā)表通過，寺廟的簽，都能滿足她的好奇，盡管對于這個提前預知的“命運”，她不能接受壞的結(jié)果。

沒時間坐1個小時地鐵去寺廟的日子里，劉進愛上了賽博求簽。

4月，她在網(wǎng)上求了支簽，上面寫：

“累有青云志，君恩祿未豐。若逢侯手印，好事始總總。”

用佛家要求的行動擺脫痛苦，如今仍有些艱難。她還有太多未竟的心愿和不甘心。“那就先祈求神的護佑吧。”

簽文注釋說：“你的不成熟還不能得到上位者的認可，但好好傳遞自己的心思是重要的，好事也會接踵而至。”

5月，簽文寫：“更望身前立，何期在晚成，若遇重山去，財?shù)撟韵嘤！?/p>

簽文告訴她：“‘重山是一山又一山的意思。辛苦地越過人生高坡后，希望也變得可以實現(xiàn)。必定會成功的。”

她說不清楚為什么會相信上述簽文和寺廟。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既不愛算命，也不像同齡人一樣熱衷測塔羅，與“迷信”毫不沾邊。

“塔羅面對的是很具體的問題，萬一算出不好的結(jié)果，我回避這些。”她和我解釋。

而可以求無限次的簽，真切地給了劉進精神的動力。她說不清楚這種明知自我欺騙卻依然給人動力的玄學，到底怎么作用于她的心。反正，簽文里頭透露的好預兆，讓劉進灰心喪氣的學術(shù)之路多了些希望。

“就是一種精神寄托吧。”

她后來想明白了，緩緩地說：“生活總有這么一刻，我特別想有一個人告訴我說，你可以。”

相比之下，小微的寺廟之行雖然未能如愿以償，但她說，今后還會到大佛寺燒香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