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山西,很多人想到的是“取之不盡”的煤炭、久久彌漫的霧霾。這個看似沒什么存在感的省份,便是我的家鄉(xiāng)——既缺少現(xiàn)代化大都市的摩登氣質(zhì),也沒有太過明艷的旅游風光。
“城市化”的刻板印象,掩藏了這片土地的溫柔,讓人們忘了它是全國古建筑遺存最多的省份, 且時代序列完整、品類繁多、形制齊全,被譽為“中國古代建筑寶庫”;忘了這里是孕育五臺山佛樂的梵音圣地;忘了這里千古流傳的紅綠彩瓷燒制、銀銅器制作以及鎏金技藝……也許這些“標簽”看起來與日常生活存在距離感,但有一個飲食方面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定然與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存續(xù)了三千余年的醋文化。
山西人自公元前八世紀就開始釀醋了,食醋早已成為家家戶戶的飲食偏好。醋的古稱為“醯”,讀音與“西”字相同,外地人便將山西人親切稱為“老醯兒”。老醯兒除了代指山西人,其本身也有“甜酒”的意思。我喜歡這個解釋,有道是“釀醋如釀酒”,“陳釀”一詞,總帶著歷史悠久的意味。
在太原市橋頭街寧化府胡同內(nèi),有一家打著“益源慶”招牌的釀醋老字號。明太祖朱元璋建朝初期,三皇子朱棡被冊封為晉王,赴“九邊重鎮(zhèn)”之一的太原駐守。初到太原時,朱棡水土不服,臥病在床,服了許多藥都不見好轉(zhuǎn)。于是,這家老字號的掌柜獻來一壇醋,御廚用其做成了醋溜白菜、醋溜魚等老太原風味的菜肴,一下子征服了朱棡的舌尖,他不但身體逐漸康復,還愛上了酸口食物。
有了醋這一紐帶,朱棡逐漸適應太原的生活,擔負起了藩王的責任,使得太原城“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還促成了一段官民相親的佳話。
高二那年,我所在的中學舉辦了“非遺進校園”活動。在指導老師的帶領下,我們深入探訪、挖掘植根于山西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并以紀錄片的形式制作視頻,發(fā)布在網(wǎng)絡平臺上,讓更多人了解山西的傳統(tǒng)文化。
那次的活動主題正是“醋文化”。起初,我們前往東湖醋園春游。這是山西省第一家動態(tài)展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老陳醋生產(chǎn)工藝的博物館,陳列著很多釀醋器具、文獻書籍等,還有醋坊展示匠人們的現(xiàn)場制作過程。
剛淋出的醋熱乎乎的,香味撲得老遠,乍一聞略微有刺鼻感。有同學聞不慣,掩上了口鼻,講解員卻說,醋對人體健康益處良多,可以幫助消化食物、刺激食欲,還能解暑驅(qū)寒、美容養(yǎng)顏。離開前,我們帶著好奇品嘗了添加了醋的冰激凌,那大概是我吃過的“最有味”的冰激凌。
隨后,指導老師聯(lián)系到益源慶的一位制醋師傅,帶領我們前去拜訪。師傅講述了他們傳承至今的制醋過程:只選用產(chǎn)量極低的高寒山區(qū)高粱、品質(zhì)上乘的豌豆和大麥之類的純糧作物作原料,從原料粉碎、潤料、蒸料到拌大曲、酒精發(fā)酵、醋酸發(fā)酵,再到熏醅、淋醋,之后是一年多的陳化,其間需“冬撈冰、夏曝曬”。由此釀制而成的醋色澤紅棕,清亮掛碗,滋味香酸,深受大眾喜愛。

時代的洪流奔涌向前,我卻總愛回顧歷史給一方水土留下的印記,以及一方水土所養(yǎng)育出的一方人的群體特征。寧化府胡同的益源慶醋,稱得上太原的一張名片,那傳承了六百年的制作工藝背后,折射出山西人務實、堅守的性格。
讀研的時候,我交到一位來自廣西的朋友。她為人慷慨熱情,離校后還給我寄來了嶺南的荔枝和廣西特色螺螄粉。我感激不已,恰巧她口味偏酸,便以家鄉(xiāng)的老陳醋回贈她。于是,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持續(xù)地接受著她的回應:母親拿來炒菜,我的胃口更大了;聞起來很饞,可以和水兌在一起喝嗎;“醋量”見長,不用加水就能直接“干”一小杯了……
產(chǎn)生味覺記憶是一件妙事,那位朋友雖不曾踏上我家鄉(xiāng)的土地,卻與我共享了獨屬于山西陳醋醇厚、綿甜的感受。我們一個是身在嶺南的壯族人,一個是身在華北的漢族人,從前我只知中國飲食文化博大精深的“概念”,而通過這段交往,才真切體會到不同民族間的凝聚感與認同感。
近來,我被一句歌詞深深觸動——“微者宏,怯者勇”,看似細微的舉動中也可能蘊含著非凡的意義。弘揚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無須添加諸如“冷門”“缺乏共鳴”之類的說辭,只要我們熱愛和傳播,便會有越來越多的人知曉,就會培養(yǎng)出我們強大的文化自信。
每當我對家鄉(xiāng)多一分了解,便會多出一分熱愛。回到家鄉(xiāng)時,我便長飲那酸中帶甜的陳釀;身在異鄉(xiāng)漂泊時,我則將“醋文化”的精深與醇厚,細細講與更多的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