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論衡》在中國思想史上是一部不可忽視的巨著,兩千年以來對中國哲學和中國文化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作為漢代杰出的唯物主義思想家,王充既積極汲取先秦諸子思想中的合理因素,又敢于挑戰權威,對當時整個思想界的非理性思想進行批判、肅清。《論衡》是用來闡明是非之言,確立真偽標準的。王充用盡心思,創作此書來譏諷世上喜好奇異怪誕言語和虛幻荒謬文章的的不良風俗,即“疾虛妄,求實誠”。
關鍵詞:論衡;疾虛妄;求實誠;真
一、《論衡》成書背景及其評價
人的思想總會受到物質的、精神的環境的限制,任何思想都離不開具體的歷史生活條件。王充所生活的社會呈現這樣一種狀態,一方面東漢年間許多書籍已經失實,導致大量虛妄的言論蓋過了真實的言說;另一方面封建統治者為鞏固統治,強化意識形態控制,試圖通過講論五經異同,調和讖緯、經學,大力推崇“天人感應”理念,導致儒學神學化,讖緯迷信大行其道,各種虛妄不實的記載、言論層出不窮,“世俗之性,好奇怪之語,說虛妄之文。何則?實事不能快意,而華虛驚耳動心也。是故才能之士,好談論者,增益事實,為美盛之語;用筆墨者,造生空文,為虛妄之傳”[1]442。當時,“奇怪之語”“虛妄之文”“美盛之語”“虛妄之傳”盛行于文壇,嚴重阻礙了文壇的長遠發展,這正是王充所要大力批判的對象。王充在《對作篇》中寫道:“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偽之平,非茍調文飾辭,為奇偉之觀也。”[1]442也就是說,《論衡》這部書是用來闡明是非之言、確立真偽標準的,如《論衡》中的《九虛篇》《三增篇》,都表達了一種鼓勵普通人努力做到實事求是、誠實待人的期望。
據《論衡》《自紀篇》所述,王充出生于漢代沒有權勢的庶族地主階層,后由于得罪了有權有勢的豪門大族,不得不舉家搬遷至南方避難,坎坷的幼年遭遇,成為了他叛逆精神的由來。正是因為自幼見過底層人民群眾的悲慘境遇,對蠱惑民眾的虛妄之言更是深惡痛絕。本著“疾虛妄,求實誠”的目標,王充創作了批判意味濃厚的《論衡》。《論衡》各篇多作于永平后期至建初年間,共85篇,現存84篇。而關于它的評價不同朝代也各有不同,1935年黃暉在《論衡校釋·自序》中,對《論衡》自東漢以來受到的評價做過以下總結:
從漢到現在,大家對于這部書的認識,可以分作三期:1.從漢到唐……都認為是一代的偉著。2.宋帶著道學的習氣,認為《論衡》是一部離經叛道的書……3.明、清取其辯博,但對于《問孔》、《刺孟》仍沿宋人成見,罵他是非圣無法。如……都是極力表張此書……等皆詆訾此書,或毀譽參半。對《論衡》有真正的認識,還是最近二十多年的事。[2]
總的來說,《論衡》評價的起伏與不同時代社會狀況有關,且與儒學地位的高低和思想解放程度密切相關。儒學地位越高的時代,越對《論衡》持批判否定態度;而越是思想解放的時代,對《論衡》越是肯定。葉朗先生指出,王充對藝術作品“疾虛妄,求實誠”的要求,對先秦美學來說是一個發展,因為先秦美學家對藝術作品更多著眼于“善”,而較少著眼于“真”。王充所強調的“真美”,是王充同神秘主義、唯心主義哲學的斗爭中作出來的,是難能可貴的[3]172。
二、關于“真”的幾點體現
(一)東漢前期的“真”
戰國中期以前的古籍中很少出現“真”字,“真”最初出現于《老子》中,全書只有三處,分別是“其精甚真”“質真若渝”和“其德乃真”。《莊子》之后,“真”這個字才開始廣泛使用起來,如《莊子·天道》篇中的“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指的是天地萬物各隨其自然本性,不經人為才能見其自然本真。《莊子·漁父》云:“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這段文字強調的是來自主體內心的“真誠”的真,只有“真誠”所體現出的真情實感才能打動人,才能做到真實無妄。再有《莊子·齊物論》中的“道惡乎隱而有真偽?”此處的“真”和“偽”相對立,通俗來講,就是事物有真假之分。從上述文字也可以看出,“真”的含義有很多種,有關乎萬事萬物的自然本性的道體之“真”,有涉及客觀事實層面真偽的物性之“真”,有重視人的主觀情感真誠的人性之“真”[4]。
上文所述多為道家之“真”,儒家則將“真”與“誠”“情”聯系在一起,即“以誠代真”“以情表真”。首先是“以誠代真”。可見于《中庸》:“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中庸》認為,以“誠”為指引,可以貫通“天道”與“人道”,構建出一個有別于“虛偽”“荒誕”“不實”,真誠無礙的、通達的世界。從這個角度上看,“真”與“誠”實則為一。其次是“以情表真”。這里的“情”有兩層意思:一是“實情”,即認識意義上的真實情況,《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民之情偽,盡知之矣。”這里的“情”與“偽”相對,是作為情實之情來理解的。二是審美心理意義上的真情實感,以屈原的《九章·惜誦》為例,屈原開篇便表明了自己的創作動機:“惜誦以致愍,發憤以抒情。”屈原致力于通過“真情”的抒發,給讀者帶來情真意切的審美體驗。總地來說,先秦時期,“真”與“誠”“情”密不可分,共同構建了先秦“真”的觀念。
(二)東漢時期的“真”
東漢之時,讖緯之說盛行,導致虛妄的言論充斥在各個領域,王充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提出了“疾虛妄,求實誠”的主張,以求肅清虛偽之談,匡正風氣,作為《論衡》的指導思想,“實誠”的意思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作品所撰寫的事情要真實可靠,能夠如實反映現實生活中的“實事”,另一方面是作品中傳達的道理必須是真理,要正確反映客觀世界的規律,做到“事”要實,“理”要真,幫助人們分辨是非、真偽[3]172,《論衡》里通過對經藝文章、諸子傳書、世態萬象的考問虛實中體現出來。
我們也應看到,王充的整體文學思想是以“用氣為性,性成命定”[1]20的“氣命說”為理論基石。他認為“氣”是自然界形成萬物的基礎,是萬物生長枯榮和宇宙風云變幻的內在動力,天地間一切變化均由元氣變化而產生,“氣”有陰氣、陽氣之分,二者相輔相成,構成天地萬物。因此人所稟受的便是源自于天命的“氣”,王充把人的“強弱壽夭”全部歸結于稟受的“氣”,氣盛則壽命長、品行好、地位高貴,氣弱則壽命短、品行地位低下,動植物等天地萬物與此同理,均由“氣”之盛衰所決定,并由此生發出了“天道自然”的理念。王充認為天的本質就是自然無為,并在《自然篇》中做出解釋:“天動不欲以生物,而物自生,此則自然也;施氣不欲為物,而物自為,此則無為也。謂天自然無為者何?氣也。”[2]281從這段話可以看出,自然便是天創造萬物時任由萬物自由生長,沒有意識,因此天所授予萬物的“氣”,也并沒有刻意安排,而是無意識、無目的的,一切都是“命數”。王充認為萬事萬物均有其既定的命數,后天人力干預無法改變,因此他對于現實社會人生的一系列見解,包括對于“真”的論述,均是以“氣命說”為出發點來闡釋的。
一是道體之真。世儒皆認為,祥瑞之兆的出現往往預示著君主所統治的天下政治清明,政治與瑞應之間存在著一種神秘的聯系,然而王充并不認可世儒這種神秘的“天人感應”說。他認為,“夫天者,體也,與地同”[1]391。天和人之間本身就不相通,天和地一樣,都是客觀存在的自然物。天不會有意志,更不會和人直接產生精神感應。他還認為,“天道自然,厥應偶合”[1]310。也就是說瑞應只是一種偶然發生的自然現象,與天地陰陽之氣的變幻有關,而世儒卻將這一現象給神秘化了。王充在《講瑞篇》中云:
夫瑞應猶災變也。瑞以應善,災以應惡;善惡雖反,其應一也。災變無種,瑞應亦無類也。陰陽之氣,天地之氣也,遭善而為和,遇惡而為變,豈天地為善惡之政,更生和變之氣乎?然則瑞應之出,殆無種類,因善而起,氣和而生。亦或時政平氣和,眾物變化,猶春則鷹變為鳩,秋則鳩化為鷹,蛇鼠之類輒為魚鱉,蝦蟆為鶉,雀為蜄蛤。物隨氣變,不可謂無。黃石為老父,授張良書,去復為石也,(也)〔世〕儒知之。或時太平氣和,獐為騏驎,鵠為鳳皇。是故氣性隨時變化,豈必有常類哉?[1]263
王充在此篇中闡述了一個觀點,不論是“瑞應”還是“災變”,并無特定的政治含義,都是天地陰陽所成之氣,僅僅是一種自然現象而與君王的政治活動并無關聯。“因善而起,氣和而生”可知王充并不否定“瑞應”的存在,而是將其納入“氣命說”的理論框架,認為“瑞應”是天地陰陽之氣和諧時所生之物,王充對“瑞應”的闡釋,正如《莊子·漁父》所云:“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王充對關于“瑞應”現象的真相的闡釋,可以視作是一種對其本真的、自然的存在狀態的揭示,而這個本真的狀態,稟受的是上天所賦予的“氣”。
二是物性之真。王充反對盲目崇古之風,他首先從歷史發展的角度,論證了“今”不一定劣于“古”,大力贊美了漢代的文化藝術作品:
周有郁郁之文者,在百世之末也。漢在百世之后,文論辭說,安得不茂?喻大以小,推民家事,以睹王廷之義:廬宅始成,桑麻才有,居之歷歲,子孫相續,桃李梅杏,菴丘蔽野。根莖眾多,則華葉繁茂。漢氏治定久矣,土廣民眾,義興事起,華葉之言,安得不繁?[1]217
我們也需看到,王充反對迷信古人,認為漢代強于前代,是從“氣性說”的角度出發。在《宣漢篇》中,他以漢代出現的諸多“瑞應”之象為主要證據,認為這便是漢代超越前代的重要例證,因為“瑞征”的出現意味著陰陽之氣和諧,陰陽之氣的和諧意味著萬事萬物包括人,獲得了遠盛于前代的“氣”,自然也會帶動文化藝術的昌盛發展。
其次,他從普遍客觀經驗的角度論證了盲目崇古的不合理之處,《對作篇》有云:“善才有淺深,無有古今;文有偽真,無有故新。”[1]441又如《須頌篇》云“漢有實事,儒者不稱;古有虛美,誠心然之。信久遠之偽,忽近今之實,斯益‘三增、‘九虛,所以成也”[1]315。古書也會有失實偽造,一味地迷信古書只會讓人將虛偽的、錯誤的東西當作是真實的,并流傳下去,這對于文學的長久發展是百害而無一利的。當然王充并沒有對古書全盤否定,只是強調要有所取舍,不可盲從,這樣才能從古書中找尋到“實誠”的東西,同時也不會遺漏今文中的真善美。
王充論文以“崇實”為前提,反對夸張的言論,希望文章都能夠如實客觀地描述事實,并將其與日常感官事實經驗的“真”聯系起來。《對作篇》指出,世人為了讓文章讀起來“驚耳動心”,往往會使用夸大的言辭。在他看來“虛妄顯于真,實誠亂于偽”,夸張的言論中包含著失實的內容,屬于“虛妄”之言。如《語增篇》云:
傳語又稱紂力能索鐵伸鉤,撫梁易柱。言其多力也。蜚廉、惡來之徒,并幸受寵。言好伎力之主致伎力之士也。或言武王伐紂,兵不血刃。夫以索鐵伸鉤之力,輔以蜚廉、惡來之徒,與周軍相當……案高祖伐秦,還破項羽,戰場流血,暴尸無數,失軍亡眾,幾死一再,然后得天下,用兵苦,誅亂劇,獨云周兵不血刃,非其實也。言其易,可也,言不血刃,增之也。[1]119
“兵不血刃”在王充看來是一種夸張且不符合客觀事實的說法,戰場上刀劍無眼,血流成河,士兵的刀劍之上居然不沾一絲血跡,這是明顯不符合常理的。他還認為,不能描寫日常生活中不存在的事物,比如他在《龍虛篇》《雷虛篇》中說有關龍、雷公的繪畫都是虛妄的,世俗稱龍是神物,而且會升天的說法更是虛妄的。他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魚來和龍作對比,世俗不認為隨同云雨飛出水面的魚是神物,偏偏將駕著雷電飛升的龍視為神物,這是不符合常情的。
三是人性之真。《論衡》各篇有云:“文由胸中而出,心以文為表”(《超奇篇》),“觀文以知情”(《佚文篇》)。王充認為文藝創造有一個由內而外傳達的過程,唯有真誠情實、情真意切,展現出真實的性情,才能作出精誠切實的,可以稱之為“真美”的文章。這里的真誠、真摯的情感,指的是主體內在的實誠不偽的審美態度和思想情感,這種情感發自于內心,是一種對社會生活的真切理解、體驗和評價。
王充在《佚文篇》中談道:“美善不空,才高知深之驗也。《易》曰‘圣人之情見乎辭。文辭美惡,足以觀才。”[1]317由此可以看出,王充不僅要求文章客觀內容和作者所表達情感的真實,而且要求撰寫文章之人的品性為“善”,這樣才能將文章之真和美展現出來。因此我們可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能被王充看作既“美”又“真”的文章,皆由賢達之人所作,其文由心而出,彰其本性,至善至美,可謂為真。王充解釋道:“德彌盛者文彌縟,德彌璋者人彌明。”(《書解篇》)撰文之人的德行、品德對于文章是否為“美”,是否為“真”起決定性作用。那么這個“善”人又是怎么形成的呢?王充談道:“人之所以生者,精氣也,死而精氣滅。能為精氣者,血脈也。人死血脈竭,竭而精氣滅。滅而形體朽,朽而成灰土,何用為鬼?”[1]320王充認為,人是從天那里稟受了元氣而生,其中陰氣形成了人的形體,陽氣形成了人的精神,人的精神和形體是相互依賴的,一旦“氣”滅,也就是人的壽命窮盡之時。“人稟天地之性,懷五常之氣,或仁或義,性術乖也;動作趨翔,或重或輕,性識詭也;面色或白或黑,身形或長或短,至老極死不可變易,天性然也。”[1]49人稟受天地之性,心懷仁、義、禮、智、信“五常”之氣,因為稟性所遵行的原則不同,有的人仁,有的人義。同理,天性的善惡也是因為稟受的氣有所不同。“上天多文,而后土多理。二氣協和,圣賢稟受,法象本類,故多文彩。瑞應符命,莫非文者。”[1]432文源于氣,圣賢稟陰陽和諧的精氣而生,作真誠情實,至真至誠之文。
三、《論衡》論“真”的意義
王充雖處于虛妄之風中,卻能保持清醒、理智的頭腦,以“氣性說”為理論基底,向人們闡釋了道體之真、物性之真、人性之真,將萬事萬物的榮盛衰敗都歸結于其所稟受的“氣”,并以此去掉了天的道德屬性和神秘屬性,將天意與政治性、道德性之間的束縛解除,為文學藝術擺脫政治、道德倫理的教化提供了條件。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王充能夠堅持理性精神,挺身而出質疑官方理念并與之對抗,批判虛妄、強調真實,不僅在當時社會有肅清虛妄之言的作用,對于漢代文學向魏晉文學的轉變發展也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促使人們能夠擺脫束縛,發揮主觀能動性,以冷靜客觀的心境如實看待客觀事物的本質,創造出富有真知、真見、真感情的真美的文學藝術作品,一掃當時文壇過于重視形式美,而喪失個性內容的不良風氣。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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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秦詩慧,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