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康 鈕維敢
2023年1月17日,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22年全國人口數據顯示,2022年我國人口增長率為-0.60%,這意味著我國出現自1962年以來的首次人口負增長。實際上,為減緩人口生育率逐年下降且老齡化趨勢不斷攀升的壓力,我國早在2013年就啟動實施“單獨兩孩”政策,并在此后逐步放寬到“三孩”政策。然而由于種種因素影響,這些政策的實際刺激效果并不顯著。人口是國家發展的基礎性、戰略性和全局性要素,也是大國興衰成敗的關鍵性因素,多數國家的經驗都表明,人口適度增長是經濟發展的正面推動力。當前我國正值邁上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新征程、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進軍的關鍵時期,在低生育率背景下研究如何化解當前我國人口問題的挑戰與風險的方法路徑,對創造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良好開局意義重大。
問題是時代的聲音,解決問題需找準基本方向。“優化人口發展戰略,建立生育支持政策體系,降低生育、養育、教育成本。”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有的放矢,有針對性地提出降低生育養育成本,可謂切中肯綮,為解決我國當下面臨的生育問題指明了方向。近年來,我國在降低生育養育成本方面也做了多方面努力,但在提升生育率方面仍未達到理想效果,原因出在何處?針對此問題,本文嘗試對影響生育養育成本中的不同因素進行探索分析,厘清其中的關鍵性要素并提出有針對性的應對建議,以期為解決我國當前面臨的人口問題貢獻綿薄之力。
一、文獻回顧及學理補充
在有關生育養育成本的學術研究方面,西方學界對其關注的時間稍早于我國,這主要與這些國家較早出現低生育現象有關。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有加利·貝克爾提出的“質量和數量權衡”理論,其認為生育率下降是由于經濟水平提升后生育個體更加注重生育質量導致。美國著名經濟學家哈維·萊賓斯坦借助成本收益分析理論,認為生育率變化主要取決于生育個體在生養孩子的成本與收益之間的綜合考量。
隨著近年來我國生育率斷崖式下跌,意識到生育問題緊迫性的中國學者也從經濟、教育等不同視角對生育養育成本進行了多方位探究。在宏觀研究方面,有學者將其分為三類進行探究:首先是直接成本,主要指與生育養育相關的經濟開支;其次是間接成本,主要指照料孩子的時間耗費;最后是非物質成本,譬如生育養育孩子所承受的心理壓力。還有學者將生育養育成本分為經濟、機會、生理、心理和婚姻等五類成本。在中微觀研究方面,有學者指出生育具有準公共物品的特性,生育養育的社會成本全部轉嫁到家庭是導致生育率低迷問題難以解決的重要因素;有學者認為高昂的教育成本對生育意愿造成較大的抑制效應。上述研究從生育養育成本的機理、效應等方面作了細致地研究并得出可信結論,但鑒于當下的低生育率背景,關于生育養育成本的研究仍然有必要進一步深入。
一方面,對內容繁多的生育養育成本刪繁就簡,大致可以總結為兩類。一是財力方面的付出,表現在生育養育過程中的醫療花費、生活開銷和教育支出等,由于這類成本顯而易見且容易量化,因此可將其稱為“顯性成本”。二是與財力支出無關的成本,具體包括時間成本、健康成本等,這類成本不易量化且難以被直觀發現,可將其稱為“隱性成本”。另一方面,雖然現有研究已經從諸多視角對生育養育成本進行了細致考察,但并未關注到隱性成本的重要性。誠然,在生育個體經濟條件不夠充足的情況下,顯性成本對生育意愿影響較大,但隨著人們經濟條件的提高,顯性成本仍然是影響人們生育意愿的主要因素嗎?基于現有成果針對這一問題研究的不足,本文以馬克思主義矛盾觀為視角進行考察,嘗試挖掘其中的關鍵性因素以做出相應的學理補充。
二、生育養育隱性成本對生育意愿的影響逐漸增大
隨著移動互聯網的快速普及,以新浪微博為代表的社交平臺開始成為青年一代社交的代表性場所。為探究當下哪些生育養育成本是我國青年人群最為關心或是對其生育意愿影響較大的,筆者以“生育成本”“生育意愿”等為關鍵詞,從新浪微博抓取相關數據并通過提取高頻詞的方法進行了研究。結果顯示,除住房、教育費用等與顯性生育養育成本相關的話題外,沒空照顧孩子、事業壓力大等隱性生育養育成本也成為人們重點考慮的因素。2016年全國婦聯開展的一項關于生育意愿的權威調查研究也表明,盡管超過七成的受眾認為“家庭經濟狀況”是影響生育的重要因素,但教育、醫療、衛生、生活環境等公共服務資源狀況和女性如何平衡家庭及工作間的關系也有相當大的占比。
綜合這些結果可以看出,財力支出已不是當下影響人們生育意愿的唯一因素,生育養育隱性成本逐漸受到關注且影響不斷攀升。因此,對生育養育隱性成本進行歸類分析并嘗試提出降低該成本的應對方案,能對提升我國人口的生育率起到一定積極作用。為此,筆者將上述調查數據結果和近年來中外學界與之相關的研究成果相結合,將生育養育隱性成本歸納為時間成本、職業成本、健康成本三大類。
時間成本。時間成本既包括準備生育孩子之前進行各種身體檢查、生育孩子時的住院療養、養育孩子期間照料孩子等與孩子直接相關聯的時間成本,又包括因生育養育孩子而減少社交娛樂、閑暇休息等間接的時間成本。相對生育孩子的時間成本,養育孩子的大量時間成本使適育人群望而卻步。研究發現,無子女家庭與擁有一個2歲以下孩子的家庭相比,后者平均每天要多出10.5個小時用于照顧孩子,而且隨著孩子數量增加尤其會使女性家務時間顯著延長,有“一孩”“二孩”的女性家務時間每天分別增加2.1小時、0.8小時。這些研究都表明,生育養育孩子的時間成本極高,一旦這部分時間過度擠壓工作時間,無疑將會降低適育人群的生育意愿。
職業成本。這一成本是指生育個體因生育或養育孩子對其職業生涯造成影響,主要體現為女性在生育養育孩子過程中容易遭受職場歧視、就業歧視等問題。一方面,女性在“三期”(孕期、產期和哺乳期)階段難以避免因請假暫時離開工作崗位,進而會使其喪失部分職業競爭力。研究表明,現代家庭考慮生育問題時往往會考慮其對女性職業發展造成的負面影響,這在高學歷、高收入女性身上體現得更為明顯,在“生”與“升”的困境之下,職場女性的生育意愿難以提高。另一方面,對于大部分用人單位而言,追求利益最大化是其發展目標,而雇傭育齡女性時需要承擔女性請“育兒假”等所造成的生育成本,驅使其權衡不同性別的人工成本進而盡量避免招收女工,致使女性就業困境加劇。
健康成本。健康成本表現在身體健康和精神健康兩個方面,其主要承擔主體仍然為女性。在身體健康方面,既包括生育階段(妊娠期、分娩期和產褥期)的健康問題,又包括養育孩子的過程中付出過多勞累而引發的各種健康問題。此處僅梳理女性在生育階段不同時期的健康付出:妊娠期出現胃部不適、嘔吐、失眠等癥狀;分娩期可能有生命危險、肉體疼痛等;產褥期出現身材走形或是難以恢復孕前姿態等。在精神健康方面,生育期間女性身體內部激素水平發生劇烈變化,導致其容易出現以焦慮為主的各種心理反應,部分女性在生育之后還可能出現產后抑郁,嚴重損害女性身心健康。另外,養育孩子過程中的工作壓力、社交媒體對女性生育的健康問題等隱性成本的渲染也在無形中造成女性生育的心理負擔。
由此可見,生育養育隱性成本作為生育養育過程中主要體現在內在付出方面的一種無形成本,其不僅形式多樣、程度不易量化,而且在女性一方體現得更為明顯。鑒于生育養育隱性成本對青年一代的生育意愿影響日漸增大,對其進行有針對性分析并著力探索解決方案十分必要。
三、矛盾觀視域下生育養育成本重心衍化
為降低生育養育成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三十次會議于2021年8月通過了關于修改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的決定,明確要采取財政、稅收、教育、住房等支持措施減輕家庭生育養育負擔。在黨中央的號召下,多地政府陸續出臺了一系列具體措施,如攀枝花、哈爾濱等城市實行對二孩及以上家庭發放每月數百元甚至上千元的育兒津貼以及購房補貼等。盡管這些鼓勵生育政策的出發點是希望能夠切實降低人們的生育養育成本,從而鼓勵適育人群進行生育,然而連年下降的生育率從側面表明了這類政策的刺激效果并不明顯。筆者認為,其重要原因在于我國適育人群的收入水平不一,致使其對應的生育養育成本矛盾的主要方面亦有所不同。《中國統計年鑒(2021年)》顯示,將2020年我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按五等份分組后,其中低收入組人均收入僅為7868.8元,高收入組人均收入達到80293.8元,兩者差距竟超過10倍。另外,根據《2022中國生育成本報告》估算,中國家庭從生育孩子到將其養育至本科畢業的平均花費為62.7萬元。依據這兩組數據進行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結論:雖然當下政策大多集中于降低生育養育顯性成本,但對于低收入水平的家庭來說,相較動輒數十萬的生育養育支出,每月幾百元的財政補貼可謂杯水車薪,而對高收入水平的家庭來說,其經濟條件已經能夠承擔生育養育孩子的花費支出,其更多的考慮是體現在照顧孩子的時間精力耗費、可能面對的職場壓力、健康方面等隱性成本上,因而這類傾向于財政補貼的政策和措施對其很難起到刺激作用。
馬克思主義辯證法認為,雖然一切事物時時刻刻在運動變化,但這種變化還是有規律可循且是完全可以被認識的。同時,只有準確認識了事物運動變化的規律,才能夠正確地指導實踐。我國是人口大國,適育人群經濟水平存在多樣化特點,因而不同人群在生育養育成本方面對應的主要矛盾不一。因此,運用聯系、發展、矛盾的眼光,準確認識我國不同收入的適育人群的矛盾差異,進而實施有針對性的解決措施極其必要。譬如,對于因經濟原因影響生育的群體,政府應當多方位考慮對其進行財政補貼,尤其要重視收入水平不高但有生育意愿的群體,可以實行類似“精準扶貧”的“精準扶育”。對于經濟因素占次要、但因時間成本等生育養育隱性成本過高而影響生育意愿的群體,應當考慮對癥下藥,實施非單純經濟補貼的措施鼓勵生育。當前,生育養育顯性成本雖然還是影響適育人群生育意愿的重要因素,然而隨著我國人均收入水平的不斷提高,未來生育人群的生育養育成本矛盾將會逐漸從顯性向隱性傾斜轉移。各地政府應當準確把握這一矛盾衍化的趨勢及特點,未雨綢繆,及時出臺降低生育養育隱性成本的相關措施,提前做好應對工作。
四、降低生育養育隱性成本的應對建議
當前,雖然生育養育隱性成本尚未成為影響我國人口生育意愿的最重要因素,但考慮到我國當下面臨較大的低生育率壓力,提前探索解決這一問題的相關路徑,其意義不只是提前布局解決未來可能會影響生育意愿的重要因素,也是希望能夠對當下的適育人群起到激勵作用。
努力構建婦幼保健支持體系,確保生育人群能夠享受孕產保健服務。一方面,擴大“一站式”婚育健康服務場所建設規模。雖然當前一些地區已經試點將婚前醫學檢查、婚姻登記、優生優育指導中心等相關服務部門一體化,但建設規模仍然嚴重不足。擴增婚育健康一體化服務中心不僅能夠降低生育個體的時間成本,也能及時解決其生育養育過程中遇到的健康問題,應當給予足夠重視。另一方面,應大力建設高質量、低費用的公立托育中心。我國各類托育機構資源十分匱乏,人口勞動參與率高且家庭人均規模小,致使看護孩子的時間成本高昂。各地應按實際需求建設托育中心,著力解決養育孩子的時間、精力成本過高的問題。
努力健全人才培養體系,培養德才兼備的新時代婦幼保健人才。我國高校當前主要圍繞婦產科學、護理學等專業培養婦幼保健人才,近年來才有高校開設了婦幼保健醫學專業,但數量很少。高校應在傳統婦幼保健相關學科基礎上設計面向未來的專業性學科。譬如,以解決適齡生育人群的生育焦慮、產后心理創傷等女性生育前后出現的心理問題為抓手,探索結合心理學和婦幼保健學的交叉性學科。此外,針對婦幼保健人才嚴重不足的問題,應當加強對高校婦幼保健相關學科的招生宣傳力度,擴大招生規模。同時,婦幼保健相關的基層機構也應當適當放寬對優秀婦產科學生的限制,在待遇方面給予適當傾斜,以激勵優秀人才加入隊伍。
努力打造生育養育友好型社會環境,消除各種影響生育養育的“隱性問題”。馬克思主義系統觀認為,一個系統中的各個因素互相之間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其中一些要素的細微改變都能對系統造成巨大影響,產生“細節決定成敗”的效應。因此在構建生育養育友好型社會時,多在細節因素上進行考量十分重要。舉例來說,《南方日報》曾報道過一名“二孩”母親的“吐槽”:由于路面不平整且臺階過多,導致推嬰兒車十分困難,嚴重影響帶孩子出行的體驗。就打造生育養育友好型社會而言,可以從旅游娛樂、母嬰室建設、公共服務等方面著手,逐步完善各方面環境。譬如,在文化娛樂方面,可以鼓勵景區、游樂園給予帶孩尤其是多孩人群提供快速通道等優待措施,其成本可以由政府承擔;在母嬰室建設方面,政府在人群密集地建設高質量母嬰休息室,同時要求大中型超市、商場、服務單位等也要設置母嬰室;在公共服務方面,應多考慮帶孩人群的出行需要,盡可能消除“臺階路”“坑洼路”,并鼓勵大中型超市、商場、服務單位設置無障礙通道等。通過一系列的“生育友好”政策設計,努力使生育群體獲得感更充實、幸福感可持續、安全感有保障。
努力完善用工單位使用女工的獎懲機制。一方面,應逐步實行“夫妻合休產假”制度。瑞典等發達國家實行該制度至今已有近半個世紀,在消除女性就業歧視、促進男女平等方面起到了一些效果,值得我國借鑒。需要強調的是,合休產假制度的實施不僅需要有效的政策監管,還需有第三方承擔用工單位由此產生的成本,否則這一制度很難真正落地。另一方面,各地政府應針對不同行業的用工實際需求對使用男女員工的性別比例作出一定指導。對于符合指導比例甚至優于指導比例的用工單位,應當階梯式地給予減稅降費等激勵政策,對于違規的單位則可以考慮實施適當性的懲罰措施。總之,多數用工單位總是以追逐最大利益的資本運轉邏輯進行發展,若是缺乏健全的用工獎懲機制,僅僅依靠單位管理者的“善心”或是自覺,很難解決女性在職場遭遇不公平待遇的問題。
五、結 語
為了改變我國當下出生率不升反降的局面,抵御老齡化社會的各種風險,需要切實降低生育養育成本。我國人口經濟水平存在差異性,決定了不同人群面對生育養育成本的矛盾有所差異,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經濟原因主導的生育養育顯性成本將逐漸處于次要地位,而時間成本、健康成本等隱性成本的影響將逐漸增大。雖然徹底完成這一轉變需要較長時間,但鑒于當下生育形勢的緊迫性,必須要用聯系與發展的眼光制定政策。最后,尤其要注意對于女性生育養育隱性成本問題的重視,女性作為生育養育中犧牲最多的群體,政府、社會有責任完善保障機制,促進女性群體自由全面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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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一帶一路遭遇的冷戰思維挑戰及應對研究”(19ZDA138)的階段性成果〕
(陳康:北京信息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項目研究助理、碩士研究生;鈕維敢:北京建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江蘇黨的建設理論與實踐創新研究院研究員)
責任編輯:劉景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