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華 韓宇瑄
長江是中國最長河流、世界第三大河,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俗稱“揚子江”的長江江蘇段,更以壯闊的水文存在、廣闊的流域輻射、寶貴的航運價值、豐富的文化內涵而成為長江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節段。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把長江文化保護好、傳承好、弘揚好,延續歷史文脈,堅定文化自信。在“水韻江蘇”視域下,長江既蘊藏著通江達海、聯通萬里的文旅資源,又蘊藏著剛健有為、一往無前的文化精神,成為江蘇文化最璀璨的軸心。
江蘇文化“追趕世界、
自強求變”的追求
如果將傳統中國視為一個圓融、自洽的整體,那么長江江蘇段就是其溝通世界的“命門”。以長江口為關隘,近1/5的中國內陸聯通起廣袤的海洋,成為世界文明協進不可或缺的環節。曾有學者以“沖擊—反應”模型解釋中國的現代化動因,如果假設這一模型基本成立,那么長江江蘇段便是首先直面這一“沖擊”的區域。在這樣的情勢下,江蘇擔當起了在中國系列“反應”行動中的先鋒。考察中國近代史,不論是經世運動這樣的思想文化運動,還是洋務運動這樣的物質文化運動,抑或太平天國運動、辛亥革命這樣的制度文化運動,江蘇均以其歷史勇氣和時代擔當,表達著中國人“追趕世界、自強求變”的不懈追求。
精神文化層面,掀起經世變革之潮。在晚清經世致用思潮中,時任江蘇巡撫林則徐、兩江總督陶澍關懷民生、興利除弊,將儒家正統與時代潮流相結合,堪稱開化之先。包世臣、魏源、龔自珍等人長期活躍于江蘇,抨擊時政,暢言改革,經世之學驟然而行,江蘇士大夫應聲而起,開始與中國傳統文化“脫鉤”,向世界近代學術靠攏。而在長江兩岸,也留下了鎮江英國領事館舊址、焦山炮臺遺址等寶貴的文旅資源。
物質文化層面,探索自強求富之道。在洋務運動中,江蘇再次領全國風氣之先。以金陵機器局為代表的現代工業企業、以江南水師學堂為代表的現代學校陸續開辦,標示著江蘇對于“自強、求富”的積極響應。這些偉大實踐留下的遺跡,現或改造為創意產業園,或成為重要旅游打卡點,其深厚的歷史積淀、悲壯的意義象征、獨特的近代美學,為“水韻江蘇”留下了豐厚的文化旅游資源。
制度文化層面,點燃抗爭革命之火。不論是太平天國運動還是辛亥革命,在制度變革過程中都彰顯了江蘇的政治、經濟、文化地位,將江蘇作為開展制度文化變革實踐的重要舞臺。太平天國改江寧為天京,將江蘇省改為江南省、天浦省、蘇福省,開展一系列制度變革實驗,試圖建立起“無處不平均,無處不保暖”的“人間天國”。但由于階級和時代的局限,太平天國領導集團迅速腐化墮落,并最終走向失敗。可以說,長江文化既見證了太平天國領袖們以自己的理解開展系統性的現代化探索,又見證了其由興轉衰的歷程,不僅為后世留下了深刻的教訓與啟示,更為江蘇文旅留下了南京天王府、蘇州忠王府、常州護王府、金壇戴王府、天堡城遺址、天朝總圣庫、堂子街太平天國壁畫、羅廊巷太平天國建筑及壁畫、金沙井太平天國建筑、宜城鎮太平天國建筑及壁畫、昆山集善橋刻字等寶貴歷史文化資源。辛亥革命爆發于長江中游的武昌,卻落腳于1912年在南京建立的中華民國。辛亥革命后,南京成為中華民國臨時政府首都,見證了亞洲第一個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的誕生。位于南京的國民政府臨時參議院舊址、孫中山臨時大總統府原址等,都是這些歷史事件的直接見證,有些已經被開發為成熟的歷史博物館和歷史文化景區。這些文旅資源不僅具有較強的愛國主義教育價值和藝術價值,更豐富和擴充著長江文化雄健、自強的文化內涵與品格,為“水韻江蘇”增添了厚度和質地。
江蘇文化“多位一體、
同步推進”的氣魄
近代以降,現代化實踐在中國普遍展開,但由于各地官紳思想認識水平不同、經濟實力有別,因此各地在現代化的探索重點上亦有不同。例如,直隸的制度、軍事探索,湖北的實業探索,安徽的報業探索,山東的教育探索等,都曾領一時風氣之先。江蘇襟江連海、扼守東南,長江賦予江蘇物華天寶的自然資源,而長江文化更賦予江蘇高歌猛進、排難向前的文化品格。有學者認為:“近代長江文化的演進是多層次、多側面、多角度展開的。”[1]在長江文化的賦格下,江蘇開展了全面而深入的現代化嘗試。在“物質—制度—文化”的梯度式反應鏈條中,江蘇始終走在前列。各種現代化實踐如萬箭齊發,在見證江蘇現代化進程的同時也為“水韻江蘇”留下了頗具韻味的文旅資源。這些文旅資源一方面具有西式風格,記載著中國“開眼看世界”伊始師法國外、向外探求的步履;另一方面又深植中國本土,蘊藏著特定時代中國對于現代化的理解。
軍事遺跡見證苦難輝煌。江蘇是中國人民抗擊西方列強入侵的重要基地。一方面,江蘇現在的諸多軍事設施遺跡,是江蘇人民反抗外來侵略的見證,如江陰炮臺、焦山炮臺等;另一方面,江蘇誕生了許多軍工企業,凝聚著自立自強的堅強信念,如金陵機器制造局廠房遺跡等。上述軍事設施遺跡直面長江、威勢凜然,除作為長江的自然天險外,平添了江蘇文化悲壯、奮揚的精神內涵。
實業建筑蘊藏救國志愿。長江江蘇段長期作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經濟中心,其商業氛圍在“重農抑商”的長期國策中顯得尤為突出。近代以來,在西方堅船利炮與經濟傾銷的雙重擠壓下,以現代工業為主要內涵的實業開始在中國興起,而長江江蘇段沿岸成為中國實業救國思潮的中心。與其他地區以官辦或官督商辦為主的實業結構不同,長江江蘇段沿線工業以私立工業為主,且與民生領域更為接近。這些飽經風霜的工業建筑少數至今仍在使用,很多已成為江蘇文旅產業的重要資源,如南通大生紗廠,無錫茂新面粉廠、振新紗廠、永泰絲廠,江陰蠶種場等。這些工業文旅資源空間寬裕、規模可觀,方便改建為博物館、創業產業園區等,為城市經濟文化發展提供了新的增長點。
文化場所開辟公共空間。長江江蘇段堪稱“天下文樞”。自西學東漸以來,作為最先接觸“西學”的區域,江蘇在學術思想方面呈現出一派活躍自由的景象,并引領著長江江蘇段在科、教、文、衛等方面的廣泛實踐。其遺跡部分至今尚存,且發揮著原有功用。如金陵大學舊址、中央大學舊址、金陵女子大學舊址、東吳大學舊址等,至今仍為相關高等院校使用并成為知名的旅游“打卡”地;國立紫金山天文臺舊址、北極閣氣象臺舊址、蘇州美術專科學校舊址、南京地質調查所陳列室舊址等,則已轉換為公共文化場館;而無錫縣圖書館舊址、南京中央體育館舊址、江蘇省立鎮江圖書館舊址等,至今仍是相關城市的重要地標。這些文旅資源的存在,佐證著江蘇在現代化方面的多重實踐。而長江文化為之賦格的開先勇氣與豪邁氣魄,當是這些文旅資源進階開發的方向與張力所在。
江蘇文化“中西合璧、
開放一體”的色彩
在世界現代化實踐譜系中,中國的現代化實踐被稱為“外源后發”型。而所謂的“外源”,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特指西方文化。作為中英《南京條約》的簽訂地,西方勢力從中國近代史開端處即侵入了長江江蘇段,在對中國進行政治、軍事、經濟侵略的同時,也將西方文化帶入了中國。盡管其主觀意圖多為文化入侵,但客觀上促進了中西文化的融合。尤其在近代的歷史語境中,長期孤立存在的中國傳統文化已經耗盡自身活力,而當時的西方代表著特定時代下世界歷史發展的主流。在當時中國仍在為如何處理“中體”與“西用”界限問題而大傷腦筋之時,江蘇已經開始了對于西方精神文化、物質文化、制度文化的批判性借鑒,成為整個長江文化向現代轉化的關鍵性觸媒。現代性因子經江蘇逆流而上,并逐漸向安徽、湖北等長江文化中心傳播。具體而言,江蘇長江文化的“中西合璧”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工商文化出現萌芽。在“實學”思想影響下,原來被視為“末技”的工商業受到重視,一躍而成備受矚目的“實業”,并由此衍生出“實業救國”的思想。這其中既有西方“重商主義”的影響,更緣于江蘇作為長江下游商貿重鎮的固有商業傳統。于是,長江岸邊的無錫、南通由傳統的運河商埠一躍崛起,在張謇、榮氏、唐氏、薛氏等工商業家族的努力開拓下,成為引領中國民族工商業浪潮的明星城市。今日的無錫、南通仍存有大量實業遺跡,其科學布局、現代化廠房、先進理念成為彼時工商業騰飛的重要見證,并在今日繼續以創意文化產業空間的形式傳續文脈。而在商業方面,借力長江“黃金水道”的樞紐作用,在當時尚屬“舶來新風”的金融業開始廣泛出現。在當時的政治中心南京,出現了大量的銀行建筑。首都飯店舊址、交通銀行南京分行舊址、中國國貨銀行舊址、中國銀行南京分行舊址等,這些建筑多聚集性出現在特定街區并形成規模化的“金融街”效應,在當今繼續發揮金融功用的同時,也成為市民“打卡”的風情街區。而在當時的工商業中心,商人自治組織開始出現,并因其行業影響力與雄厚實力成為地方地標性建筑。如無錫縣商會舊址、鎮江商會舊址、通崇海泰總商會大樓舊址等,其建筑中西合璧、莊嚴宏偉,既體現出商業在中國社會地位的一路抬升,又體現出包容、大氣、異質的美學特征。而這些,都為打造“水韻江蘇”文旅品牌提供了新的思路與空間。
文化建構中西合璧。作為意識形態的形而上領域,文化的變革惰性遠甚于政治、經濟。為在文化傳播方面獲得更好效果,西方在進入江蘇的過程中有意識采取了更加“懷柔、謙遜”的姿態,在表現出對中國固有文化理解與尊重的同時,加強了西方科技、文化的植入。這也在客觀上造成了江蘇文化類建筑的新風格:即在保持西方美學本位的基礎上,增加了中國傳統文化元素,形成了別具一格的“宮殿式”建筑。其中,以金陵大學舊址、金陵女子大學舊址、國立中央博物院舊址、中央研究院舊址等最為典型。時過境遷,這些建筑早已回到中國人民手中,很多仍然在發揮著設計之初的功用,但其別具一格的建筑風格使得所在街區煥發出別樣的風情,成為中外游客競相參觀的熱門區域。
現代街區垂范輻射。長江流域是西方列強入侵中國的重災區,而江蘇段更是“首當其沖”。在長江江蘇段流域,鎮江、蘇州分別設有英、日租界。租界寬敞的馬路、精致的洋房,以及衛生醫療、供水排水、郵政通信等基礎設施,都對中國的城市規劃產生了垂范作用。無錫市中心的“公花園”、鎮江伯先公園的“演講廳”,以及旨在將南京建設成為“不獨成為全國城市之模范,并足比倫歐美名城也”[2]的“首都計劃”,事實上都是租界垂范的具體產物。而蘇州春在樓、天香小筑,南京湯山溫泉別墅,無錫黿頭渚近代園林、梅園、蠡園,南通林溪精舍、濠陽小筑等私人建筑中常見的“中西合璧”的格局與裝飾,也可視為西方建筑藝術影響與輻射中國的實例。面對西方文化,江蘇既不直接拒斥也不一味照搬,而是在長江文化廣袤胸襟的啟發下融中化西,形成了“中西合璧、開放一體”的都市景觀色彩。直至今日,這些既攜歐美風格又不失中國文化本色的景觀,成為江蘇文旅的寶貴資源,見證著長江文化對于江蘇文化品格的強力賦格,也將為中國式現代化江蘇新實踐貢獻文旅力量。
參考文獻:
[1]李學勤,徐吉軍.長江文化史[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5.
[2]國都設計技術專員辦事處.首都計劃[M].南京:南京出版社,2018.
〔本文系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水文化視野下的江蘇文化精神研究”(22WMD006),無錫史、江南文化與大運河文化研究項目“運河文化、長江文化互動影響下的江蘇文化品格研究”(JUSRP122084)的階段性成果〕
(王建華:江南大學社會科學處處長、商學院教授,大運河文化帶建設研究院無錫分院副院長;韓宇瑄: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
責任編輯:劉志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