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少數民族人口是中華民族人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控制性生育政策、經濟發展與社會轉型過程中,各民族人口都先后經歷了生育轉變。利用總和生育率和終身生育率兩個指標,關照生育轉變的起點、過程與結果,通過對普查數據的縱向和橫向比較分析,對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進行系統、全面地分析,得出以下主要結論:第一,少數民族人口作為一個總體,其生育轉變的起點約發生于20世紀80年代前期,略晚于全國的生育轉變;盡管由于民族之間的差異性,其生育轉變的完成時間約晚于全國10年,但2000年前后,少數民族人口總體上已經完成了生育轉變。第二,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具有“超前”和“滯后”雙重特征,西部民族“滯后”,東北民族“超前”。第三,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符合經典的生育轉變理論預期,但不同民族的生育轉變同樣深受生育政策、文化制度的影響:現代化進程和“優生優育”、“少生優生”政策宣傳的共同作用,弱化了傳統的民族生育文化效應,推動了各民族的生育行為在變異中趨同、在多樣中趨近。通過采取“觀起點、看過程、比結果”的研究思路、清晰地界定生育轉變概念,本研究彌補了既往研究多籠而統之地描述(不同)民族生育水平的局限,可更好地與國際社會生育轉變研究形成對話,有助于豐富中國人口學及相關學科的知識寶庫。
關鍵詞:少數民族;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轉變
中圖分類號:C9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49(2023)03-0035-17
DOI:10.3969/j.issn.1000-4149.2023.00.020
收稿日期:2022-05-22;修訂日期:2022-09-0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少數民族流動人口社會融入研究”(21BRK004);中央民族大學交叉學科研究專項課題(2020MDJC01);中央民族大學自主科研項目“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10301-02200304)。
作者簡介:楊菊華,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人口與民族發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
一、引言及文獻綜述
在外在生育控制較弱的環境中,生育轉變(即總和生育率由高到低的變化)往往是一種內生性行為,是在工業化、城鎮化和現代化進程中個體婚育家庭觀念變遷的直接后果。因現代化進程不同,外在干預條件有別,地區之間、民族之間的生育轉變起點、速率、結果等都差別甚大[1-3]。從全球來看,生育轉變源起于歐洲,后逐漸播散他地。與西方生育轉變的自然演進模式不同,筆者認為,中國生育轉變的起點早于現代化進程,其主要起因并非現代化進程,而是1962年后的生育控制倡導【 1962年12月中共中央 國務院頒發的《關于認真提倡計劃生育的指示》提出:“在城市和人口稠密的農村提倡節制生育,適當控制人口自然增長率,使生育問題由毫無計劃的狀態逐漸走向有計劃的狀態,這是我國社會主義建設中既定的政策。”這是中國第一個以控制生育為目的的政策文件。】、20世紀70年代“晚、稀、少”、“一個不少、兩個正好、三個多了”的計劃生育項目,以及80年代更為嚴格的計劃生育政策的直接后果——當然,不同學者對此持有不同觀點。
少數民族人口是中華民族人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眾多民族經過誕育、接觸、分化、交融,共同開疆拓土,逐漸形成了分布上交錯雜居、經濟上彼此依存、文化上兼收并蓄、情感上相互親近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和合共生與多元一體格局。因自然稟賦、歷史傳承、制度結構等因素的共同作用,新時代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行為既與時代同步,也各有特色。2020年,我國少數民族人口超過1.25億人,比2010年凈增1167.52萬人,增長了10.26%,遠超全國平均水平(5.38%);其中,既有6個人口不足萬人的小民族,也有5個超過千萬人的大民族【 相關數據來自2021年5月11日國家統計局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新聞發布會公告數據,以及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公報(第二號)——全國人口情況。】。總體來看,雖然各民族的轉變步履參差不齊,但都已實現了由高向低的生育轉變。
近幾十年,學界對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議題的討論從未間斷。實證研究表明,在2006—2016年間,西北五省(自治區)少數民族與漢族育齡婦女的生育水平有別[4];不同少數民族之間的生育率也有差異[5]。就生育轉變而言,1993年后少數民族人口就已進入更替水平以下的低生育率階段[6];新疆、貴州、云南等地的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都發生了重大變化[7-10]。既有研究的數據描繪、比較視角和細致分析等都拓展了學界對少數民族生育問題的認識,也為后續研究提供了有價值的參考。
不過,系統檢索文獻發現,聚焦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轉變的研究相對較少:相關研究多利用普查數據描畫某個(些)民族、民族地區(即西藏、新疆、廣西、寧夏、內蒙古、云南、貴州和青海8省份)的生育率;且對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轉變起點、過程、結果等方面的認知尚較模糊,對不同民族生育轉變動因的特性與共性認識還較膚淺。本文基于現有研究,利用宏觀普查匯總數據,以生育水平為切入口,將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轉變置于中國生育轉變的大背景下,系統刻畫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轉變的現狀、特征與歷時變化,探討生育轉變的起點、過程和結果,簡要辨析生育轉變的動因,以期總體把握當期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特征和長期變動模式與規律,并基于此總結凝練少數民族生育轉變的基本模式。
本文與既往研究的不同之處在于:第一,以生育轉變理論為指導,著眼于生育轉變的“三元素”(即起點、過程、結果),對“生育轉變”概念進行明確界定,從而避免既有研究多缺乏理論牽引、主要對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率進行籠而統之描述的局限;什么是生育轉變、各民族生育轉變具有怎樣的階段性特征、如何判定一個地區或一個民族是否發生了生育轉變,這些問題都還存在很大的探索空間;而對這些問題的討論,有助于精準研判當前和未來各民族人口特征的演變趨勢。第二,在數據可及的情況下,本文系統探討了各民族生育轉變的起點、過程和結果;據筆者所知,迄今尚無學者對中國包括各民族人口在內的生育轉變進行過這方面的系統嘗試。從學理的角度探討少數民族的生育轉變,“觀起點、看過程、比結果”的研究思路是國際生育轉變學術研究的基本范式,由此可以更清晰地考察生育轉變、人口轉變與經濟轉軌、社會轉型、文化變遷之間的內在關聯性。第三,本文對56個民族進行雙重比較:即各少數民族之間的比較,以及少數民族與漢族人口的比較,以便更好地觀察并識別不同民族在生育轉變方面的“滯后”性與“超前”性。一方面,通過比較分析民族之間生育轉變的異同,既可把握各民族人口生育轉變的共性規律,亦能了解不同民族生育轉變的獨特性,可對國內相關研究的進一步深入發展起到推動作用;另一方面,分析結果也能更好地與國際社會的生育轉變研究進行對話,豐富中國人口學學科話語體系與知識寶庫。此外,研究結果還對相關政府部門和社會群體把握各少數民族的生育轉變情況做到心中有數,為相關政策的制定提供科學的學理咨詢,推動實現各民族人口長期均衡發展與共同富裕的目標。
需要說明的是,文中數據主要來自由國務院人口普查辦公室與國家統計局人口和就業統計司編撰、中國統計出版社出版的《中國1990年人口普查資料》(“四普”)、《中國2000年人口普查資料》(“五普”)、《中國2010年人口普查資料》(“六普”)、《中國人口普查年鑒—2020》(“七普”)。多數數據直接源于匯總資料的相關表格,少量數據通過對匯總資料計算而得。此外,本文假定這四次普查數據具有權威性、真實性與可靠性;若普查數據存在低向度偏誤,則所有民族都存在類似模式的偏誤。因該偏誤主要影響生育轉變的起點和時點數值,對轉變速率和總體趨勢影響不大,故本文不對生育率進行調整,但尊重文中所引其他學者的研究成果,由此可能出現普查資料和學者數據不一致的情形。
二、生育轉變
生育轉變是人口轉變兩個核心要素之一,是過去近80年微觀家庭經濟學、人口學的重要研究領域。有關生育轉變的學術研究,最早可追溯到70年前諾特斯坦(Notestein)經典人口轉變理論中的生育下降理論[11]。在傳統農村社會,因死亡率很高,故只有同樣較高的生育率才能抵消過高的嬰幼兒死亡率,從而確保人類社會的繁衍。隨著工業化、城鎮化、教育水平改善等現代化進程的發展,死亡率快速下降,繼而帶來生育率的相應下降。他認為,撫養成本的上升、孩子效用的降低減弱了生育的動機,加上孩子存活率的提高,共同驅動人們采用節育措施。此后,國內外無數學者都對生育轉變進行了探究,試圖解釋生育轉變的原因,推動了多視域生育轉變理論的發展,并成為發展中國家生育轉變的指導路徑。2022年,聯合國《世界人口展望》數據顯示,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除少數撒哈拉沙漠以南國家外,發達國家早已完成了生育轉變,多數發展中國家或已完成或正在經歷生育轉變,且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國家的生育率都降到了極低水平。
1949年以前,中國經濟社會發展水平落后,少數民族地區人口生活困苦,死亡率高,故人口規模小、增長速度慢。1949年以后,人民的生活水平不斷提高、醫療衛生條件持續改善,由此推動了少數民族人口死亡率快速下降、自然增長率大幅上升,人口發展進入新的歷史時期。20世紀80年代后,隨著嚴格限制性生育政策的推行和經濟社會的發展,各民族人口的生育率持續下降,并先后逐漸完成了生育轉變。
在國內關于生育轉變的研究中,學者采用諸多不同的指標來度量生育轉變,如總和生育率(即生育率)、粗出生率、曾生子女數、終身生育率、生育模式(如早育、多育、密育)、出生性別比、生育意愿等。這些指標被普遍互用,表明國內學者對生育轉變的認識并未局限于生育率,而采取了廣義的定義。這些指標之間具有較強的關系,比如,2000年生育率與粗出生率的相關系數超過0.90。在國際社會,生育轉變主要通過總和生育率或終身生育率兩個指標進行度量。比如梅森(Mason)在其經典的生育轉變討論中,將生育轉變明確界定為每個婦女生育的子女數由4個或更多下降為2個或更少的一個長期的過程[12]。鑒于人口轉變理論主要采用生育率作為生育轉變的主要度量,本文參照國際社會約定俗成的方法,以總和生育率為主,輔之以終身生育率,來度量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
1. 轉變起點
如何判斷一個民族是否開始了生育轉變?沃特金斯(Watkins)提出,生育率降低10%,即可視為生育轉變的起點[3]。分析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轉變起點,最大的挑戰在于數據:只有普查數據才有分民族的生育率,但普查十年一次,而轉變起點可能就在這十年間;調查數據雖可能同時問及生育和民族成分,但不同民族的樣本量很少,難以進行分民族的比較。為此,考慮死亡率和生育率的波動性,本文假定生育轉變前,少數民族人口平均存活子女數為5個孩子,按10%的標準,若其生育率低于4.5,即可視為生育轉變的起點。
張麗萍的研究發現,1950年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率為4.23(但這主要是死亡率過高所致,而非生育轉變的結果——筆者注),但此后持續上升,1958年為5.95。1963年的補償性生育使其生育率達到7.33。1963年以前,少數民族人口與漢族人口的生育率接近,從1964年開始,前者約超過后者0.7—0.9。基于少數民族人口生育率的變動特征,她把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分為四個階段:1950—1968年為生育水平上升期;1969—1981年為生育水平急劇下降且轉變開始期(1981年的生育率為4.54);1982—1992年為生育水平持續下降且轉變完成期(1991年的生育率低于2.0;1992年為1.65);1993—2010年為低生育水平期(生育率從2.0左右降至1.8左右,2009年低于1.8后趨于平穩)[6]。由此觀之,盡管受限于數據,少數民族尤其是不同民族生育轉變的起點難以精準劃定,但可以研判的是,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約發生于20世紀80年代前期,略晚于全國生育轉變的起點。由圖1可知,除1953年外,少數民族生育率的變動趨勢與全國的總態勢幾乎一致,1964—1982年間尤其如此,變動斜率十分接近,但與全國平均水平約相差1個孩子,且其生育轉變的起點也晚于全國10年左右。
2. 轉變過程
除揭示生育轉變的起點外,圖1也透視出生育轉變的過程和各時點的結果。顯然,1982年后少數民族的生育率降速更快,與總人口的生育差距持續縮小,但是少數民族的總體生育水平掩蓋了民族之間的差異。表1將生育率從不足1孩到多于3孩劃分為七個區間,展示了各民族生育率的變動情況。總體來看,1990年大部分民族的生育率都在更替水平之上,有6個民族實現了生育轉變。若以表格的左下角為端點、右上角為終點,或以更替水平生育率為臨界點進行考察,則表1呈現出以下幾個值得關注的特征。
第一,從端點到終點,高生育率的民族越來越少、低生育率的民族越來越多,從在高生育率區間聚集變為向低生育率區間聚集;1990年左上角的民族極少、2010年右下角的民族很少,除珞巴族外,2010年其余民族的生育率均低于2.5。2020年,在已公布的匯總資料中,無法計算分民族的生育率,故表1中數據是15—64歲人口的平均活產子女數。活產子女數與TFR是生育分析的兩種視角:TFR是橫截面數據,而活產子女數類似追蹤數據,45或50歲后婦女的活產數類似于終身生育率;若生育率模式長期穩定不變,兩者在各年齡上都是相同的。TFR是一種外在表現,其功能在于估計活產子女數;內在的變化還是活產子女數【 來自與人口學家陳衛教授的交流。】。由表1所示,所有民族的平均活產子女數均已降至2以下——最高的東鄉族僅為1.93。
第二,1990年所有民族的生育率都在1.0之上,而十年后朝鮮族、俄羅斯族、達斡爾族、門巴族、錫伯族的生育率都低于1。除朝鮮族外,其他民族都是人口較少民族,數據的波動性可能較大。為避免人口較少民族的生育率計算誤差,這里聚焦于18個百萬人口以上民族,即蒙古族、回族、藏族、維吾爾族、苗族、彝族、壯族、布依族、朝鮮族、滿族、侗族、瑤族、白族、土家族、哈尼族、哈薩克族、傣族和黎族。比較四期數據可知,除個別民族外,同一民族在各時點的變動符合邏輯走向:即隨著時間的推移,早期生育率較低民族的生育率在后期同樣較低。比如,1990年生育率低于1.8的三個民族(朝鮮族、俄羅斯族、錫伯族),其2000年的生育率降至1以下,且2010、2020年也是如此;1990年生育率低于更替水平的滿族,其2000、2010年的生育率分別為1.09和0.92,2020年滿族婦女的平均活產子女數為1.13,20年間其生育水平均在1孩上下波動。同理,生育率分布于其他區間的民族,在表1矩陣中的分布也多從左下向右上挪移。
第三,比較1990—2020年各地區、各民族的生育率可知,生育轉變過程在不同民族之間差別甚大。即便是百萬人口以上的大民族,生育轉變的速度亦不同步。1990年,在18個百萬以上人口的民族中,僅有朝鮮族和滿族的生育率低于更替水平,完成了生育轉變,且朝鮮族的生育率低于1.5,顯露出極低生育率端倪;而2000年,僅布依族的生育率超過更替水平,苗族、彝族的生育率接近更替水平;2010年,所有百萬以上人口民族的生育率都降至更替水平以下,生育率最高的是布依族(1.91),次為維吾爾族(1.83),再次為侗族(1.80),而最低的是朝鮮族(0.69)、其次為滿族(0.92)和蒙古族(1.10),后三者的生育率都低于全國平均水平,且朝鮮族的生育率或為全國史上最低。盡管其余15個民族的生育率高于全國平均水平,但多數民族的生育率都有所降低;其中藏族和布依族的降幅最大;不過壯族、哈薩克族、瑤族的生育率都在上升。2020年,各民族的生育水平在原有基礎上繼續下降,除維吾爾族(1.83)外,其余17個民族的平均存活子女數都低于1.8孩,朝鮮族僅0.92孩。
第四,東北地區少數民族一直是生育率最低民族。總體而言,1990年,西南地區和新疆地區多數民族的生育率依舊較高,很多民族的生育率都在3以上;相反,朝鮮族、俄羅斯族、錫伯族、裕固族、滿族和高山族的生育率都在更替水平之下。在這幾個民族中,除裕固族主要分布于甘肅、高山族主要分布于福建外,其他民族多位于東北和新疆地區。東北少數民族與漢族人口一樣,不僅生育轉變的時間較早,而且轉變過程更快、程度更深。比如,2000年和2010年,朝鮮族、俄羅斯族、達斡爾族、錫伯族、滿族、蒙古族、鄂溫克族等民族的生育率或低于1或低于1.5;其中既有人口超過千萬的特大民族,也有人口介于百萬到千萬的大民族,還有人口不足萬人的極小民族。此外,東北地區漢族人口的生育率也是全國最低;綜合而言,低生育率是東北地區人口的共性特征。
為進一步考察生育轉變的地區差異,下面對五個民族地區和七個少數民族人口占比較高省份的生育率進行比較。表2的數據顯示,2000—2020年,遼寧、吉林和黑龍江三省的生育率均在1以下,內蒙古則僅略高于1,進一步佐證了東北民族生育率最低的研判。1990—2010年,五個少數民族自治區人口的生育率總體上持續走低,但降幅差別甚大。1990年,五個民族自治區的生育率都超過更替水平;其中,內蒙古的生育率最低,僅微弱超過2.1,基本完成了生育轉變;而西藏和新疆的生育率都超過3,與生育轉變還有較大的距離;考慮到這五個地區漢族人口的生育率更低,故少數民族人口的實際生育率應高于民族自治區的總體水平。這一研判從蒙古族的生育水平中亦可見一斑:1990年,其生育率為2.21,略高于更替水平,但同期內蒙古自治區的生育率只有2.13,大體與更替水平持平。2010—2020年間,除新疆的生育率持續下跌外,其余民族省份均呈現出不同程度的生育反彈:如貴州的生育率由1.75升至2.12,躍居更替水平以上;西藏的升幅最大,約增加了0.88個孩子。
3. 轉變結果
表1和表2展現了各民族、各時期、各地區生育轉變的時點結果。以2.1的更替水平作為生育轉變完成的依據,如前所示,1990—2020年間生育率高于更替水平的民族越來越少,1990年49個民族的生育率都在更替水平以上,且作為總體的少數民族人口尚未完成生育轉變;不過朝鮮族、俄羅斯族、錫伯族、裕固族、滿族和高山族與漢族人口一樣,已經完成了生育轉變。十年之后不僅少數民族人口整體完成了生育轉變,且很多民族的生育率都已降到極低水平。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整體,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大約完成于2000年;與生育轉變起點類似,多數民族生育轉變的完成時期比全國人口生育轉變的總體進程約晚10年,但不同民族之間差別甚大,或“滯后”,或“超前”。
同一民族的生育率在不同時點并未呈現單調走低模式,而是具有波動特征。在1990—2010年間,各民族的生育率都在走低,但在2000—2010年間42個民族的生育率在降低,14個民族的生育率在提升,但降低的最大值超過上升的最大值(見圖2)。其中變化最大的多是人口極少或人口較少民族;在人口較多民族中,壯族、瑤族的生育率提高,藏族的生育率降低較快。
前面分析采用的都是生育率這個假定隊列合成指標,包含了很多尚未走完育齡期的女性;終身生育率反映的則是一批已結束生育的同齡婦女一生的生育水平,是更為精準的實際生育度量指標。但無論是普查還是抽樣調查,生育問題多限于育齡期婦女,故該數據往往不可得。不過一般情況下,45—49歲同期群婦女多已結束了生育行為,在嬰幼兒死亡率極低的情況下,其曾生子女數可在一定程度上透視出不同民族婦女的終身生育水平,故此處利用該指標來進一步分析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轉變結果,從不同角度理解少數民族生育轉變的復雜性。
2010年全國45—49歲婦女的終生生育率為1.84;其中漢族婦女平均生育1.82個孩子,少數民族婦女平均生育2.21個孩子,終身生育率明顯高于總和生育率。若以此為依據,即便到2010年,少數民族作為一個總體,尚未完成生育轉變;同理,全國人口生育轉變的完成時間也會晚于1990年;也就是說,采用不同指標考察生育轉變,可能得出不一樣的結論。前面提到,當前國內在分析生育轉變時,通常采用多個指標;本文的研究發現,不同指標可得出有差異的結論——這一現象的意義是,它對我們在度量生育轉變時應采取什么樣的指標提出挑戰;或者說,什么是度量生育轉變最合適的指標?這是后續研究需要進行的理論探討。不過這種有差異的發現并不影響生育轉變的總體趨勢。
表3展示了2000—2010年18個百萬以上人口民族婦女的終身生育率。從中可知,一是,與2000年相比,2010年的少數民族婦女終身生育率減少了0.81。其中哈薩克族的降幅最大(2.33),回族的降幅最小(0.46);5個民族婦女的終身生育率降幅超過1,13個民族降低了0.46—0.99個孩子,但多數民族仍處于從前轉變時期向后轉變時期的過渡階段。二是,兩次普查期間,18個百萬以上人口民族婦女的終身生育率都在降低。2010年15個民族婦女的終身生育率超過全國平均水平,其中黎族(2.95)、維吾爾族(2.84)婦女的生育水平最高,蒙古族與全國平均水平相當,但朝鮮族(1.23)和滿族(1.53)婦女的終身生育率低于全國平均水平。
由上可知,雖然不同指標得出的生育轉變結果有別,但兩個指標反映出的模式和過程是一致的:各民族傳統的生育行為受到生育政策和現代化的沖擊,朝鮮族、蒙古族等東北或北方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水平早已實現了生育轉變,且轉變的程度更深、轉變的步伐更快,具有明顯的“超前”性。相反部分西部民族生育轉變的起點較晚、過程較慢、生育率依舊較高,與全國平均水平相比,具有一定的“滯后”性。
三、生育轉變的影響因素
生育轉變的決定因素及相關的理論探討都非常豐富,西方學者從人口學、社會學、經濟學和人類學等多個角度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探討,形成了鄰近因素決定論、成本—收益論、財富流動論、社會傳播論、性別不公或性別平等論等多種理論[13-17]。經典生育轉變理論不僅對西方國家的生育轉變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對探討中國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也具有啟示意義。以此為借鑒,國內學者建構了以人口、社會經濟發展、制度法規和文化觀念為核心的生育變化分析框架[18];此外,家庭代際結構與關系[19]、婦女地位和代際生育經歷[5]等也被納入生育轉變的解釋框架中。基于現有研究,本文認為,在嬰幼兒死亡率很低(故人們無須通過多生來保障家族繁衍、老年生活)和生育控制經濟成本很低的情景下,并置或交疊的制度、政策、結構等多重要素是影響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轉變的動因。概而言之,結構性要素、婚育觀念的變遷促進生育轉變,傳統生育文化和宗教制度延緩生育轉變,有差異的生育政策推動生育轉變,也使得少數民族的生育轉變晚于全國平均水平。
1. 制度與政策要素
影響生育的制度因素包括非正式制度和正式制度。普遍而言,非正式的婚姻家庭制度是影響生育轉變的最直接原因,但在中國,生育政策這一正式制度同樣對生育轉變起到強有力的推動作用,不過其影響可能受到婚育家庭和生育文化的調節。
作為制度的重要構成,宗教文化是影響少數民族人口生育水平和生育模式的本質因素。特定的生存環境和長久以來的宗教信仰,涵育出不同民族獨特的婚姻、家庭與生育文化,并通過衣食住行、娛樂節慶、喪葬禮儀等方面的偏好或禁忌呈現出來。作為文化的重要成分,傳統婚俗對生育行為的影響甚大。比如云南省的部分民族流行早婚早育:農戶愿女兒早嫁,嫁后的年輕女性(如傣族和基諾族婦女)樂意早生,并在生足生夠后結扎,以免除避孕之煩;1990年在15—19歲婦女群體中,12個民族的生育率超過或接近25‰,基諾族和拉祜族分別達到55.2‰和53.9‰[20]。同樣,1989年在云南25個少數民族中,14個民族的多胎率超過一胎率,其中,獨龍族、布朗族、怒族、景頗族、苗族、德昂族、佤族、傈僳族、拉祜族、阿昌族、水族、瑤族、普米族等民族的五胎及以上生育率均超過10%,獨龍族達到25.6%,即平均每出生四個嬰孩中,就有一個屬第五胎或五胎以上生育[10]。結合表1來看,這些民族都位于表的左下角,生育率大都超過3,瑤族的也超過2.5。研究還發現,從夫居的代際同住模式與二孩遞進生育率具有明顯的相關關系,且婚居模式對生育行為、性別偏好都有影響[21]。少數民族人口可能有更強的家庭、家族和民族歸屬感,在生育決策方面形成以父輩家長、族長甚至宗教人士為核心的權威層,從而正向影響育齡人群的生育意愿[5],使得其生育轉變相對滯后;相反東北民族的現代化進程較早,更多地受到現代性的滋養,故其生育轉變大大超前。
總體而言,在漫長歲月中積淀而成的獨特生育制度,對各民族人口的生育行為影響甚深,使得不同民族在生育轉變的起點、過程和結果上既有共性,也有差異。傳統上,多個民族都提倡早婚、早育、多育、密育,且很多民族的生育觀念和行為遵從自然,認為懷孕是上天的賞賜,故生育率較高(但傣族等個別民族的文化對生育具有抑制作用),但是工業化進程驅動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人口打破地域邊界,離開民族聚居地,由此增進了不同民族人口接觸互動的機會,擴大了族際婚姻規模[22];同時,作為脫貧攻堅的重要手段,異地扶貧搬遷進一步推動了民族人口之間的交往交流交融。這些都弱化了傳統民族婚育家庭制度對生育的影響,生育文化和價值取向也染上了現代性特征,很多民族(如土家族)的生育文化與漢族相差無幾[23]。
在各類政策因素中,生育政策是影響、推動生育轉變最主要、最重要、最直接的要素。如前所言,西方社會的生育轉變是工業化、城鎮化、現代化發展的結果,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經典人口轉變理論認為,在嬰幼兒死亡率高的傳統社會,子女既可滿足傳宗接代的文化訴求,也可給父母提供各種風險保障,故子女是家庭財富;而在現代化進程中,子女的效用大大減弱,養育子女的成本大大提高,生育轉變從此勢不可擋。而且,20世紀80年代后,生育率并未如經典人口轉變理論所預測的那樣止于更替水平,而是持續下跌,由此出現了以婚姻家庭為重點關切的第二次人口轉變。
毫無疑問,中國的生育轉變也伴隨著自身的工業化、城鎮化和現代化(簡稱“三化”)進程,但其起步卻早于“三化”進程。從1962年12月中共中央 國務院頒發《關于認真提倡計劃生育的指示》開始,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初期的“晚、稀、少”的生育控制倡導,中國即已啟動了全國性、系統性的生育轉變之旅。筆者認為,在這些生育限制措施開始推行、生育水平開始降低時,中國的“三化”程度還極低,“三化”力量對生育行為的影響主要在90年代后才開始彰顯;若以生育率為生育轉變指標,在1990年中國的生育率已降至2.1的更替水平之下,生育轉變已經完成。2010—2020年生育率的反彈,從另一個角度佐證了此前嚴格的生育政策對生育率的抑制作用。
少數民族人口也是如此。不同的生育政策,加上歷史、語言文化、宗教信仰、公共政策等方面的差異,帶來不同民族生育轉變起點、過程和速度之別。新中國成立之初,國家就制定了扭轉少數民族人口下降的“人口興旺”政策[24]。1980年后,少數民族地區也開始實施計劃生育,但其政策相對寬松、不同民族的政策亦有差別。國家提出既有利于促進少數民族人口合理增長又有利于提高其人口素質、既有利于國家人口政策落實也有利于民族團結和邊疆穩定[25]的指導思想和基本原則,各省份不搞一刀切,而是依據民族人口狀況,制定計劃生育條例,在生育數量、間隔、生育行為管理模式及獎罰機制等方面,都形成了地方特色。
因此,盡管國家對超過千萬人口的民族執行較為嚴格的生育政策,但其政策依然較漢族人口更為寬松;對千萬人口以下的民族,其農業人口可生育兩個孩子,而對在邊遠、牧區及人口稀少民族執行三孩政策;而對鄂倫春等人口極少或較少民族,對其生育數量不加限制。有差異的生育政策使得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水平、生育模式都展現出與漢族人口不同的特征,有的民族生育轉變更快,有的民族生育轉變較慢。即便生育政策較為寬松,東北民族人口的生育率依然很低,2010年鄂倫春族的生育率遠低于1,說明生育轉變與生育政策的關系還受到其他因素的調節。
市場經濟體制改革也作用于生育轉變。在宏觀層面,1978年后,中國先在農村地區推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強化了家庭作為經濟生產單位的重要性,家庭勞動力尤其是男性勞動力對于家庭經濟地位的提升具有重要作用。特別是當該制度與彼時農村地區尚不完善的社會保障體系相交疊時,大家庭更有助于傳統家庭經濟、育兒、養老等基本功能的發揮,由此刺激生育意愿、提升生育水平。相反,義務教育制、社會保險制度的建立等可能抑制生育,對沖傳統生育文化效應,助力生育轉變。在微觀層面,改革開放尤其是21世紀以來,女性的資本稟賦大幅改善,非農就業機會全面提升,個體經濟獨立性和自主性極大提高,不必依賴婚姻或傳統意義上的家庭來維持生存。無論是漢族還是少數民族,教育資本改善都會通過多種途徑影響生育行為。比如,受教育程度越高,人們的現代性越強,更可能遠離“早、密、多”的傳統生育文化規訓;又如,較高的教育程度意味著更大可能的非農就業和縱向社會流動機會、更高的育兒成本等。1974年聯合國人口與發展大會上印度代表團提出的“發展是最好的避孕藥”【 SINGH K. Development is the best contraceptive[J]. Interdisciplinary Science Reviews, 1988, 13∶301-302。】,即此之謂。
2. 結構要素
結構要素是促進生育轉變的另一類核心要素,本文關注生育、經濟和教育結構。
(1)生育結構。生育轉變在一定程度上受制于生育模式;現代生育模式既是生育轉變之果,也是生育轉變的動因。不同的生育水平對應不同的生育模式:高生育率多對應寬峰模式,低生育率多對應窄峰模式[7]。傳統社會早婚、早育、密育、多育,故生育模式具有生育峰值高且寬、峰尖平的特征;現代社會晚婚、晚育、稀育、少育,故生育模式具有峰值低且窄、峰尖高甚至可能存在雙峰的特點。
生育模式可通過分年齡別生育率來考察。低齡婦女的生育率越高,可能意味著該民族生育轉變的起點越晚、步伐越慢、生育水平越高;而較早完成生育轉變的民族,15—19歲人口、40歲(尤其是45歲)以上人口的生育率都會很低。比如,2010年,在人口超過百萬的民族中,朝鮮族15—19歲婦女的生育率最低(0.30‰),此后依次為滿族(3.66‰)、蒙古族(7.24‰)、哈薩克族(9.46‰);而在生育率較高民族中,早育比例也較高:如哈尼族(37.23‰)、傣族(32.51‰)等。同樣,在20—24歲人群中,所有人口超過百萬的民族2010年的生育率都低于2000年,但在40歲及以上人群中,除藏族外的其他17個民族2010年的生育率都高于2000年。這是否透視出少數民族人口與漢族人口一樣,也出現生育推遲,還需更新的數據加以驗證。
婚姻推遲影響孩子遞進比,進而降低生育水平。就全國而言,2010年,一孩、二孩、多孩在全部出生人口中的占比分別為62.02%、31.45%、6.53%;2020年,全國一孩、二孩、多孩分別占全部出生人口中的45.78%、43.08%、11.13%,二孩和多孩占比明顯提升。在少數民族人口中,2010年的孩次構成分別為54.45%、33.47%、12.08%,一孩率低于全國均值7.57個百分點,而二孩、多孩率分別高于全國均值2.02、5.55個百分點;與一孩、二孩、多孩分別占全部出生人口的55.63%、30.47%、13.90%的2000年相比,2010年的一孩和多孩比例分別降低了1.18和1.82個百分點,而二孩比例提升了3個百分點。但是,民族之間的多孩率差別極大:2000和2010年,蒙古族的多孩率分別僅為3.51%和2.94%,朝鮮族的均不足1%,但2010年,藏族的多孩率超過23%,彝族的超過21%、維吾爾族的達到20%,故其生育轉變相較于東北民族而言,起點較晚、過程較緩、生育率相對較高。
(2)經濟結構。少數民族人口多聚集于西部地區,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滯后,育兒成本較低,當這兩個特征相疊合時,孩子可增加家庭勞動力、滿足養兒防老的現實訴求,故生育率自然較高。研究顯示,維吾爾族人口生育后代的主要目的在于傳宗接代、增加收入、保證老有所依[26]。改革開放后,民族地區和民族人口先后經歷了工業化、城鎮化、現代化進程,民族經濟由游牧/農牧經濟向定居農業或農業—工業—商業經濟轉變,由此解構傳統的生育文化,推遲婚育年齡,降低早育比例,減少生育數量,從而推動各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進程。
一般而言,城鎮化水平越高,生育水平和生育模式就越具有現代性。1990年少數民族人口的城鎮化率為16.35%,2020年增至49.19%,30年間增長了200.85%,這意味著從事第二產業和第三產業的比例相應增長,成為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轉變的內生動力。圖3顯示,2020年,各民族人口的活產子女數與其城鎮化率高度負相關。如前所述,東北民族的生育轉變具有超前性,而這種超前性與其更高的城鎮化率密切相關:活產子女數低于1的民族,都位于圖形的右下角(即城鎮化率高);而活產子女數較高的民族則位于圖形的左上方(即城鎮化率較低)。城鎮化率與生育率的關系也是如此,不重復展示。
中國的城鎮化進程在很大程度上是人口地域流動的結果。國際經驗表明,地域流遷和城鎮化進程對生育率具有顯著的抑制作用。2010年中國共有2.21億流動人口,少數民族流動人口超過1600萬人;2020年全國流動人口規模升至3.76億人,少數民族流動人口超過3371萬人,增幅超過100%。流動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少數民族人口的聚集度,促進了不同民族人口、不同民族文化的互嵌交往,擴大了民族人口的通婚圈,進而改變人們的婚育家庭觀念,重塑生育行為。一方面,人口地域流遷過程中的各種不安和干擾可能推遲生育、降低生育水平。另一方面,因流入地居民生育意愿和行為往往更低,故在流入地的社會適應也會驅動流動者主動進行生育控制:一旦在流入地安頓下來,流動人口會不斷調適自我的生育行為,以適應流入社會的新型生育制度。
(3)教育結構。“三化”進程從根本上改變了傳統的生產方式、生活模式、性別分工格局;加之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以及非農就業參與的增強,可能形塑新的生育觀念與生育行為。
教育是現代化和現代性的重要特征。2020年,3歲以上少數民族人口中受過高中及以上教育人口超過2800萬人;而1990年,6歲以上少數民族人口中僅約615萬人接受過同類教育【? 相關數據根據《中國人口普查年鑒—2020》第一部分第二卷表2-3和《中國1990年人口普查資料》第三部分表 3-14計算得出。】,受過較高教育程度之人實現了規模上的巨大突破。實證研究表明,教育程度對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行為具有明顯的抑制性。盡管家庭養老和民族文化依然對現代性的作用形成抗衡[19],但教育程度提升父母對孩子“質量”的期待,更加強調少生優生與優育;且隨著女性家庭和社會地位的提升,少數民族婦女對未來個體發展也會有更高的訴求,生兒育女的經濟成本、機會成本、時間成本也會隨之越高,更可能將優生優育觀念內化于心、外化于形。在當今時代,為數不多的孩子可起到過去多孩承擔的家庭功能,低數量、高質量的生育追求可能也成為當下多民族婦女的普遍共識。因此,教育程度與生育水平反向關聯,各民族莫不如是(見圖4)。
綜上可知,新時代的結構性要素均有利于生育轉變,當其與變遷中的生育文化規制、限制性生育政策和社會保障政策相交疊時,抑制作用更加明顯。
四、結論及討論
本文聚焦于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初步得出一些研究結論;但這些研判是否符合實際,還需通過后續更具有時效性、更詳實的數據加以檢驗。具體來說,本研究的主要結論如下。
第一,少數民族人口作為一個總體,生育轉變的起點大約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早期;其轉變過程比全國人口的生育轉變略晚,但過程和模式都較類似;90年代后,少數民族生育轉變的速度加快,并于2000年前后完成了生育轉變。總體而言,與全國水平相比,少數民族人口生育轉變的起點和完成的時間約滯后十年。
第二,細分民族發現,不同民族的生育轉變具有“超前”和“滯后”雙重特征。少數民族內部存在巨大的生育轉變差異:有些民族生育轉變的起點、過程、結果分別早于、快于、低于全國平均水平,不僅早已完成了生育轉變,而且也更早跌入國際社會公認的“低生育陷阱”;有些民族的生育轉變模式則相反。1990年各民族的生育率約可分為三大類型:①傳統型,即生育峰值高且平臺期長、生育早且數量多,多數西部民族屬于此類,生育轉變具有明顯的滯后性;②現代型,即生育水平低、生育周期短、初育時間晚、子女數量少的新型生育模式,朝鮮族等六個東北和北方民族的生育率展現出超前特征;③過渡型,即生育模式從“原始型”向“現代型”轉換。2020年,所有民族的活產子女數都低于更替水平,即所有少數民族都已完成了生育轉變。
第三,少數民族人口的生育轉變符合經典人口轉變理論的預期,即現代化進程是生育轉變的重要驅動力。生育水平極低民族的城鎮化率和高等教育比例都較高,早育比例較低、生育年齡推遲。比如,2020年朝鮮族人口受過高等教育的比例約為19.83%,城鎮化率超過70%;俄羅斯族高等教育比例幾達四成,城鎮化率超過90%,遠超全國平均水平;其他低生育民族人口的受教育程度和城鎮化率也都較高。相反,生育轉變較晚的民族,如彝族、哈尼族等,受教育程度和城鎮化率都較低,2020年的城鎮化率不足40%,遠遠低于全國的平均水平;其他西部民族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也都較低,生育轉變的起點較晚、過程較慢、完成生育轉變的時間稍晚。當然,各民族的現代化水平與生育轉變之間并未展現出一一對應的關系,說明現代化水平與生育轉變的關系受到其他因素的調節。
第四,生育轉變同樣深受婚育制度和公共政策的影響,且這些因素還會調節經濟社會發展與生育之間的關系。毫無疑問,上述各類因素之間的真實關系十分復雜、彼此互嵌,難以剝離。比如,生育政策的地區差異性和民族差異性,與各地的經濟結構、民族人口成分及其宗教文化特性密不可分。宏觀層面的經濟結構和微觀層面個體稟賦的改善,必然會對婚育家庭制度帶來全方位的影響,但這一影響會受宗教文化等制度因素的制約;同理,生育政策對生育數量的強行限制,雖無須通過其他因素來影響生育數量(即它對生育轉變起直接作用),但并非所有民族人口都會按政策生育;在政策“僭越”的背后,既有宗教文化,也有結構因素的作用。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在少生優生、優生優育的影響下,部分民族人口開始經歷以婚戀觀、家庭觀、生育觀及其相應行為變化為主的第二次人口轉變,生育文化與生育行為逐漸在多樣中趨同,晚婚與晚育、少生與少育逐漸成為多民族人口的共性。
總之,人口是經濟社會生活的主體,而生育是人口的初元要素,也是人類社會存續的前提。生育行為不僅事關某時、某地、某民族的人口規模與結構特征,而且影響人口長期發展規律和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當然,生育轉變是一個復雜的話題,轉變也是一個連續的過程,轉變前和轉變后的生育率不是割裂而是連貫性的,且生育轉變的起點與結果都是這一過程的重要環節。然而,受制于數據(十年一期)、篇幅和筆者的知識局限,本文只是在更為精準地研判少數民族尤其是不同民族生育轉變起點、過程和結果方面進行了一個初步的嘗試。內嵌于本研究的局限或可作為后續研究的起點,比如,未來的研究在理論上需要進一步完善生育轉變的度量指標、確定轉變起點的臨界值等,經驗研究還應利用2020年的微觀數據,對各民族的生育率進行分析,從而使各期數據更具有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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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rtility Transition of Ethnic Minority Population in China
YANG? Juhua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Population and Ethnic Development Research Center,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China)
Abstract:
Ethnic minority population is an integral part of the Chinese population. In the context of restrictive fertility policy,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 all ethnic groups in China have experienced fertility transitions soon or later. Using total fertility rate and complete fertility rate, drawing on multiple census data, and focusing on the
outset, process and result of fertility transition of minority groups in China, this paper attempts to provide a systematic and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fertility transition of ethnic minority population? by vertically and horizontally comparing various ethnic groups. The following main conclusions can be obtained as follows. First, the outset of fertility transition of minority groups as a whole occurred in the early 1980s,
which is slightly later than that of the whole country. Although due to the differences among ethnic groups, the completion time of their reproductive transformation is about 10 years later than that of the national population, the ethnic minority population on the whole has completed the reproductive transformation around 2000. Second, the fertility transformation of minority population has the dual characteristics of “advanced” and “lagged”. The western ethnic groups are “lagged”,? while the northeast ethnic groups
are “advanced”. Third, the fertility transformation of minority population conforms to the classical fertility transformation theory, but the fertility transformation of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is also deeply affected by the fertility policy and cultural system: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as well as the restrictive fertility policy and its propaganda of
“giving birth to fewer children but giving them better care and education” have weakened traditional fertility culture, facilitating fertility behavior of all ethnic groups to converge. By adopting the research idea of
“looking at the outset, paying attention to the process and comparing the results,” as well as clearly defining the concept of “fertility transition”, this paper makes up for the limitations of previous studies which mostly describe the total fertility rate of (different) ethnic groups in a general way. It can form a better dialogue with the international community on fertility transition, and help to enrich the knowledge treasure house of Chinas demography and related disciplines.
Keywords:ethnic minority;ethnic minority population;fertility transition
[責任編輯 劉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