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七年,魯迅到上海定居后,很快就跟內山書店的老板結成了朋友,內山書店成為他主要的社會活動場所。在特定意義上可以說,魯迅在內山書店幾乎是完成了他的第二次“留學”。
魯迅的第二次“留學”跟第一次相比,區別在哪里?第一次留學魯迅是作為一個中國的求知青年、留學生,到日本去學習現代思想、現代技術、現代文化,然后回到中國從事現代文化啟蒙。而在內山書店的第二次“留學”,魯迅完成的是政治觀、歷史觀、整體價值觀的最終定型。魯迅第二次“留學”的意義不亞于他第一次留學形成的啟蒙轉型?!岸瘟魧W”呈現了魯迅朝著“無窮之遠”的革命道路再度出發的向度和力度。以下結合新著《文學的個人史》(吳俊著,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來展開有關“二次留學”的探討。
抵滬之前與《朝花夕拾》
講魯迅的“二次留學”,不妨先從第一次留學談起。
魯迅的第一次留學在《朝花夕拾》這本個人回憶錄里有說明,怎么到南京去讀的書,怎么去留的學。簡言之,魯迅從紹興到南京新學堂學成后,獲得了現代思想的基本訓練,有了嶄新的人生覺悟。一九○二年,他獲得公費批準,赴日留學。先是進了東京的弘文學院學習語言和基礎知識。一九○三年三月,拍攝了著名的“斷發照”,矢志投身民族解放革命。到了一九○四年,魯迅就懷抱理想轉到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去學醫。后經歷了著名的“幻燈片事件”,他決定棄醫從文,從仙臺醫學專門學校又回到東京,進入了一所德語學校。平時專門從事文化思想活動。在個人生活方面,一九○六年他就結婚了,原配夫人是朱安女士。留學回國前后,他跟周作人合譯的一部翻譯作品《域外小說集》兩冊出版了。但是這個小說集的影響力不是太大,據文獻所記,當時大概只賣出了二十本。魯迅留日期間最有名的作品可能是《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幾篇文章。主題多在個人主義、個性解放、浪漫派文學精神的弘揚方面。
這是魯迅第一次留學的基本梗概。第一次留學中,他獲得了現代知識和思想較為全面的教育,同時也利用現代資源開始翻譯和寫作。一個面向社會、訴諸文化啟蒙而進行創作的魯迅,在第一次留學的時候已經形成了。
那么魯迅的第二次留學從何說起?我們該從女師大學潮說起。
一九二五年間,女師大學潮爆發。歷史上的每一次學潮,倒霉的都是校長。這一次女師大學潮倒霉的就是楊蔭榆校長。她因為在學潮中站在了學生的對立面,在當時以及后來很長時間,都是一個負面的形象。但楊蔭榆女士其實是一個多面的人物,在中國現代教育、女性職業發展、民族氣節等方面,楊蔭榆都是一個杰出的人物。女師大學潮實際在魯迅的好友許壽裳先生擔任校長時就開始了,許壽裳離任舉薦楊蔭榆接任校長,認為她是一個難得的現代女性,一位能夠勝任現代學校管理的專家,執掌女校應該更合適。但沒想到楊蔭榆當上校長后,學潮往更不可控的方向發展,最后將魯迅等兼職老師們也卷入其中。
當時魯迅有兩個身份,一個是教育部的公務員,另一個則是女師大的聘任兼職老師。因卷入學潮反對當權者,教育部的總長章士釗就將魯迅免職了。魯迅認為這是無理免職,就向平政院行政投訴。一九二六年,魯迅最終勝訴。那是一個亂世,政府首腦和各部長官不停更換,時局對魯迅的安全也有威脅。當年就發生過著名的“三一八”慘案,魯迅有段時間不得不躲進外國人辦的醫院避難。
學潮期間,還發生了一件事,那就是魯迅與許廣平確定了戀愛關系。
魯迅在一九二六年三月六日的日記里寫:“舊歷正月二十二日也,夜為害馬剪去鬃毛?!濒斞傅娜沼浺话愣际橇魉~,誰來了,給誰寫信,寫了一篇什么文章,諸如此類。但是在極個別地方,魯迅會流露自己的情緒?!昂︸R”指的就是許廣平,這個詞來自學潮,楊校長罵學潮的學生是“害群之馬”,許廣平是學生領袖,所以也是害群之馬,魯迅就戲謔簡稱她是“害馬”。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我們只能從字面上來理解。魯迅用了這樣一個句子來記錄這件事,一定是有深意的。那一天應該發生了改變兩人關系的重要事件。
魯迅早在一九二三年跟弟弟周作人決裂分家,搬遷住進了新居,自己所居的房間叫“老虎尾巴”。什么是“老虎尾巴”?其實就是北京四合院里自行擴建的臨時房間。用現在的話說,也許就是一個違章建筑,魯迅就住在這里,跟自己的母親,以及朱安,分房居住。就在這“老虎尾巴”里,魯迅接待他的朋友,同樣也接待了許廣平,他跟許廣平的熱戀也發生在這里。如果要縮小空間進行表達的話,“老虎尾巴”正是魯迅愛情的發源地。同時,這里也是他從北京到南方去的出發地。
隨著社會和政治活動的深度卷入,以及跟許廣平的戀愛關系的確立,魯迅必須決定今后如何與許廣平一起建立自己的生活。種種公私原因使得魯迅下定決心,要離開北京到南方去。此時,正好南方的廈門大學有朋友幫忙做了引薦,魯迅得以到廈門大學去任教,正式開始了職業教師的生涯。
不過,魯迅在廈門大學也只當了四個月教師,很快就到廣州去了,在廣州他與同樣南下的許廣平會合。在廣州,又待了八個月左右的時間,在中山大學任教也不到半年。最終在一九二七年十月,魯迅與許廣平乘船抵達了上海。
魯迅的《朝花夕拾》差不多就寫成于這一時期。這本書的寫作,與他北京的最后一段生活相連,是他在離開北京前夕的寫作。魯迅自己也說《朝花夕拾》開始寫的時候,有幾篇是寫在“流離”當中。什么叫流離當中?因為在北京卷入了各種是非,包括學潮,魯迅有時已經不能在自己家里安住,不得不跑到別的地方,以躲避可能的迫害和危險。也就是說,是在避難的不安定過程中,魯迅開始寫作《朝花夕拾》的。然后,在廈門完成了整本書的內容,而后又過了一年,在上海完成了出版。這是一本誕生在生活不斷變軌過程中的個人生活“回憶記”。
魯迅在廈門完成《朝花夕拾》以后,同時期的作品還有很多。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他與許廣平兩人之間的通信,即《兩地書》中的部分書信。魯迅與許廣平之間,不僅僅是情人關系,兩人同時也是同志,而且是在當時危難的社會政治斗爭中,受到迫害的同道同志的關系,最終才發展成戀人的?!秲傻貢肥囚斞缸约壕庍x出版的,內容雖然是他跟許廣平的通信,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情書。在這本書里,我們可以看到,魯迅到廈門、到廣州以后,對未來自己的生活,其實都沒有確定。他跟許廣平的感情生活應該如何處理,他自己的職業生涯要如何選擇,到底是當老師還是從事其他行業?魯迅沒有確定,所以他讓許廣平給他“一條光”,一個決策建議。兩人之間似乎顛倒了關系:在學潮中兩人的最早通信,許廣平是求助老師的學生,現在,老師需要學生指點迷津了。這就是愛情了。新生活就在眼前,到底應該做什么呢?
看得出,從北京到廈門、廣州,再到上海。魯迅身上同時進行了幾條線索,寫作的、戀愛的、革命的,職業教師生涯,一直到職業作家生涯。其中有交替,也有疊加,最后在上海合而為一。魯迅最終定格在歷史上的形象,其實就經由了這段漂泊和磨礪的過程而形成的。他是在和許廣平的戀愛中重新塑造了自己的生活走向。
就我個人而言,對于現在流傳的大多數魯迅畫像,都不太滿意—一個橫眉冷對的老頭,好像時刻都在罵人。這并不是魯迅。魯迅其實是一個非??蓯鄣娜?。魯迅跑過很多地方,留學日本,又長期在北京當公務員,然后又跑到廈門、廣州,再到了上海,留下了很多生動的生活印記。比如,他每到一個地方,便會遇到飲食問題,有時他很不習慣當地的飲食,他抱怨過仙臺的食物,對廈門的飯食口味也不滿意,他還把這些不滿寫在給許廣平的通信里。魯迅是個對生活細節有感知和感性反應的日常生活者。
也可以說,魯迅是一個很善于日常生活的人,到上海后,他很快就成為一個很適應上海都市生活方式的左翼知識分子。魯迅在談到陶淵明的時候,就說,論詩論文一定要全面,“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也不完全是平和的,他也有金剛怒目的一面。“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于塵世,而且,于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用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濒斞傅亩嗝嫘砸彩俏覀冃枰私獾降模駝t很多事就容易產生不解和誤會。
在生活層面上,也許魯迅和許廣平的戀愛使得他們最終決定定居在上海這個魔都。
“二次留學”與“革命文學”論爭
一九二七年十月三日,魯迅和許廣平抵滬,八日入住景云里寓所。當時他的三弟也在景云里。魯迅在景云里一共住了兩年七個月。一九三○年五月三日,左聯成立后不久,魯迅搬到了拉莫斯公寓。一九三三年遷到如今的魯迅故居—大陸新村9號。
魯迅住到景云里以后,就與內山書店建立了特殊聯系。
內山書店是日本僑民內山完造夫婦創辦的。內山完造本來是一個藥品推銷員,結婚以后,一九一七年,夫婦兩人在上海開起了書店。最早是在如今的四川北路1881弄,一九二四年、一九二七年經歷了兩次擴建,一九二九年才搬到如今的四川北路2050號。一開始,內山書店售賣宗教書籍和醫學書籍,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后期,內山書店開始售賣人文社科著作,其中有大量的國際共產主義、無產階級革命書籍,還有魯迅一生最喜歡的夏目漱石的作品等。內山書店與魯迅,與中國的左翼文化,有著很深刻的關系。郭沫若也曾經避居內山書店,后來他流亡日本,每個月一百元左右的生活費,也是通過內山書店轉到日本的。此外還有方志敏在南昌獄中的書信文稿,也是通過關系轉到內山書店,再由魯迅從內山書店轉到左翼黨組織的。
按照現有記錄,魯迅抵滬后的兩天,十月五日,第一次造訪了內山書店。從此,內山書店對于魯迅來說,首先成了他的“世界圖書之窗”,是他買書、接觸世界各地圖書的書坊。而且,內山書店一度還成為魯迅著作的代理發行店。其次,內山書店又是魯迅交游的“社會公共空間”,是他公私兼顧兩用的“會客廳”。魯迅經常在內山書店約會、接待朋友。蕭軍、蕭紅第一次到上海來跟魯迅見面,就是在內山書店里。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
那么,我們進一步深入討論,為什么說內山書店的經驗可以說是魯迅的“二次留學”?
魯迅第一次到內山書店是一九二七年十月五日,魯迅日記里記:“往內山書店買書四種四本,十元二角?!边w居景云里的當天,魯迅搬完家,下午又去了內山書店,記錄買書“三種四本,九元六角”。十日下午,魯迅到內山書店買了“《革命藝術大系》一本,一元”。這似乎預示了某種征兆。根據魯迅日記的記載,他去內山書店買書的次數,僅十月到滬后至當年底,兩個月多一點的時間,就去了二十八次之多,平均兩三天就要去一次;有的時候,因為前一天沒去,第二天就會去兩次。我把魯迅日記、魯迅的書賬、在內山書店的所購書目,再結合魯迅此后的左翼翻譯,做了整理后恍然大悟,就水到渠成、順理成章形成了魯迅“二次留學”的概念。
據學者統計,從一九二八年到一九三五年,魯迅一共去了內山書店五百多次,總共購買了一千多冊書。這還未包括一九三六年的數據。其中,一九二八年,是魯迅購買、閱讀書目的分水嶺。一九二八年開始,關于無產階級革命的書籍,馬克思、恩格斯的共產主義理論,蘇聯革命相關的著作等,在魯迅的購書目錄中成批出現,形成一種結構性的主流圖書。由此我們就能得到一個結論,內山書店是魯迅在當時了解世界革命前沿資訊的重要文獻環境。他到這里不是為了交朋友,聊閑話,也不是來休息的。內山書店的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和左翼理論文獻,成為魯迅最終投身中國現實革命和左翼政治活動的思想資源與理論支持。
很多人說,魯迅到晚年有一個立場的轉型,但我并不完全認同,我更多認為這是一種思想的政治“定向”。魯迅一直在找方向,他在思想上、實踐上已經與左翼、共產主義理論產生了聯系。魯迅的思想探索在北京后期,經由廈門尤其是廣州的經驗,本就與左翼近于同向而行。因此,一九二七、一九二八年魯迅定居上海后思想發生的并非劇烈“轉向”或“轉折”,而是逐漸完成了此前路向中的一種“定向”確認,確立了此后的終極方向。但要說到這種思想定向的資源支撐,如果沒有內山書店的文獻環境,魯迅恐怕也不可能在一九二八年前后明確完成他的世界觀和政治觀的定向。內山書店的馬克思主義和無產階級理論文獻,為魯迅成為一個左翼知識分子,提供了充分的自信與武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魯迅是在內山書店完成了他左翼思想的“留學”。因為這是一個獨特的日本語文化空間,我把內山書店比作魯迅的留學教室,名之為魯迅的“二次留學”;廣而言之,內山書店也就是魯迅的“上海日本”。
再來回看一下當時的現實動因,魯迅到內山書店,對這些國際左翼理論圖書感興趣,也是有直接原因的,他不完全是自發地看上了這些左翼書籍。革命的現實刺激才是魯迅思想“左轉”定向的第一推動力。
這里我們就不得不談到“革命文學”論爭。這場論爭或者說革命文學運動,既是中國革命的政治發展形勢在文化領域的“轉場”表現,也有著十分濃重的日本背景,主要體現為革命文學的發起人員及團體,多是留日返國學生構成的。無論是魯迅還是另一方的郭沫若、馮乃超、李初梨、彭康、朱鏡我等,都有日本留學的背景。這些從日本留學回來的革命文學家,回到國內開展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認為五四新文學是資產階級性質的文學運動,而魯迅正是五四新文學的代表人物,所以革命文學運動從批判魯迅開始,也是革命政治的現實需要。這是一場全面的意識形態話語權爭奪戰。從此,中國文學的理論話語權和政治話語權就成為左翼革命文學、無產階級文學的自覺爭奪對象。
這場論爭發生在上海,也只能發生在上海。它的發生離不開上海這一國際化開放的文化環境。有一個數據頗能說明上海環境的重要支持根源—當時,在上海,至少有一百五十多家報刊媒體參與了這場革命文學論爭。而且,這和報刊所持的政治立場并無必然關系。產生這樣大規模的媒體論爭,一定是要在一個現代媒體傳播業發達的國際都市才能出現。有人專門統計過上海民國時期的各種報刊媒體,在二十世紀初到三四十年代,上??偣渤霈F過三四千種報刊,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媒體都市。就媒體業的發達而言,上海這個國際化的都市,與世界信息前沿保持了一致的態勢。所以,也只有在上海這樣一個具有國際性現代傳播力的都市,革命文學論爭才能以如此規模和影響力的方式蓬勃發生??陀^上也就形成了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在中國社會的廣泛傳播。正是在這次論爭中,左翼的各種思想產生了交集,并最終匯成合流。一九三○年,第一個文學的政治共同體—左聯,就在中國文學史上出現了。而這也正是內山書店與魯迅交集的具體社會環境。
從五四《新青年》、“新潮”,到左聯的成立,是中國文學運動發展的一個巨大的變化。在上海的革命文學運動中,就可以看到中共領導地區的意識形態及文學力量,兩者已經聯手站上了現實的文化前臺。魯迅也從啟蒙文學的先驅,定向成為左翼文學的旗幟。
“過客”的歸宿與“新生”的誕生
我們再來看魯迅。魯迅從二十世紀初留學日本,開展文藝運動,其中有一條核心線索,就是他的翻譯。貫穿魯迅一生的文藝工作方式,主要就是翻譯及跨文化傳播。早年的啟蒙文學翻譯和后期的左翼理論翻譯,兩者一脈相承。而且,就是從翻譯的路向上看,魯迅一生探索人生的多重方向的自覺性,也能一目了然。他從來沒有放棄過任何一種踐行的可能性,包括“拿來主義”的方式,只不過最后形成的主要方向是左翼的革命道路。
魯迅說過,他是一個“歷史的中間物”;空間上說,文學性的表述就近于“過客”的形象。因為自己長期是一個“過客”,進入左聯,意味著自己終于有了一種歸屬感。所謂“過客”,是在魯迅寫過的一本書《野草》中,有一篇文章叫《過客》?!斑^客”是什么意思?說一個人是“過客”,那他肯定不在故鄉,而是在旅途或異鄉,一定是在不確定的漂泊途中。而且,只是“過”客而已,沒有定性和定向,短暫的路過,難得留下痕跡。這樣一個惆悵的過客,是一個中年男人,“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須,亂發,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斑^客”不知道朝哪里走,這時他遇見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女孩。他就問老人,前面是什么地方?老人說,前面是墳地。文學性的理解,老人的生命就要進入終點了,所以他的答案不出意外就是“墳地”。過客又問小女孩,小女孩說,前面全是野花,很漂亮。當然,小女孩的生命剛剛開始,她看不到墳地,即便是墳地,也只能看到更加茂盛的鮮花。
顯然,過客對這兩個答案都不滿意。在過客看來,“前面是野花”這個答案太天真爛漫了。從中年人的視角,看到的世界已經太多都是黑暗的,他已經是一個受傷的人了,被命運驅使著踏上了過客的道路,哪里再能相信鮮花的世界呢?往哪走,走什么路都不知道。但是,對于“前面是墳地”,他也不甘心,難道生命就終結于此了嗎?過客的行走意義就為了把自己的生命安置在一塊莫名的墳地里?
過客執著想要追問的是,越過了墳地的前面是什么?他說,墳地的前面是什么所在?小女孩沒有經驗,沒有閱歷,沒法回答這個問題;老人庸碌的生命也沒有足夠的思想高度和覺悟來回答這個形而上的追問。但這恰恰是魯迅這個過客想要頑強追問的終極之問。他想要追問的是人生無窮之遠的遠方,不是具體的目的,也沒有終點。越過了生命的有限性,精神的遠方會在哪里出現亮光呢?現在,我想象一下,人類世界哪怕出現了ChatGPT-4,依舊還存在著無窮之遠的遠方。這就是魯迅要投身的事業和道路。哪怕他并不知道現實的目標會在哪里,不知道生命的終點會在什么地方等待著。只要生命還能走上路途,依舊要越過鮮花和墳地,走向不可知的無窮之遠?!斑^客”魯迅的踐行和堅韌就體現在這種充滿悲劇性的精神上。好像是在一種歷史的悲劇中呈現性格的力量,無懼最后也是一個悲劇。
也仿佛兩三千年前的孔子,孔子“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弄了個破車子,帶著一群學生在中原大地跑來跑去,又沒人理他。他想干什么?其實他早就知道,什么也干不了了。但無窮之遠的遠方依然還在遠方,他必須去尋找不可實現的理想。這是他的宿命和意義。在這一過程中,上下幾千年,孔子與魯迅的“過客”精神是一樣的,那就是為了一個理想、難以實現的目標,用自己的生命去履行、兌現心中的承諾,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魯迅也許認為左翼—左聯的世界某種程度上可成為自己棲身的歸宿。精神奔向了無窮之遠,我們的身體不能不留在現實的大地上。
然后,又為什么說是魯迅的“新生”呢?魯迅在日本留學的時候,棄醫從文回到東京,想與朋友們一起辦一本雜志,起名《新生》。原本是想發起文藝啟蒙運動,但最終沒有成功,空留了一個辦刊的幻想。這使魯迅多年后仍耿耿于懷。當魯迅一九二七年到上海以后,在這樣一個現代媒體發達的都市,社會條件、技術條件、組織條件都使他能夠實現過往的理想。他成為左聯的發起人之一,參與和創辦了許多刊物,后來還自費出版,成就了編輯和出版的事業,早年文藝運動的“新生”初心在上海收獲了現實的回報。也可以說,魯迅留學時代的文藝運動理想,在晚年憑借著強烈的政治激情而得以新生,并成為現實的革命事業。
就這樣,魯迅用自己的一生來踐行他的理想。這理想也發生過轉變,早年是思想啟蒙的理想,晚年則是左翼運動的社會改造理想。最終在上海,“過客”找到了歸宿,“新生”再度誕生,這是魯迅給予現代中國知識分子,尤其是人文知識分子的最大鼓勵。
再偉大的人生,也要走向生命的末路。在生命的最后留下什么文字,對一個作家來說很重要。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八日晚,魯迅身體嚴重不適,預感不好,于是掙扎著寫了一份便條,讓許廣平把內山完造先生請來—
老板幾下:
沒想到半夜又氣喘起來。因此,十點鐘的約會去不成了,很抱歉。拜托你給須藤先生掛個電話,請他速來看一下。草草頓首
L拜 十月十八日
魯迅的為人品格在細節里也能體現出來。臨死之前,魯迅還在為自己不能去第二天的約會道歉。與之關聯的另外一個細節,是這里提到的須藤先生,即須藤五百三醫生。最早大概是從一九三二年底開始,須藤五百三先給海嬰、后來也一直給魯迅看病。根據一些事實證明,這個醫生的水平可能不是太高,魯迅的死可能與他的誤診有關。當時周圍的朋友,都建議請其他西醫來為魯迅看病。但是魯迅不同意換醫生,魯迅認為須藤給他看了這么多年病,這個時候如果把他換掉的話,就太不夠朋友之情了。這也可以看出魯迅日常生活中的交友之道。此時此刻,一個人的品德高下是難以作偽的。
不過,作為文學作品的絕筆,魯迅留下的則是《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章太炎去世以后,魯迅寫過一篇文章叫作《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文章中對章太炎的評價非常有名,叫“有學問的革命家”。過了幾個月以后,魯迅覺得意猶未盡,又寫一篇,但是這一篇卻成了未完成的絕筆,現在還在大陸新村9號魯迅的書房桌子上。在這篇文章中,魯迅回憶了自己留日時期的革命生涯,也就是說,魯迅一生最后留下的一篇作品是回憶他的留學生涯的。從第一次留學,到上海內山書店的“二次留學”,日本的經驗一直關聯著魯迅一生的生命軌跡。文化和政治革命,中國和世界,如此深刻地纏繞在魯迅的生命中。
本文系作者在新華·知本讀書會第九十期所作演講,刊發時經作者修訂;錄音整理:本刊責任編輯錢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