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不承認技術具有歷史發展帶來根本性變化,是數字經濟學要先解決的問題?!稊底纸洕鷮W:制度經濟卷》的根本方法是歷史方法。以數字化、東方化為有別于現有學說的方法論特質。
數字經濟需要以經過新綜合后的經濟學新框架來加以解釋,第一個方面的原因,是出現了新的生產力這一新解釋對象。信息生產力具有與工業生產力不同的經濟特征,比如它可以使差異化、多樣化從不經濟變得經濟,而使全要素生產率出現新變量;它具有使用上的復用性,使服務模式如云模式比產品模式更具經濟性;等等。這些變化可能帶來范式轉變,如全要素生產率、服務業生產率之謎,改變經濟學的議題設置。
有沒有歷史觀點,是古典經濟學與新古典經濟學的重大區別。古典經濟學受歷史學派(李斯特)影響,把經濟理解為歷史發展過程,其中生產力是歷史發展的主要動力,生產力不同,經濟也就不同。因此,政治經濟學與新制度經濟學都有某種程度的歷史觀點,前者有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觀點,后者有技術專用性決定資產專用性的觀點(威廉姆森)。反觀新古典經濟學,就比較缺乏歷史觀點,具體表現在自始至終沒有生產力這樣的概念,對農業生產力、工業生產力與信息生產力只進行量的區分,不進行質的區分。
在生產力變革不活躍的時期,忽略生產力的缺陷暴露不明顯,但在技術革命時期,就具有混淆不同生產方式經濟特點的巨大缺陷。例如,會把信息技術帶來的流程再造用于大規模生產,而非個性化定制,因此無法適應生態化的變化。數字經濟是在技術革命背景下發生的,用新古典方法的技術外生方法解釋它,就顯得力不從心。例如,作為反壟斷政策主要經濟學依據的芝加哥學派觀點,在新布蘭代斯學派的沖擊下,就顯現出根基的動搖。這種情況決定了在進行數字經濟學研究時,需要將古典經濟學的歷史方法融入新古典分析,實現方法上的新綜合。
現有同類數字經濟學研究,多從自然科學角度概括信息技術特征,例如大數據、人工智能、網絡技術等角度,概括出的特征從自然科學角度看,無疑是正確的;但對于經濟學基礎理論來說,歸納的往往是表面現象,因為沒有涉及經濟學的要點,與經濟學術語中的技術沒有量化可比性,導致數字經濟學研究與經濟學研究之間在概念上的對話障礙。
將歷史方法引入技術研究,首先要擺脫全要素生產率中技術研究的非歷史性。這種非歷史性表現在,不對工業技術與信息技術進行區分與區分計量,而是混為一談。對數字經濟中的技術,首先要明晰界定技術的歷史內涵。要區分工業時代的技術與信息時代的技術之間的區別,并找到區別計量的方法。如果不做這一步工作,研究的默認選擇只能是新古典背景下的將不同性質技術混為一談的通用方法。
數字經濟是一個技術經濟概念,其中的“數字”在內涵上是指這種經濟的技術經濟特征,其中的“經濟”則體現經濟學的均衡體系特征。
但數字是指什么,因為它的經驗含義包括政策含義過于通俗明白,反而令專業經濟學家難以理解。最淺層次的理解,數字是指信息技術、數據。但信息技術(IT)這個概念,包括信息通信技術ICT、網絡技術、大數據、云計算、區塊鏈、AR、VR、人工智能等概念,是從自然科學角度歸納的,并不是嚴格的技術經濟學概念,更不是經濟學概念。
信息生產力亦稱數據生產力,則是一個包含技術經濟內涵的概念。這個概念的提出,是理論上的一個重要突破。但這個定義目前并不完善,主要是它還是偏技術,包括技術政策,而與經濟學上的生產率概念缺乏對接。當前研究中存在著的一個突出問題是,學者普遍沒有從理論上說清楚信息技術提高的效率是什么性質的效率,只是含混地認為信息技術可以提高效率,這就潛在地存在“信息技術提高的效率與工業技術提高的效率是同一種效率”這樣的認識誤區。
技術與生產力概念不同,前者是自然科學概念,后者則是社會科學概念。技術經濟語義中的技術是指后者。顯然,在數字經濟的定義上,用工程師術語定義技術,不如用經濟學術語定義技術更符合要求。
然而,要讓信息生產力真正成為一個通用經濟學概念,必須要從理論上做以下兩項工作。
一是辨析出信息生產力與政治經濟學包括制度經濟學意義上的生產力是什么關系。與經濟學社會關系分析的術語體系對接上。例如與新制度經濟學中的“通用技術”概念(威廉姆森使用的GPT)辨析清關系。
二是辨析出信息生產力(或稱數據生產力)與全要素生產率中的技術是什么關系。與經濟學技術關系分析的術語體系對接上。這是指要把信息技術往多樣化這個效率與生產率的概念上靠。
一、信息生產力與通用目的技術的關系
信息技術與信息技術產業領域的專家與傳統經濟學家不同。傳統經濟學家們想的是技術作為一種投入,在價值和使用價值上具有什么特征,而不是信息技術與信息技術產業領域的專家們說的大數據、云計算、區塊鏈等自然科學特征。
將自然科學的技術概念轉化為經濟學的技術概念,要經過以下兩步定義上的處理:
第一步,將自然科學概念轉化為社會科學概念,將技術概念轉化為價值概念。將技術與目的聯系在一起定義,就是在把合目的性(技術的工具性)與目的性(由這種工具體現的主體價值)聯系在一起,將定義重心從客體(自然科學)對象變成主體(社會科學)對象。
第二步,將社會科學概念轉化為經濟學概念。在經濟學中,將價值進一步區分為使用價值與交換價值(自然價值與社會價值)。將技術轉換為價值概念后,要進一步將其歸類在使用價值,而非交換價值。
這方面最適合、最權威的表述是“通用目的技術”這個概念(general purpose technology,簡稱GPT)。這本來就是一個制度經濟學概念。威廉姆森討論資本主義制度的整個體系,都建立在這個概念基礎之上。實際宜翻譯為通用技術,意義是“非專用”技術。威廉姆森所說的技術,并不是工程師意義上的自然科學技術,而是投入,即經濟學意義上的技術性投入,目的在于說明資本通用性、資本專用性。
威廉姆森把概念的重心放在“用”上,而不在“目的”上。雖然general本身并沒有中文“用”的意思,但觀察威廉姆森每每把GPT與SPT(special purpose technology,簡稱SPT)作為一對相反概念使用時的語境,這里的general與special是對應的概念,正是經濟學意義上的通用與專用。在英文中表述專用,special use與for a special purpose是一個意思。例如專用性資本special capital,用的就是這個special。它既是指special use又是指for a special purpose,因此這里的通用,應理解為“非專用”。而general purpose與special purpose中的purpose,只不過是用途而已。
這樣解釋可以明顯從經濟學角度看出工業技術與信息技術的經濟內涵的對比之點。工業經濟學建立在專用這類技術的基礎之上,數字經濟學建立在非專用這類技術基礎上。二者之間的“革命”關系,表現在general與special是一對反義詞。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邏輯鏈條是:專用技術(如資本專用性)決定專有制度(如專有——私有或公有——制度)。
GPT可解釋為非“自然占有與控制”的技術體系。工業經濟學的產權體系因專用(自然占有與控制)而專有(法律占有與控制),是關于專有規律的經濟體系,而數字經濟學改變了這一基礎,成為非專有規律(如共享發展理念)的經濟體系。
威廉姆森把“通用—專用”框架置于新制度經濟學背景下進行討論,說的正是資本的技術性質實質上是使用價值的性質。在這一點上,他與奧地利學派批判凱恩斯的立場是一致的。按照凱恩斯理論,資本的交換是無摩擦的,這只有把資本定義為貨幣資本才有可能。這時不存在交易費用,是因為資本與資本之間并無區別,無論是鈔票還是代指幣值的數字,都沒有區別。但是按照奧地利學派的觀點,資本的交易還涉及使用價值的交換,這時資本使用價值如果通用則摩擦力較小,而不通用則摩擦力較大。例如,100元的農具與100元的漁具在貨幣價值上相等,但對漁夫來說價值卻不相等,因為拿捕鳥的網子來撈魚需要改裝,這需要成本,而成本大小,要看網子的通用性大小,決定改裝到適用時的成本是大是小。這是相對于等貨幣價值的使用價值進行使用場景切換時摩擦力的大小而言的。這個代表摩擦力的差值是交易費用。威廉姆森的交易成本經濟學從數字經濟學角度看,假設的是與信息技術相反的工業技術為經濟學的生產力前提。在這里,新制度經濟學分析存在一點小小的問題,有時混淆了通用轉換中的技術問題與社會問題。按制度分析的主導傾向,專用資產轉化為通用,主要分析的應是人際關系造成的摩擦力,而不是技術關系上的成本,如漁網改裝為鳥網的技術成本。
另外一個需要注意的是,威廉姆森所說的通用與我國提出的通用性資產的通用,在技術含義上不同。通用性資產所說的通用是復用,即在任一時間用于不同地點,有不同主體和不同用途,即使用上的非排他性、非競爭性。而威廉姆森所說的通用,雖然也可以從一種用途轉用于另一用途,從一個主體轉用于另一主體,但不能同時使用,因此可能具有使用上的排他性與競爭性。
威廉姆森對GPT的解釋,也可以同斯密式的術語體系對接,亦即屬于對于多樣化效率目的的實現具有通用性的基礎技術,或按威廉姆森本義所說,能夠被多樣化地應用(variety of applications)或通用于多樣化的用途上的技術。這隱含兩層意思:一是所有多樣化效率技術共同具有范圍經濟特征的基礎技術的基礎,作為它們可合并的同類項(可均攤的固定成本)起作用;二是這些技術雖然擁有相同的基礎技術作為交集,但相互差異巨大,運用通用目的技術是為了實現具體的多樣化目標,提高的是多樣化效率。二者關系相當于固定資本(平臺)與可變資本(APP)的關系。通用目的技術也可以被用于規模經濟,加強專業化效率的效果,但這是其次要的方面。
數字經濟的這一生產力內涵對宏觀經濟理論和政策將產生重要影響。例如,對貨幣政策失靈下的流動性政策產生顛覆性影響,涉及上百萬億“量化寬松”投向的取舍。
以上是第一個角度,即制度經濟學角度。
二、信息生產力與全要素生產率中技術的關系
經濟學語義中的技術與工程師語義的技術不同,是從效率角度定義的,主要區別在于有無成本約束。工程師的技術定義沒有內生價格,沒有關于技術經濟不經濟的判斷。
舉例來說,同樣是復雜性這個概念,經濟學專業出身的經濟學家與物理學背景出身的經濟學家如阿瑟,思路可能完全不同。阿瑟包括桑塔菲學派的學者,多是自然科學出身,都具有工程師特有的邏輯。他們認為信息技術的優勢在于復雜性,處理復雜性水平越高,這種技術就越有價值,因此就越值得投入;認為由于存在正反饋(報酬遞增),均衡就根本不存在了。但經濟學家卻認為,均衡無非供求相等,復雜性當高則高、當低則低,全看投入產出比是否合適,因為他們不認為信息技術好,就值得無限制投入,還要看成本、需求的約束。而且他們會對“正反饋(報酬遞增)導致均衡不存在”這類說法深感怪異(經濟學常識中的報酬遞增只改變均衡點位置,不是消除均衡,讓供大于求)。雙方現在在這個問題上的誤解越來越大。實際上,阿瑟現在處在典型的“第一代現象(第一代特指反對斯密的經濟學派的第一代代表人物及學說)”中。所有反對新古典的大家,在第一代時都聲稱均衡不存在,如凱恩斯、熊彼特。但他們的第二代(第二代特指第二代代表人物或學說,如新凱恩斯主義、新熊彼特主義)一律會修正為,不是均衡不存在,不是供給與需求不互相制約,而是新古典均衡不存在,存在的是另一種均衡,如張伯倫均衡。
我們換成經濟學術語來討論這個問題。多樣化(或“范圍”)是斯密本人直接使用的術語。楊小凱認為,“多樣化和專業化的發展是分工發展的兩個方面”(楊小凱,1998)[1]。斯密認為,專業化導致市場規模的擴大,多樣化導致市場范圍的增加,后人分別稱為規模經濟與范圍經濟。
從經濟學角度定義工業經濟的生產力,表現為工業技術主要提高的是專業化效率;數字經濟的生產力,表現為信息技術主要提高的是多樣化效率。
舉例來說,同樣是差異化,工業經濟與數字經濟的效率是相反的。對于相反在哪里,工程師往往判斷不出來,而經濟學家則是看“差異化經濟還是差異化不經濟”這一點。工業經濟由于多樣化效率低,差異化往往不經濟(越差異化,平均成本越高),其差異化戰略(波特)表現為高成本差異化(越創新,要求研發投入的成本越高),表現為規模經濟但范圍不經濟;但數字經濟由于多樣化效率高,其差異化往往是經濟的(越差異化,平均成本越低),其差異化戰略表現為低成本差異化,呈現為規模經濟且范圍經濟,甚至規模不經濟但范圍經濟,俗稱個性化定制。實踐中,海爾早期的差異化戰略(品牌)是工業化戰略,后來的差異化戰略(大規模定制戰略)轉型為信息化戰略。
信息技術的“革命”性,表現為以多樣化效率尺度衡量,工業技術與信息技術多樣化效率變化率的切線斜率正負號相反,一個成本遞增,一個成本遞減。
工程師以及信息技術產業背景的研究者,定義的信息生產力的自然科學類型特征,如拓撲化、碎片化、去中心化、扁平化、連通性、協同性、超鏈接等,大多可以概括在斯密所說的多樣性名下,都只是多樣性的細枝末節的表象。多樣化效率的經驗特征在于智慧、靈活及經濟上的高附加值等現象。由多樣性效率提高而獲得的制度性經濟收益,構成斯科特·佩奇所說的“多樣性紅利”,有可能導向李嘉圖和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的復活,前提是勞動與知識在個人水平結合。
對于多樣化效率,美國主流經濟學界的研究開始于1949年“成本病”的提出,成形于1966年鮑莫爾 與鮑恩在其所著的《表演藝術:經濟學困境》提出的“表演藝術成本病”[2],后來發展為著名的服務業生產率之謎。鮑莫爾稱其中與專業化效率相反的多樣化效率問題為“音樂四重奏的效率”問題。對多樣性效率的重視,在中國始于楊小凱,成形于曾鳴、姜奇平對中國互聯網發展,特別是阿里巴巴發展的范圍經濟解釋。
發現多樣化效率的存在,有效解釋了索洛悖論、服務業生產率之謎等一系列對工業經濟學產生悖論性影響的生產力相關難題。原來,服務業在GDP中占比提高,并非如標準經濟學(工業經濟學)所認為的那樣,是較低的效率與較高的價格反常組合的結果。服務業所謂較低的效率,其實低的只是專業化效率,但它的多樣化效率“音樂四重奏的效率”遠高于制造業。上述悖論產生,蓋因忽視了信息生產力,并且沒有辨別出其背后的多樣性效率及量化方法所致。
由此,我們得出結論,定義數字經濟時,一定要把多樣性效率或稱多樣化效率,作為全要素生產率中技術的新內涵定義進去。信息技術確實改變了全要素生產率中的技術,把技術由數量(Q)測度的專業化效率的技術(工業技術),拓展到由品種(N)測度的多樣化效率的技術(信息技術)。數字經濟學進而指出,多樣性效率的產出為AC-MC,也就是說,專門“負責”在均衡水平將零利潤提高到高附加值。這就是GDP不直接顯示的質量之值。
從這個意義上說,信息生產力無論怎么定義,關鍵是不要漏了通用、多樣化這兩個要點。
以李嘉圖價值論與全要素生產率為雙重框架定義狹義的數字經濟,只從技術和生產力角度定義:數字經濟是以通用技術和多樣性效率提高為基本特征的、信息生產力為主要技術要素驅動的經濟占比達到一定水平形成的經濟。這里的技術要素,平行作用于資本與勞動,形成異質資本與異質勞動如“企業家精神”,共同構成生產要素中的創新驅動力。
這個定義針對(與之相反的)范式是工業經濟的生產力定義:以專用技術和專業化效率提高為基本特征的、工業生產力為主要技術要素驅動的經濟占比達到一定程度形成的經濟。這里的技術要素,平行作用于資本與勞動,形成同質資本(物質資本)與同質勞動(勞動力),共同構成生產要素中的物質投入驅動力。
需指出,在真實世界中,工業經濟與數字經濟處于混合狀態,因此,兩種經濟規律(規模經濟與范圍經濟)共同發揮作用,其結果是依新舊動能投入比例的不同,以及產業化與服務化產出比例的不同,形成兩者之間的融合比例。
三、從制度角度定義的技術
制度即人,從制度角度看問題,就是從人的角度看問題。同樣是看待技術,從制度理論角度區分工業技術與信息技術在本質上的不同,是看它們分別相對于人的關系有什么不同。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把信息技術理解為面向意義(目的)的技術。而工業技術相反,是面向意義的中間物(手段)的技術。顯然,信息是用來表意的。具體信息可以表達各種具體的意思,但信息作為一個制度集合,表達的總意義就是“人是目的”本身;工業技術相對而言,是一種面向手段如貨幣的技術,這種手段本來是用來實現目的的,但過于關注手段,會把手段變成目的,而把目的變成手段,這也稱為異化,人們稱這種現象為拜物教。
信息技術的專業性,導致最先認識其特點的人,往往是工程師而非哲學家。工程師認識技術的角度,擅長從人與自然關系這個角度概括,而不擅長從制度即人與人關系的角度概括。在真正的制度學者認識信息技術本質之前,我們只好先求助于認識到問題所在的技術哲學家。他們會從人的目的與人的手段之間關系的角度,對技術進行分類。將這種分類用于區分工業技術與信息技術本質的不同,是數字經濟學制度分析的需要。
普羅米修斯與愛比米修斯作為兩類技術的代表,是法國哲學家斯蒂格勒在其代表作《技術與時間》(三卷)中提出的。全書貫穿著一個關于普羅米修斯與愛比米修斯兄弟倆的隱喻。在古希臘神話中,愛比米修斯給各種動物分派技術,唯獨遺忘了給人賦予特長。普羅米修斯為了彌補這個過失,通過盜火,給人帶來使用工具的獨特技能。宙斯不僅懲罰了普羅米修斯,而且還讓愛比米修斯迷上潘朵拉,打開了災難之盒,帶給人類。斯蒂格勒用普羅米修斯與愛比米修斯兄弟倆的相反行為,比喻存在兩種性質相反的技術。
這為我們理解信息技術與工業技術“相反”在哪里(因而構成技術“革命”這種特殊關系),提供了思想史中幾乎唯一的線索。數字經濟學可以把技術與效率分為兩類,技術有兩種:工業技術(普羅米修斯技術)與信息技術(愛比米修斯技術);效率也有兩種:專業化效率(普羅米修斯技術的效率)與多樣化效率(愛比米修斯技術的效率)。
1. 兩種相反技術:普羅米修斯與愛比米修斯
在斯蒂格勒之前,人們把技術與人的本質對立起來,當作技術與非技術的外在區別。例如,勒魯瓦—古蘭的區分是技術的(“干”的、理性的)和非技術的(“濕”的、人本的)。“勒魯瓦—古蘭區分兩種對立的智能:技術的和非技術的”。技術的對應理性的(“干”的);非技術的對應人本的(“濕”的)。而斯蒂格勒不認為這種沖突發生在技術與人之間,而認為是技術內部代表兩種人的本質在沖突,因此是人的內在沖突。
斯蒂格勒將異質性與同質性當作構成人類本質的第一對矛盾:“人類是雙重過失——遺忘和盜竊的產物。” “首先是愛比米修斯的遺忘造成的第一個過失;接著就是普羅米修斯偷盜火種:第二個過失。”
斯蒂格勒將物化的意識稱為關于“什么”的問題意識(對應心物二元中的物);將對應心的意識稱為關于“誰”(對應心物二元中的心)的問題意識。物對應的是同質性,心對應的是異質性。
遺忘指代的是異質性,盜竊指代的是同質性。由前者形成的技術是“濕”的(人性化的)技術,后者形成的技術是“干”的(機械化、自動化的)技術(以火代表)。所謂過失,是相對于人的目的與手段這一對矛盾而言,遺忘指代人為了目的而忘記手段,在故事中以愛比米修斯忘記為人類配備工具、手段“導致缺陷”代表;盜竊指代人為了手段而忘記目的,在故事中以普羅米修斯盜竊工具、手段,以火種隱喻,導致技術對人的異化這種“暴力”代表。
斯蒂格勒從人的這對基本矛盾出發,劃分出技術的相互對立的兩種原則,“古希臘的技術神話給歐洲語言留下兩個得自神的共同概念:普羅米修斯原則和愛比米修斯原則?!逼渲?,“死亡就是普羅米修斯的原則”,死亡喻指心物二元對立中“物”的原則(理性原則);而遺忘則是愛比米修斯的原則,“愛比米修斯原則即是指通過對過去失誤的反思獲得的經驗積累”,遺忘喻指心物二元對立中“心”(“誰”)的原則(人本原則)。
愛比米修斯原則中的遺忘,代表了“誰”(“心”,指人性化)的原則。這一原則“即構成與‘什么關系的遺忘”(“物”對應“什么”,指機械化),“并由此構成在對經驗的一遍遍重新記憶中沉思其‘過失'和遺忘的‘誰”。意思是,按照心所代表的異質性的原則(意義原則),要遺忘工具理性代表的“物”(“什么”),不為物役,并由對異化的反省中,從物回到心,從工具理性回到人本身,覺悟到人是技術的主人,不能反被物化的技術所支配。
遺忘與“喪失記憶”相反。喪失記憶相當于“忘本”,是指“人們對最初原型記憶這個一切毋庸置疑的推理和意義的基石的喪失。”如斯蒂格勒所說“技術化就是喪失記憶?!边z忘則是指忘掉工具理性的技術,回到本源。這個遺忘是得魚忘筌中的“忘”。所以這是雙重忘記(斯蒂格勒稱為“雙重過失”),是忘記忘本這種“忘記”,如中國古代所說的“坐忘”。
蘇軾在《臨江仙·夜歸臨皋》中寫道:“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這里的“忘卻營營”,是工具理性層面的事情,“營營”指的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地鉆營。人有時要把“現實緊迫”問題給忘了,專注于超越性的人生目的。工具理性型的技術經常會令人產生“長恨此身非我有”的異化感,覺得自己不再是技術的主人,就好像自己的身體不再屬于自己一樣。
愛比米修斯技術是一種遺忘類型的技術。信息技術與生命技術由于專長于意義的表征(編碼,對應技術上的調制)與理解(解碼,對應技術上的解調)。人是目的中的目的,不是死的文本,而是像基因一樣,隨時隨地發生新陳代謝的流動性變化。這種流動性變化用人文概念描述是延異。延異是德里達的核心概念,是指差異之流。斯蒂格勒用延異的思想,將海德格爾的此在(差異化存在),發展為“已經此在”(時間之流中的差異性)。信息技術就是一種征服延異的技術,或以處理延異為所長的技術。延異對應大數據就是variety(非結構化數據),對應經濟就是variety(顯示質量、創新差異度的品種)。信息技術革命的本質,就是電子和商務這兩種variety的“人槍一體”化。
延異型的技術強調當下與此在的異質性,同時時空這些點又是綿延不絕的。數字信號與基因信號的錄制與播放,只不過是生生不息這一過程的實現形式。信息傳播與基因遺傳,無非意義運動的方式。更根本之處在于,信息技術與生命技術都是專注意義本身的,得意義之魚而忘信息或基因之筌。
在海德格爾之前,西方人對技術的看法是外在的,看到的只是技術的中介性質,即所謂代具性。認為技術異化反對人本身的原因,在于技術外在于人的本質。這種觀念的代表是盧梭,他把人的本質理解為與技術對立的自然性,因此從根子上就與人本身不相容。而斯蒂格勒反對這種說辭,他認為技術也是人的內在本質的一個方面。換成盧梭的話語,就相當于認為人有技術(反自然)與自然雙重本質,技術異化不是技術從人的外部反對人的本質,而是人的本質自身就存在技術性與自然性這一對矛盾,技術異化是人自身的矛盾,是人自身內部反自然的那一面在反對自然的那一面。
2. 以同質性與異質性區分的技術本質
斯蒂格勒將同質性、異質性的含義區分引入對技術本質的分析,說明技術代表人類本質中本身具有的兩種相反性質。他用時間性來刻畫人類本質,“時間性的意義不僅僅取決于死亡,而且取決于來自性的差異的繁殖”。死亡隱喻的是基于同質性的理性,而繁殖隱喻的是基于異質性(如“性的差異”)的人性。
普羅米修斯原則是理性(物)的原則,用男人隱喻,隱喻的是專業化這種技術(以同質性為本的技術)。斯蒂格勒解釋說:“所謂理性,是因為技術的運用遵循因果關系這一理性原則,它既改造現實又屬于現實。”愛比米修斯原則是人性(心)的原則,可以用女人隱喻,隱喻的是多樣化這種“技術”(以異質性為本的技術),代表的是多樣化、異質性、不確定性、非決定性(自由意志)、情感等。
人類技術還有相反的一面,即遺忘的一面。表面上,愛比米修斯遺忘給人類分派專門化的技能,只是一種個人行為,但經過斯蒂格勒的重新闡釋,變成一種人類的選擇。遺忘的對象是工具理性,人類一旦遺忘理性與物化的好處,就會回歸人性狀態。
愛比米修斯就代表人類本質與技術的另一面,如差異、多樣化、異質性、不確定性、非決定性(自由意志)、情感等。順著邏輯得出的一個推論是,從愛比米修斯這一面中可以導出另一種技術,即以信息技術與生命技術為代表的異質性技術,或提高多樣化效率的技術。
斯蒂格勒首先以女人比喻愛比米修斯技術的多樣性這種特征。“至于愛比米修斯,他的過失在于接收了宙斯的禮品——女人,這個美麗的惡。宙斯的第二次報復就是造成性的差異?!彼沟俑窭丈踔劣门硕淅瓉肀扔鬟@種多樣性,認為她帶來的甕罐代表女人之腹,代表對多樣性可能的孕育。性的本質就在于差異,如果說男人比喻無差異和死,女人代表的則是差異和生。感性的性差異被對應繁殖與對應理性的死亡相對起來?!皶r間性的意義不僅僅取決于死亡,而且取決于來自性的差異的繁殖。”
差異又被直接對應于不確定性,與理性的確定性相對起來。愛比米修斯“就是在這個不確定性的問題上出現的”。不確定性對應的是與時間相關的可能性,過去是確定的,普羅米修斯技術對應的理性,代表確定性、決定性;而愛比米修斯技術對應的多樣性,代表不確定性、非決定性。未來是不確定的,一切皆有可能。
斯蒂格勒指出,“作為愛比米修斯的標記的盲目和積極的遺忘,這就是技術性中的相關差異、重復(延遲的相關差異)”。在這里,斯蒂格勒超出了把技術與專業化技術畫等號的主流見解,認為“所謂技術性,必須從廣義上來理解,就是一種相關差異的必然”,它與代表為了目的忘記手段的“缺陷”聯系在一起。例如藝術家、具有企業家精神的創新者,都有可能有這種“缺陷”——不專注于異化的技術,而忘情于人的“美好生活”做事情。
從這個角度看技術本身,圖靈問題的實質就是把活的效率(人性的效率、愛比米修斯的效率)與死的效率(物的效率、普羅米修斯的效率)合而為一。CPS就是把有靈的系統(信息系統),與沒有靈的系統(物理系統)合成為一個系統,從而實現心物一元。用段永朝的話來講,這就是萬物有靈論的某種復活。儒學稱之為一體之仁。這個仁也指不麻木,如物聯網有感知。
盡管哲學家,其中尤以法國哲學為甚,表述問題時所用的術語體系經常給人以怪異的感覺,但由于制度理論的認識深度達不到要求,因此必要的借鑒是不可缺少的。
需要指出,存在與工業技術相反的信息技術,不等于說這種技術會直接消除人的異化或勞動異化,而要看這種技術轉化為生產力時,與什么樣的生產關系相結合。如果將先進的信息技術與傳統的工業生產關系結合,信息技術也可能像工業技術那樣繼續造成甚至擴大異化現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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