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文人,一方面素重溫柔敦厚,另一方面,也常常有向往浪漫、充滿野性的沖動。到了現代,在思想解放的浪潮中,他們追求浪漫活法、呼喚釋放野性的聲音更加響亮。在這一點上,可以看出古代士大夫浪漫傳統與現代知識分子野性品格的一脈相承。野性的回歸,因此成為20世紀思想解放、文學巨變的一個重要主題。值得注意的是,文人向往野性、謳歌野性的浪漫情懷,常常催生了許多好作品,卻也老是在無情的現實中碰壁。其中的玄機,耐人尋味。
關鍵詞:中國文人;現當代文學;浪漫;野性
一
中國文人,素來受孔孟之道熏陶,知書達禮、談吐文雅、為人謙和。然而,這只是文化與人生的一面。歷史的另一面是:相當一部分文人內心充滿了對浪漫的渴望、野性的沖動。大略看去,文人的野性沖動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言談舉止放浪形骸,如魏晉名士、李白、金圣嘆,還有現代作家郁達夫;二是文化主張離經叛道,如李贄、胡適、魯迅;三是積極參與政治斗爭,如王安石、東林黨人、黃宗羲、曾國藩、瞿秋白……因此,中國文學史上便貫穿了一股揮灑野性、率性而活的激情。當循規蹈矩的理性在腐敗政治的擠壓下異化為無所作為的空洞說教時,那平時深埋在人們心中、關鍵時刻突如其來的野性怒火便會沖天而起,形成改變世界的燎原之勢。莫道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五四運動不就發起于一批北京大學生的怒火,并最終開辟了一個新的時代嗎?共產主義運動不也是因為陳獨秀、李大釗、惲代英、毛澤東、周恩來這些文化人的呼風喚雨才勃然興起嗎?如此說來,野性正是革命的驅動力,而理論只是指路的星辰與火炬吧。而在五四以后越來越深入人心的個性解放、婚姻自主、積極參政、生活獨立等等方面,也都很容易使人感受到野性的生機勃勃、勢不可擋。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五四運動以來一百多年中國文人對于野性的認同與張揚。
二
五四運動的先驅者中,生性沖動者不乏其人,例如陳獨秀。陳獨秀是一位特立獨行的狂人,他的文章充滿新文化的激情與野性,他的許多言論足以驚世駭俗:“世界文明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從這兩處發生的文明,才是真正的文明,才是有生命有價值的文明。”“我們現在認定只有這兩位先生(德先生和賽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壓迫,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①他為人狂傲,因此開罪多人。他還因為反對北洋政府坐過牢。發起成立共產黨以后,他在黨內行“家長制”,搞“一言堂”,也激起同志不滿。他提倡“獸性主義”,認為“強大之族,人性,獸性,同時發展。其他或僅保獸性,或獨尊人性,而獸性全失,是皆墮落衰弱之民也。……獸性之特長謂何?曰,意志頑狠,善斗不屈也;曰,體魄強健,力抗自然也;曰,信賴本能,不依他為活;曰,順性率真,不飾偽自文也”①。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他也相當嚴苛,不近人情,讓他們從小獨立謀生、艱苦奮斗。他的兩個兒子靠艱苦奮斗成為共產黨的早期領導人,與他的嚴苛家教有沒有直接關系?
魯迅亦是性情狂放之人。他敬仰尼采、拜倫那樣的狂人,已顯叛逆個性。他欣賞尼采“不惡野人,謂中有新力”的思想,向往“所向必動,貴力而尚強,尊己而好戰……故其平生,如狂濤如厲風,舉一切偽飾陋習,悉與蕩滌,瞻顧前后,素所不知;精神郁勃,莫可制抑,力戰而斃,亦必自救其精神;不克厥敵,戰則不止。而復率真行誠,無所諱掩,謂世之毀譽褒貶是非善惡,皆緣習俗而非誠,因悉措而不理也”的精神境界。②因此,他從敢于發出“不讀中國書”的狂言,到激烈批判中國傳統文化,認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③。與陳獨秀提倡“獸性主義”一樣,魯迅也提倡“獅虎式的教育”,說:“施以獅虎式的教育,他們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們到萬分危急時還會用一對可憐的角。然而我們所施的是什么式的教育呢,連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則大難臨頭,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④他的激進言論使他樹敵眾多。連毛澤東那樣的革命家也對他推崇備至,稱其為“現代中國的圣人”,“中國文化革命的偉人”,“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⑤他對于20世紀青年的影響之巨,足以表明他的思想是一個世紀的主旋律。
還有郭沫若、郁達夫也都是率性而活的狂人。郭沫若從小就有叛逆性格,“他在土匪橫行的地方成長,對土匪這樣的草根英雄十分迷戀”⑥。生于動蕩之世,接受了新思潮的影響,他既崇拜拿破侖、俾斯麥那樣的英雄,也敬仰鄒容、徐錫麟、秋瑾那樣的先烈,還敢于反抗、敢于帶頭罷課,以抗議校方取消周末半日休假制,受到處分后居然酗酒、吸水煙、打牌甚至逛胭脂巷,可謂狂放。他在1919年寫下了振聾發聵的詩歌《匪徒頌》,謳歌“一切政治革命的匪徒們”“一切宗教革命的匪徒們”“一切學說革命的匪徒們”“一切文藝革命的匪徒們”“一切教育革命的匪徒們” “萬歲!萬歲!萬歲”⑦,叛逆的激情溢于言表。到了大革命的滾滾洪波中,他投身北伐戰爭,曾任北伐軍總政治部中將副主任。很快又在蔣介石發起“清黨”后,寫下聲討蔣介石的檄文《請看今日之蔣介石》,指出“蔣介石是流氓地痞、土豪劣紳、貪官污吏、賣國軍閥、所有一切反動派——反革命勢力的中心力量”,是“一個比吳佩孚、孫傳芳、張作霖、張宗昌等還要兇頑、還要狠毒、還要狡獪的劊子手”⑧,堪稱大無畏,也因此受到蔣介石的通緝。他接著參加過南昌起義,任起義軍政治部主任。后來避難日本。抗日戰爭爆發后,他毅然回國參加抗戰。一直到暮年,他還通過歷史劇創作“替曹操翻案”(《蔡文姬》),顯示了文人的勇氣,也顯示了他暮年壯心依然。郭沫若是古往今來無數文人投筆從戎的一個縮影,也是20世紀無數浪漫文人投身革命的一個代表——從李大釗、瞿秋白到那些放棄了學業、投奔解放區的青年學子,還有掀起過“一二九運動”狂飆的青年學生們。
郁達夫生性多愁善感,也有英雄情懷。學生時代他也曾參與學生運動,并因此被開除。他經常酗酒,不拘小節;與美人一見鐘情就瘋狂追求,拋棄發妻,鬧得滿城風雨;還因為旅途受到外國人的盤查而產生了“硬要想拿一把快刀,殺死幾個人,才肯罷休”的沖動⑨。然而,在辛亥革命的高潮中,曾想沖鋒陷陣、為眾舍身的他卻“只呆在大風圈外,捏緊了空拳頭,滴了幾滴悲壯的旁觀者啞淚而已”①。這與他追求婚外情時的狂熱,與郭沫若在革命大潮中激情滿懷、投筆從戎都形成了耐人尋味的對照。這一切與他內心深處根深蒂固的“小資情懷”密不可分吧。在他那里,野性主要體現在“惟有他敢用筆把自己的弱點完全暴露出來”,“時而觀淫,時而睹物興起淫念,時而同性戀,時而以被虐滿足性欲,時而有偷物狂……”②,這樣的風格具有驚世駭俗的沖擊力,令人想到《金瓶梅》,卻又因為他認同“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的說法而賦有了非虛構的文學魅力和心理分析的新意。這與他深受盧梭的《懺悔錄》精神影響密切相關,也體現出士大夫風流習氣在現代作家身上的流傳吧。此外,他是創造社的主將之一,又因為革命文學的興起而退出創造社;他是“左聯”的創立者之一,不久卻因為政治的壓力而憤然退出。他的率性、任性、野性于此得以凸顯。
生性沖動、心懷浪漫的文化人為新思潮、新文化奔走吶喊,順理成章。而生性淡泊、超凡脫俗的文化人也常常突發驚世之語,就更能顯示出野性激蕩的時代氛圍了。例如周作人就曾經自道,少年苦悶中一度“幾乎成了小流氓”,③他曾與混混為友,而且“著實學了些流氓的手法”④。他寫過《兩個鬼》一文,自道:“有時候流氓占了優勢,我便跟了他去彷徨,什么大街小巷的一切隱秘無不知悉,酗酒,斗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⑤在與北洋政府、“正人君子”交惡時,他的“流氓鬼”心性表現得淋漓盡致。甚至他還曾經發起“征求猥褻的歌謠”,以便“從這里窺測中國民眾的性的心理,看他們(也就是咱們)對于兩性關系有怎樣的意見與興味”,⑥都散發出無所顧忌的潑辣氣息,令人想起60多年后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誰”的市井霸氣。一直到晚年,他還這么分析自我:“我的心里是有‘兩個鬼潛伏著的,即所謂紳士鬼與流氓鬼”,而且,“……究竟紳士鬼還只居其小部分……有時流氓鬼要露出面來”⑦。他一方面恐懼群眾運動、社會革命,認為動輒“社會制裁”正是“蠻性的遺留”;另一方面,他在思想解放運動中的呼風喚雨,在“女師大事件”中仗義執言,也流露出潑辣的本色。
再看沈從文,他來自民風強悍的湘西,素以“鄉下人”自稱,他從小放蕩不羈,逃學,喜歡賭博,“從那方面學會了不少下流話,和賭博術語”,⑧加入土著部隊后,見識了種種酷刑、殺人,也明白了“那些行為背后所隱伏的生命意識……知道這些罪惡如何為社會所不容,卻也如何培養著這個堅實強悍的靈魂”⑨。而那些粗話野話也在后來的寫作中“增加了故事中人物的色彩和生命”⑩。他欣賞那些“時時刻刻罵野話”的水手,因為“他們那么天真爛漫的罵”,“一切極樸野……生活形式生活態度皆有點原人意味”,或者,“這里人說話皆大聲叫喊,吃東西隨便把花生橘子皮殼撒滿一地……很有趣味”11。在他看來,那些罵粗話、嫖娼、喜歡打架的水手,“比起‘風雅人來似乎也灑脫多了……也實在還道德得多”。雖然,他作為一位作家,也有過另一個角度的審思:“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可是個費思索的問題。”①在《虎雛再遇記》中,作家也通過勸一位“有精神,有野性”、喜歡打斗的“將門之子”,“勸他此后忍耐一點,應把生命押在將來對外戰爭上,不宜于僅為小小事情輕生決斗。想要他明白私斗一則不算角色,二則妨礙事業”,表達了超越樸野的思考。這樣的思考盡管在沈從文的腦海中遠不如欣賞樸野、放浪的主題那么高亢,卻也透露出經過新文化的洗禮后,一個“鄉下人”人生觀發生的重要轉變。值得注意的是,他早期就寫過一束《狂人書簡》,宣泄了一個文學青年的苦悶:“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敵人啊!法度,教育,實業,道德,官僚,……一切一切,無有不是。”“說到匪……你們似乎以為搶犯是人類中最劣等的東西,搶人是人類中最不良的行為;其實,你們錯了!你們都給傳統下來的因襲奴隸德性縛死了!”“到這世界上,誰個不是賴著與同類搶搶奪奪來維持生存?你不奪人,其實別人把你連生下去的權利也剝去了!金錢,名位,哪里不是從這個手中搶到那個手中?”②這樣的嘶吼道出了許多失意青年的郁悶與不滿,比起魯迅的《狂人日記》,顯然多了強烈的生存與競爭的焦慮。到了大革命年代,作家“聽許多人說及北伐時代兩湖青年對革命的狂熱”,又產生了這樣的憧憬:“我對于政治缺少應有理解,也并無有興味,然而對于這種民族的狂熱感情卻懷著敬重與驚奇。……也許從一些人的歡樂或恐怖印象里,多多少少還可以發現一點對我說來還可說是極新的東西”③。這種對于“民族的狂熱”充滿期待的想法明顯不同于從前對說粗話、打架、賭博、嫖娼的樸野活法的欣賞,也從根本上不同于不久前《狂人書簡》中的匪性情緒,當然也與那些想通過走“第三條道路”開辟新生活的自由知識分子迥然不同,而與左翼知識分子的革命熱情不謀而合了。只是,他終于不曾像他曾經的好友胡也頻、丁玲那樣投身革命,更不可能料道,革命成功以后,他會成為被改造的人,飽受屈辱。
連深受西方紳士風度影響、在現代以倡導“幽默”聞名的林語堂也在1925年寫過《祝土匪》一文,反對言論界的“紳士”“學者”氣的四平八穩、“中和穩健”、不敢講真話,倡導“士風將來也非由土匪來講不可”,不講面子、“生于草莽,死于草莽,遙遙在野外莽原,為真理喝彩”的新風④。到了1926年,他還寫過《假定我是土匪》一文。其中寫道:“做個匪首,并不容易,第一便須輕財仗義,豪俠好交,能結納天下英雄,江湖豪杰,這是我斷斷做不來的。做土匪的領袖,與做公司或社會的領袖一樣,須有領袖之身份,手段,能干,靈敏,陰險,辣潑,無賴,圓通,是非不要辨得太明,主義不要守得太板……這是據我的觀察,一切的領袖所共有而我所決無的美德。”⑤可見他紳士風度深處的野性渴望。他既入木三分地寫出了一種人的多副面孔,同時也深知文化人與匪首之間隔著的千山萬水,不是心向往之就能做到的。文化人對于土匪的想象有助于激發浪漫情懷,卻也常常只能到此為止。
周作人、沈從文、林語堂對樸野人生、土匪野性的欣賞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水滸傳》《三國演義》《說唐全傳》中那些性格粗獷、滿口粗話、率性而活、無所畏懼的英雄好漢——武松、李逵、張飛、程咬金……還有《三俠五義》中除暴安良、笑傲江湖的俠客形象。這些來自村野的粗人以他們的英雄氣影響了多少普通人,赤手空拳,干出一番英雄業績。其中真有李自成、石達開那樣的農民起義領袖,也有無數路見不平一聲吼、快意恩仇的江湖好漢、俠客,更有無數率性而活的普通人。到了革命年代里,他們中許多人投身炮火硝煙,為推翻舊世界不怕流血犧牲。在那些講述普通農民在戰火中煥發出沖天革命熱情的小說中,從馬烽、西戎的《呂梁英雄傳》,袁靜、孔厥的《新兒女英雄傳》,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孫犁的《荷花淀》,到梁斌的《紅旗譜》、劉知俠的《鐵道游擊隊》、劉流的《烈火金剛》、曲波的《林海雪原》、徐光耀的《小兵張嘎》、馮德英的《苦菜花》……都可以感受到革命浪潮中“國民性”的巨變,或者說,叛逆、抗爭、敢作敢當、不怕犧牲的“國民性”的復興。盡管在政治運動頻繁的年代里,作家們都深知“改造世界觀”、“夾著尾巴做人”的重要,但他們刻畫的平民英雄還是散發出了血性與抗爭精神的。
到了改革開放年代,在革命年代已經過去、世俗化浪潮又一次高漲的歲月里,梁曉聲的《今夜有暴風雪》、老鬼的《血色黃昏》中那些抗爭的知青,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佬兒》、鄭萬隆的《老棒子酒館》、莫言的《紅高粱》《豐乳肥臀》中那些獨往獨來的鄉民,權延赤的《狼毒花》、鄧一光的《我是太陽》、都梁的《亮劍》《血色浪漫》、何頓的《黃埔四期》中那些勇武的軍人,還有張承志的《心靈史》中那些義民,都延續了這一脈渲染野性、向往浪漫的傳統。此外,還有賈平凹的《懷念狼》、姜戎的《狼圖騰》也都在呼喚野性的回歸方面呼應了陳獨秀、魯迅、沈從文的野性吶喊。
由此可見,野性的回歸,是20世紀思想解放、文學巨變的一個重要主題。盡管五四先驅者們呼喚的是“民主與科學”的新文化,而民主意識與科學意識也在20世紀的歷史進程中已經深入人心,結出碩果,但對于廣大民眾來說,思想解放除了有追趕新潮的意義外,還與野性的回歸、我行我素、率性而活的生命熱能的噴發密不可分。因為有了民眾的積極參與,中國社會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雖然,他們常常也為此付出了始料未及的巨大犧牲。
三
只是,無論是在革命年代里對集體主義、克己奉公的嚴格要求,還是到了改革開放新時期農民工潮水般涌入城市,使鄉村漸漸“空心化”,沈從文,還有“尋根派”(從賈平凹、李杭育、鄭萬隆到莫言)的浪漫情懷都只能止于懷舊的感傷中。
革命,是20世紀中國的一大主題。在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中,毛澤東就指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①因此,革命文學便賦有了“暴烈”的氣質——從蔣光慈的《短褲黨》到“紅色經典”中那些武裝抗爭的故事……都記錄了那個年代的風起云涌、刀光劍影、英雄傳奇、悲情壯歌。這些作品繼承了《水滸傳》的“造反”敘事,彰顯了普通百姓中蘊藏的巨大反抗熱情與斗爭智慧。現代的革命文學意義不可低估。
到了思想解放、文學多元化發展的新時期,革命的歷史記憶并未煙消云散。其中,既有喬良的《靈旗》、黎汝清的《皖南事變》《湘江之戰》那樣反思革命歷史悲劇的力作,也有鄧友梅的《追趕隊伍的女兵們》、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鄧一光的《我是太陽》、都梁的《亮劍》、權延赤的《狼毒花》那樣揮灑革命軍人英雄豪情的名篇。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同樣是寫平民英雄,《我是太陽》《亮劍》《狼毒花》這樣的作品都濃墨重彩渲染了革命軍人性情中的農民本色和沖天豪氣。在這一方面,這些作品顯然與《水滸傳》中的“粗人”李逵、魯智深更心心相印,也很容易使人想起吳強的《紅日》中的石東根、《烈火金剛》中的丁尚武、《林海雪原》中的劉勛蒼和李勇奇等等率真、粗獷、豪放的英雄好漢。由此可見,重新弘揚“野性”,已經成為新時期革命歷史題材創作的一個基本主題。這些革命故事,與莫言的《紅高粱》、賈平凹的《白朗》、葉廣芩的《青木川》那樣的“土匪故事”,與莫言的《天堂蒜薹之歌》、張承志的《心靈史》、張笑天的《太平天國》那樣的“起義故事”,以及金庸的“武俠小說”一起,共同烘托出這個時代的浪漫精神——革命就是浪漫,造反就是痛快。誰說中國的“國民性”就是隱忍、麻木、窩囊、逆來順受?歷史上,百姓隨意隨性、我行我素的活法常常體現在凡事都要“爭口氣”的沖動中。由此固然發生了大量“窩里斗”的悲劇,也激發出民間尚爭、好斗、“不服周”、銳意進取的民氣。中國的農民起義此起彼伏,發生的頻率之高,舉世罕見,顯然與此有很大關系。粗獷、豪放、“沖冠一怒”也是我們民族的精神內核,并常常在隨心所欲的日常生活中、在無所畏懼的大大小小抗爭中突然噴發出來。
四
值得注意的還有,在思想解放的年代里,越是年輕的詩人、作家,越是以粗獷、狂放、任性的姿態作為出道的旗號。思想解放的時代洪流為后起的文人崛起打開了任性的大門。從1980年代的“新詩潮”中此起彼伏的標新立異、聲嘶力竭的吶喊——在1986年10月《深圳青年報》和安徽《詩歌報》聯合推出的“現代詩群體大展”中,粗俗之風占了絕大的比例。諸如:“為了真誠,我們可以不擇手段”“一噸垃圾比一噸金子更有用。因為垃圾更直截了當地接近世界和事物的真相,更有利于發現、宣泄、蹂躪”“我們天性逢佛殺佛,逢祖殺祖”“搗亂、破壞以至炸毀封閉式或假開放的文化心理結構”“一定要給人的情感造成強烈的沖擊”①這樣顛覆普遍價值觀的嚎叫都足以表明:在思想解放的環境中,個性(包括個人欲望)的解放終究會與狂歡的情緒、破壞的渴望、宣泄的沖動乃至自虐的訴求相遇。從遠離政治、關注自我到自我膨脹、自我褻瀆,從嘲弄崇高到嘲弄一切,張揚了青年心態的浮躁與焦慮,也顯示了時代巨變的某些軌跡:苦心孤詣的創作似乎已經很難滿足當代人的浮躁心態和狂歡渴望了。宣泄欲望已經成為最刺激、最本能、最流行的寫作動機。而當詩變成了詩人們宣泄欲望的器皿時,傳統的詩意也就在浮躁的喧嘩中失落了。1998年,韓東與朱文發起了“斷裂:一份問卷”的調查,激烈地與現存的文學秩序宣告決裂:“當代漢語作家中沒有一個人曾對我的寫作產生過不可忽略的影響。50、60、70、80年代登上文壇的作家沒有一個人與我的寫作有繼承關系。他們的書我完全不看。”“當代文學評論并不存在。有的只是一伙面目猥瑣的食腐肉者。他們一向以年輕的作家的血肉為生,為了掩蓋這個事實他們攻擊自己的衣食父母。另外他們的藝術直覺普遍為負數。”“對于今天的寫作而言,魯迅也確無教育意義。”“我對《讀書》、《收獲》兩大名刊的評價是:知識分子和成功人士平庸靈魂的理想掩體。”②可謂偏激。而到了2000年,還有一批更年輕的詩人創辦了《下半身》詩刊。在該刊的發刊詞中,有這樣一些句子:“知識、文化、傳統、詩意、抒情、哲理、思考、承擔、使命、大師、經典……這些屬于上半身的詞匯與藝術無關,這些文人詞典里的東西與具備當下性的先鋒詩歌無關。”“我們已經與知識與文化劃清了界限,我們決定生而知之……讓那些企圖學而知之的家伙離我們遠點,我知道他們將越學越傻。”③至此,虛無主義、反智主義的浪潮已達無可挽回的深淵。這些吶喊令人想起尼采的狂言“上帝死了”、希利斯·米勒的“文學消亡論”,還有福克納的嘆息:“我們今天的悲劇在于普遍的恐懼感,這種恐懼感被保持在我們心中的年代太長遠了,以至我們都學會了忍受它。精神的問題已經不復存在了。剩下的只有一個問題:什么時候我的軀體會被撕得粉碎?所以當代的青年作家,無論是男作家還是女作家,都不去注意處于自我沖突之中的人的心靈問題,可是只有這種沖突才能產生優秀的文學。”④從滿腔熱情的野性呼喚到聲嘶力竭的狂放哀嘆,文人的野性在歷史的長河中也發生了巨大的異變。野性越來越賦有了反智的意味。“‘反智主義的立場其實顯示了當代思想的困境:在缺乏強有力的思想武器去響應現實問題的挑戰的時代,在偏激的議論越來越成為在眾聲喧嘩的年代里引起人們注意的策略的社會上,這些只好回歸‘反智主義的知識分子除了極盡諷刺、嘲弄之能事以外,別無可行的改良之策。”⑤
其實,20世紀文學家對野性的呼喚一方面有著傳統文化的背景——盡管儒家倡導“溫良恭儉讓”,道家主張“知其雄,守其雌”“柔弱勝剛強”,歷代統治者也宣揚“仁政”“禮教”,但事實上,中國歷代都不乏狂人。從“春秋無義戰”的刀光劍影到太平盛世中也屢見不鮮的宮廷政變,從詩人們“我本楚狂人”的放浪不羈到普通農民忍無可忍、揭竿而起、替天行道的造反有理,都體現出“仁政”遮掩不了的仇恨、“禮教”馴服不了的野性。多少次改朝換代、多少次社會動蕩,常常是那些好沖動的狂人引領了時代的巨變、社會的轉型。
另一方面,20世紀的中國文壇野性激蕩,其實也是百年國際風云激蕩、野性肆虐的縮影。就如同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在《極端的年代》一書中指出的那樣:“這是一個人類史上最殘酷嗜殺的世紀,其間充滿了戰禍兵燹,其程度、頻率、長度以及死在其戰火下的人們不計其數……它為人類帶來了史無前例的大災難,由歷史上最嚴重的饑荒,一直到有計劃的種族滅絕。”①從兩次世界大戰到中東戰爭(1948—1982)、朝鮮戰爭(1950—1953)、越南戰爭(1955—1975)、前南斯拉夫戰爭(1991—2001),從南京大屠殺(1937)、柬埔寨大屠殺(1975—1979)、盧旺達大屠殺(1994)到烏克蘭大饑荒(1932—1933)、非洲大饑荒(1983—1985)……人類的理性、正義的輿論在歷史形成的深仇大恨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無數生命毀于戰火、饑荒,萬劫不復。那些罄竹難書的罪惡催人追問:20世紀,人類文明高度發達的百年,為什么會與那些巨大的罪惡不期而遇?那些浪漫的夢想如何突然就變成了噩夢?那些熱忱的奉獻為什么竟然眨眼間就煙消云散?而思想家、文學家對浪漫夢想的呼喚又常常在現實的無情嘲諷下結出了怎樣的苦果?都值得深入反思。
說到底,文人的“流氓氣”“匪氣”“野性”其實都深深植根于浪漫的想象中。古往今來,多少文人在失意以后或浪跡江湖、寄情山水(如屈原、陶淵明、李白),或隱居茅廬、著書立說(如黃宗羲、王船山),已成士大夫傳統。到了多災多難的20世紀,來自西方的浪漫主義思潮影響深遠,盧梭那激情飛揚的浪漫主義恰遇中國巨變,鼓蕩起一代又一代人的浪漫情懷——從梁啟超、魯迅、郭沫若、郁達夫、巴金、沈從文到1980年代的“尋根派”。只是,盧梭鼓吹的返璞歸真理想到了中國作家這里,除了得到廢名、沈從文、蕭紅、汪曾祺、賈平凹、阿城、遲子建等人的呼應外,還在那些“野性敘事”中得到了別具一格的弘揚——對于許多中國作家來說,那些率性而活的俠客、土匪、軍人,才是從心所欲的理想人格象征。
只是,文人向往野性、謳歌野性的浪漫情懷,為什么常常會在無情的現實中碰壁?
例如瞿秋白,這位中國共產黨的早期領導人物,有著“軟心腸共產主義者”的氣質,在政治動蕩的年代里,走上了領導武裝斗爭之路。然而,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寫下的《多余的話》中,他才確認自己其實只是一名“文人”:“像我這樣性格、才能、學識,當中國共產黨的領袖確實是一個‘歷史的誤會,我本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后還是‘文人結習未除的。對于政治,從一九二七年起就逐漸減少興趣,到最近一年——在瑞金的一年實在完全沒有興趣了。工作是‘但求無過的態度;全國的政治情形實在懶得問,一方面固然是身體虛弱,精力短少,而表現十二分疲勞的狀態,別方面也是十幾年為著‘顧全大局勉強負擔一時的政治翻譯、政治工作,而一直拖延下來,實在違反我的興趣和性情的結果,這真是十幾年的一場誤會,一場噩夢。”②在這一段文字中,“歷史的誤會”和“興趣”格外耐人尋味。因為一時的沖動而壯懷激烈、投身革命洪流,到頭來卻發現那些工作與自己的興趣格格不入,可見一時沖動的野性與天賦文人性格的矛盾難以調和。在革命的高潮中奮勇爭先,到了革命轉入低潮時趕緊抽身,這樣的人生時有所聞。當代作家劉心武就在小說《七舅舅》中刻畫了一位從革命高潮中的弄潮兒到革命退潮后迅速變換人生角色,成為名醫的心路歷程。
而像丁玲那樣的革命者,在積極投身革命洪流,穿上一身戎裝,任“中央警衛團政治部副主任、西北戰地服務團主任”,成為“武將軍”的同時,不是也產生了新的困惑嗎?她在延安寫下的《三八節有感》,表達了對解放區革命女性遭遇的不平等對待的憂思,沒想到因此惹禍,受到始料未及的猛烈批判。盡管她迫于壓力作了檢討,可終究沒能逃脫后來的政治暴風雨,付出了沉重的政治代價。丁玲的悲劇在那一代革命者中也很有代表性。詩人艾青、穆旦、郭小川都有過類似的經歷。雖然他們都是堅定的革命者,為革命做出過重要貢獻,卻終于在殘酷的“黨內斗爭”中淪為犧牲品——從胡風、馮雪峰、邵荃麟、周揚這樣的文化人到那些很有野性的政治家、軍事家,以及一批一批從直言到被打倒的那些知識分子、機關干部,都顯示了政治漩渦中野性的危險。堅定的立場、率真的性格,在錯綜復雜的政治斗爭中也常常會遭遇變幻莫測的打擊。
還有沈從文,也在飽覽了湘西的瑰麗人生以后為什么會突然產生上大學的渴望,并因此北上,去北京大學旁聽?其中有新思潮的感召,還有年輕人“不安于當前事務,卻傾心于現世光色,對于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的渴望。①這樣的渴望遠行沖動可以說是20世紀無數青年共同的情緒——從魯迅那一代人“別求新聲于異邦”的心聲到大革命年代里投筆從戎的時尚,再到毛澤東時代“好兒女志在四方”“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熱潮,直至改革開放年代里莘莘學子爭相負笈留洋、青壯年農民紛紛進城務工,都使得“故鄉”的記憶越來越遠……故鄉與廣闊的世界成了落后與發達、封閉與開放的對應詞語。學者們常常用“浮躁”一詞概括20世紀人躁動不安、上下求索的情緒,而“浮躁”正是“野性”的沖動使然。
在政治高壓的年代里,人們不能不處處謹慎、如履薄冰。即便如此,仍然會有一場場政治運動突如其來,碾壓人們的良知和處世的基本常識。可是,為什么還是有了野性在政治風暴中的爆發?例如當年“地下寫作”的綿綿不絕就是文心與野性在“地下”——強權鞭長莫及之處——萌芽、生長、蓬勃發展的可貴表現。在知青中產生了富有濃郁“小資情調”的“白洋淀詩派”,還有趙振開(北島)的小說《波動》和靳凡的小說《公開的情書》充滿了對壓抑的不滿;因為懷念周恩來而噴發出對“文革”強烈不滿的“天安門詩歌”,都昭示了物極必反、世道滄桑的天理:被政治專制壓抑的人性、良知、思想終將如期歸來。
這樣,才有了政治局面突變以后的時代巨變,才有了思想解放的洪流洶涌奔騰,才有了一大批思想解放的文化人掙脫烏托邦迷信的束縛,為野性譜寫出新的篇章。
作者簡介:樊星,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