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懷榮 梁志賢
自永嘉之亂后,北方進入五胡十六國時期,割據混戰成為常態。北魏統一北方后,民族對立和政權分裂問題仍非常尖銳,嚴重威脅北魏的統治。孝文帝因此推行漢化改革,為民族的融合與社會的統一創造了機會,為隋唐盛世的到來奠定了基礎。這場改革是使國家脫離危機,為時代創造新機遇的典范。
北魏政權的建立者拓跋部是鮮卑族的一個分支。鮮卑族世代“統幽都之北,廣漠之野,畜牧遷徙,射獵為業”(《魏書·序紀》,本文所引《魏書》均出自中華書局1974年版)。西晉末年,中原大亂,拓跋統治者因幫助西晉對抗匈奴,被封為代王。公元338年,拓跋什翼犍建立代國,后為前秦所滅。 公元386年,拓跋珪重建代國,并于公元398年定國號為魏。北魏最終統一北方,與南方的劉宋政權南北對峙。
拓跋珪稱帝后積極學習中原文化,任用漢人為官,之后的明元帝、太武帝等皇帝都很重視中原文化,但并沒有進行徹底的漢化改革。歷史行進到孝文帝時期,改革已勢在必行。孝文帝由出身北燕皇族的馮太后撫養長大。北燕是由漢人建立的政權,后為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所滅。馮太后的父親馮朗因罪被誅,馮太后入宮為婢,后來被選為貴人,成為皇后。馮太后培養了孝文帝對中原文化的興趣,孝文帝最終成長為一個“雅好讀書,手不釋卷。《五經》之義,覽之便講,學不師受,探其精奧。史傳百家,無不該涉”(《魏書·高祖紀下》)的皇帝。均田制、三長制等漢化制度,都是在馮太后聽政期間進行的,孝文帝在參與決策的過程中,足以感受到漢化改革的必要性。在這樣的教養背景下,孝文帝推行漢化改革就不足為奇。
孝文帝繼位時,北魏面臨著很多的危機。從外部環境來看,北魏的北方是柔然等少數民族政權,北魏的南面又與經濟發達的南朝相鄰,二者都對北魏極具威脅。從內部統治來看,鮮卑族落后的統治方式已不適用于當時的政治局勢。經濟上實行的宗主督護制嚴重損害國家利益。“舊無三長,惟立宗主督護,所以民多隱冒,五十、三十家方為一戶。”(《魏書·李沖傳》)依附于豪強地主的農民眾多,宗主們兼并土地,隱匿人口,國家的稅收和徭役都受到影響;政治體制也十分落后,官員沒有俸祿,常常掠奪百姓,造成統治階級與下層百姓之間的沖突。在統治階級內部,漢人不滿鮮卑族的輕視,鮮卑貴族無法完全信任漢人,兩者之間存在矛盾;另外需注意的是,北魏是由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鮮卑族在進行戰爭和經濟掠奪時,往往對其他民族進行壓迫,民族間的矛盾不斷激化。
種種矛盾引發了人民起義和社會動蕩。孝文帝即位以來就發生過多次起義,如延興元年(471)九月,“青州高陽民封辯自號齊王,聚黨千余人,州軍討滅之”,同年十月,“沃野、統萬二鎮敕勒叛”(《魏書·高祖紀上》)。太和四年(480)春,“洮陽羌叛”,太和五年(481),“道成豫州刺史垣崇祖寇下蔡”(《魏書·高祖紀上》)等。連年的戰亂和政局的動蕩都說明孝文帝時期北魏的階級斗爭和民族斗爭已經愈演愈烈,改革刻不容緩。
孝文帝運用國家權力進行強制性改革,使北魏的政治和經濟快速封建化,其措施主要有實行班祿制、均田制、遷都洛陽、移風易俗等。
班祿制。北魏最初沿襲舊有習慣,不給官員發放俸祿,于是造成“時官無祿力,唯取給于民”(《魏書·崔寬傳》)的局面。太和八年(484),孝文帝頒布了新的俸祿制度:
置官班祿,行之尚矣。《周禮》有食祿之典,二漢著受俸之秩。逮于魏晉,莫不聿稽往憲,以經綸治道。自中原喪亂,茲制中絕,先朝因循,未遑厘改……故憲章舊典,始班俸祿。罷諸商人,以簡民事。戶增調三匹、榖二斛九斗,以為官司之祿……祿行之后,贓滿一匹者死。
(《魏書·高祖紀上》)
從中可以看出,其增加租調來為官員發放俸祿,并用嚴格的法律規定來預防貪污,保證班祿制的實施。班祿制是孝文帝學習中原政治制度的結果,這一制度使得官吏擁有穩定的收入,官吏私自征稅和掠奪百姓的行為遭到打擊,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官民矛盾,也有利于廉潔風氣的推行。
經濟措施。經濟上,為適應已產生變化的生產方式,孝文帝實施均田制,并配合以三長制,改革租調制度,使北魏經濟朝著良性狀態發展。
太和九年(485),孝文帝下詔“均給天下民田”(《魏書·食貨志》)。均田制將土地分為露田和桑田兩種,露田即耕稼之田,百姓年老或死亡后要歸還國家,桑田是種植樹木的田地,無需歸還。年滿15歲的男子可授露田四十畝,婦人二十畝。初授田的男子還可授桑田二十畝,不適宜種植桑樹的地區,男子授麻田十畝,婦女減半。另外還對奴婢和“丁牛”的授田做了規定:
諸男夫十五以上,受露田四十畝,婦人二十畝,奴婢依良。丁牛一頭受田三十畝,限四牛。
(《魏書·食貨志》)
均田制是對土地資源的再次分配,使土地兼并情況得到抑制,有利于經濟的恢復。
太和十年(486),孝文帝推行三長制,取代了宗主督護制:
魏初不立三長,故民多蔭附,蔭附者皆無官役,豪強征斂,倍于公賦。
(《魏書·食貨志》)
三長制實施之前,農民多依附于豪強地主,不僅使國家損失人口和稅收,也增加了百姓的負擔。三長制規定“五家立一鄰長,五鄰立一里長,五里立一黨長,長取鄉人強謹者”(《魏書·食貨志》),有利于管理戶籍,有效解決了逃避租調的問題,國家的賦稅收入相對增加。
在推行前兩個政策的同時,孝文帝也對租調制度進行了改革。太和十年(486)孝文帝頒行新的租調制,規定:
其民調,一夫一婦帛一匹,粟二石。民年十五以上未娶者,四人出一夫一婦之調;奴任耕、婢任織者,八口當未娶者四;耕牛二十頭當奴婢八。其麻布之鄉,一夫一婦布一匹,下至牛,以此為降。
(《魏書·食貨志》)
新的制度以夫婦為征收的基礎單位,減輕了百姓負擔。
孝文帝對于經濟制度的改革是“三管齊下”的。均田制為征稅提供了經濟基礎;三長制加強了戶口管理,規避了逃稅問題;租調制度使得稅收結構更為合理,百姓的負擔減輕,國家的稅收收入增加。北魏的經濟制度影響深遠,唐代的租庸調制就是由均田制發展而來的。可見,這一時期經濟方面的改革為后世經濟的發展提供了制度經驗,并為隋唐盛世的到來提供了物質基礎。
遷都洛陽。太和十八年(494),孝文帝遷都洛陽,第二年又下詔規定“遷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還北”,同年九月“六宮及文武盡遷洛陽”(《魏書·高祖紀下》)。孝文帝將都城遷至洛陽有多方面的考量。進入中原后,北魏的生產方式已轉變為以農業生產為主。但是當時北魏的都城平城土地貧瘠、氣候寒冷,并不適合耕種。《魏書·祖瑩傳》有《悲平城》詩:
悲平城,驅馬入云中。陰山常晦雪,荒松無罷風。
從中可見其自然條件的惡劣。平城自身糧食供給不足,對外界的依賴性強,遇到自然災害就更加被動。太和十一年(487),平城曾發生旱災,“郊甸間甚多餒死者”(《魏書·食貨志》)。而當時中原地區的農業生產逐漸復蘇,經濟中心的轉移勢必影響到政治中心的布局。
另外,遷都與孝文帝的漢化政策和南征也有密切的關系:
(孝文帝)乃獨謂澄曰:“今日之行,誠知不易。但國家興自北土,徙居平城,雖富有四海,文軌未一。此間用武之地,非可文治,移風易俗,信為甚難。崤函帝宅,河洛王里,因茲大舉,光宅中原,任城意以為何如?”澄曰:“伊洛中區,均天下所據,陛下制御華夏,輯平九服,蒼生聞此,應當大慶。”
(《魏書·任城王澄傳》)
從這段對話中可以看出孝文帝遷都的政治考量。遷都有利于更好地移風易俗,學習中原先進文化,還可以降低柔然的威脅,更好地控制中原地區,進一步統一南方。孝文帝遷都加深了鮮卑族與漢族等其他民族的交流,鮮卑族的生活方式受到漢族的影響,孝文帝移風易俗的改革更易展開。
移風易俗。孝文帝改革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那就是社會風俗的漢化。太和十八年(494),孝文帝“革衣服之制”(《魏書·高祖紀下》)。太和十九年(495),孝文帝規定:“不得以北俗之語言于朝廷,若有違者,免所居官。”(《魏書·高祖紀下》)在朝廷任職的官員都要使用漢語,考慮到年齡在30歲以上的官員“習性已久,容或不可卒革”(《魏書·咸陽王禧傳》),遂對他們放寬要求。太和二十年(496),孝文帝“詔改姓為元氏”(《魏書·高祖紀下》)。《資治通鑒》對此有所記載:
北人謂土為拓,后為跋。魏之先出于黃帝,以土德王,故為拓跋氏。夫土者,黃中之色,萬物之元也;宜改姓元氏。諸功臣舊族自代來者,姓或重復,皆改之。
(《資治通鑒》卷一百四十《齊紀六·明帝建武三年》,中華書局1956年版,P4393)
姓氏上的不同被消弭,拓跋族可以更好地融入到漢族中去。另外,孝文帝還提倡胡漢兩族聯姻。孝文帝不僅自身“雅重門族,以范陽盧敏、清河崔宗伯、滎陽鄭羲、太原王瓊四姓,衣冠所推,咸納其女以充后宮。隴西李沖以才識見任,當朝貴重,所結姻 ,莫非清望,帝亦以其女為夫人”(《資治通鑒》卷一百四十·齊紀六 明帝建武三年,中華書局1956年版,P4393),又讓他的六個弟弟迎娶隴西李氏、滎陽鄭氏、范陽盧氏等高門大戶的女子。上行下效,錯綜復雜的婚姻關系將鮮卑族與漢族緊密聯系在一起,不僅加強了鮮卑貴族與漢族高門之間的政治聯系,也加深了民族間的文化交流和社會交往。
漢魏以來,少數民族入主中原,與漢族之間存在著尖銳的民族矛盾。從當時的政治全局來看,南北方的統治民族不同,文化多有差異,地理上又存在阻隔,如果兩者長久地對立下去,永久分裂為兩個統治政權也不是沒有可能,中華文明也就面臨著分裂與消亡的危機。這時急需消除民族隔閡,以維護政治的統一和中華文明的延續,孝文帝就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人物。孝文帝受中原文化影響很大,他的民族觀念也很先進,他說道:
凡為人君,患于不均,不能推誠御物,茍能均誠,胡越之人亦可親如兄弟。
(《魏書·高祖紀下》)
他的一系列漢化政策定下了落后的少數民族向先進的漢族學習的基調,這是后世能夠完成統一并且持續發展的重要基礎。
孝文帝改革為南北方統一奠定了基礎。從政治上來看,魏晉南北朝時期有許多少數民族進入中原后仍舊或多或少的保留著落后奴隸制的政治體制,孝文帝實施的遷都、聯姻等漢化政策,加強了鮮卑族與漢族之間的政治聯系,同時也推進了北魏統治下其他少數民族的封建化,使得北魏政權封建化的速度加快,符合歷史進步的趨勢。北魏的政治制度與南方政權政治制度的差距縮小了,南北政權間的對立減輕,為政治上的統一奠定了基礎。從經濟上來看,孝文帝的改革促進了社會經濟的繁榮發展。均田制等經濟措施的實施使得國家的賦稅收入增加,農民的負擔減輕,農業的發展也影響到手工業、商業的發展,北方的社會經濟得到了恢復。北魏的經濟制度為后世多個朝代沿用,為之后隋唐經濟的繁榮奠定了基礎。
從民族融合上來看,孝文帝的改革為后來的南北統一奠定了文化基礎。北魏之后雖然又有分裂,但是當時的政權如北齊、北周等并沒有徹底排斥中原文化,實際上它們都在沿著北魏漢化的道路繼續前進,南北方的文化差異逐漸縮小。到了隋文帝統一南北方時,兩種相似又不同的文化相互融合,構成了隋唐盛世的基礎。唐朝時期,胡、漢兩族的民族融合已經完成,唐朝是一個包容各族文化的朝代。唐太宗李世民曾說過:“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資治通鑒》卷一百九十八《唐紀》太宗貞觀二十一年,中華書局1956年版,P6247)少數民族與漢族之間的對立情緒減少了,民族融合促進了政治的統一。
孝文帝改革還為中華文明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民族交流是雙向的,這場改革表面上來看是鮮卑族的漢化,但是漢族在此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少數民族的影響。少數民族人民擁有強健的體魄,他們樸素狂野、尚武冒險的游牧精神,為漢族人民帶來了全新的體驗。漢族文明吸收了不同少數民族的文化因素,最終形成了全新的面貌。陳寅恪曾指出:
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
(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三聯書店2009年版,P344)
隋唐兩朝的皇室,都有著少數民族的血統,中華文明千年來的延續與繁榮,與各民族文化的融合創新也是密切相關的。
孝文帝改革在政治、經濟、文化上都產生了深遠影響,不僅為隋唐盛世的出現提供了條件,也促進了中華文明的發展。在面臨統治危機時,孝文帝主動尋求化解危機的方法,果斷拋棄本民族的落后制度,積極學習中原的先進文化,為北魏乃至整個中國創造了新的契機。今天,中國的發展還面臨著許多風險與挑戰,我們應該從歷史中汲取經驗,從危機中捕捉新機,更好地應對世界局勢的變化。
(作者簡介:劉懷榮,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梁志賢,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古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