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妍
2020年,美籍學者李懷印出版了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Chinese State:1600-1950一書,該書的中文版《現代中國的形成(1600-1949)》(以下簡稱《現代中國的形成》)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此書英文稿的寫作始于2012年,于2015年基本完成,后又經過5年的反復考量與打磨才最終出版。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此書是作者《重構近代中國》一書的續編,李懷印從對20世紀以來近代中國歷史敘述的建構問題,轉向探討對現代中國形成過程的重新認識問題以及中國近現代史的歷史書寫本身所存在的問題。
該書重新構建了分析現代中國歷史的闡述框架,著重從地緣政治、財政軍事與政治認同三個角度切入,梳理了17世紀到20世紀中國由“族群國家”到“疆域國家”再到融入世界國家體系的“主權國家”的過程。在方法上,此書采用“宏觀歷史”的研究路徑,從長時段的歷史敘事出發,回答了中國社會為何形成“大”且“強”的格局、“帝國到民族國家”話語是否是適用于中國的經驗等問題。李懷印在“中文版序言”中指出,“欲重新認識現代中國,有必要從過去宏大歷史敘事的窠臼及‘碎片化的泥潭里解放出來,站在新千年的全球地緣政治的高度,重新探討對今日中國的歷史認識最具挑戰性的問題。”可以說,此書既摒棄了傳統宏大敘事的“體系癖”弊端,又避免了過分瑣碎細致的考辨風格,既有經驗性研究,又有系統性的分析框架和廣闊的理論視野,是“中層理論”性質的典范之作。此外,李懷印更是通過對西方史學與中國史學的雙重回應,力圖超越“現代化理論”“帝國史”研究范式而展現中國道路的獨特性。
所謂“現代化”,以工業革命以來在社會科學領域居于支配地位的進化觀念為基礎,進而預設以實現工業化的現代文明作為人類社會發展的目的。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逐漸走上現代化建設道路,以“現代化”為中心的理論研究不斷展開,特別是1986年羅榮渠在《歷史研究》上發表《現代化理論與歷史研究》一文,標志著現代化研究在中國的開端。
在書中,作者特別指出,與二戰前赤裸裸的種族決定論不同,“現代化理論”是經過改頭換面、重新包裝的以“文明決定”為基礎的新歐洲中心主義。雖然現在已經有許多研究對“西方中心論”展開批判和反思,東西方“二元對立”的格局看似已被解構,但有時仍難以避免進入思維定勢所產生的誤區,比如所謂“沖擊—反應”模式、“傳統—現代”模式等的劃分,以此為基礎必然會對中國歷史造成割裂。而在書中,李懷印并未采取這種簡單易得的現成框架,而是在“宏觀歷史”的視野下將17世紀到20世紀的長時段歷史貫通起來,“內在的”分析現代中國形成的歷史脈絡。作者實際上摒棄了歐美國家歷史經驗的種種理論預設和概念框架,打破了“從帝國到民族國家”的認識范式,而將討論的重點放在以往被“民族國家”陰影所遮蔽下的一些問題,即清王朝與現代中國之間的慣性和張力。因此將轉型期的中國稱為接近于主權國家的“疆域國家”更為合適,與西方“民族國家”在建國過程中外來影響因素占決定性支配因素不同,中國經歷了一個自身“累積性發展”的過程,包括疆域的延展、政治文化認同的鞏固、權力結構的形成等,更多是歷史慣性的推動,因此最終影響現代中國的仍舊是中國自身的傳統和資源。
劉文明曾對“帝國”概念在西方的歷史淵源進行梳理,指出“帝國”概念淵源于古代羅馬,其內涵成為一種“帝國理念”,作為一種文化遺產從古羅馬帝國延伸到近代殖民帝國,這一概念包含三大要素,即合法的統治權威、由多民族構成的廣大領土、以“責任”和“使命”相標榜的價值追求。然而一批西方漢學家無視“帝國”概念所特有的歷史性和文化語境,而將其抽象為一種普遍性的國家類型與形態,造成“帝國”概念的濫用。早在十六七世紀將中國稱為“中華帝國”的稱呼就已經開始確立并流行開來,到20世紀80年代成為“新清史”論述的重要話語之一。在中國傳統文獻話語中,“帝國”主要是指皇帝的居所以及“以德治為特征的五帝之治”,與西方話語中的“帝國”概念相去甚遠,對此,李懷印提出,不能用“絕對主義”和“東方專制主義”來解釋帝制中國。在中央與地方的關系上,李懷印認為清朝繼承了明朝的一整套中央集權官僚體制,并且尊崇與之相伴的傳統儒家說教,這不僅在一定程度上為清朝接續大統提供合理性,同時也影響了清朝的國家治理模式。在地方上,縣以下具有“非官方的自主性”,“內生組織和慣例大行其道”,但同時“在征稅和治安方面配合國家權力機構” ,因此“國家只是有限地進入村落”,這在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清朝軍事財政的低水平均衡態勢,“清代國家政府可謂規模小、成本低”。因此,清朝不僅不存在擁有無限權力的君主,也不存在高額的稅收,所謂“專制”無從談起。
“新清史”學者繼承了早期漢學中的“帝國話語”。夏明方將“新清史”的學術理路上推至上世紀80年代中期,認為柯文“中國中心觀”所倡導的“地方性策略”是“新清史”研究的前奏。同時,柯文提出的“去沖擊論”“去近代化”“去帝國化”的三大論題,力圖突出中國歷史的劇情主線,與《現代中國的形成》一書存在某些思路上的相關。而在這一點上,又是李懷印與柯文的最大不同——即前者正是為說明近代中國與現代中國之間存在的積極連續性。在書中,李懷印多次對“新清史”觀點進行回應,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就國家構造而言,清朝果真是一個可以與歐洲軍事財政國家或殖民帝國相比的擴張主義帝國嗎?“中國”是否成為一個問題?
首先,新清史學者將清朝看作殖民帝國,特別是關于其中“帝國”的定位包含了深刻的西方意識,顯然是將中國歷史納入到“帝國——民族國家”的框架內,從而強烈暗示清朝包含多個民族政權。對此,李懷印首先否定了清朝具有殖民性,將由清朝建立起來的內亞國家概括為“軍事—宗教聯盟”,其指出:
不同于世界歷史上帝國建造的典型路徑,即以邊疆作跳板進一步向外擴張,因而從來沒有固定的邊界,清朝在18世紀50年代達成清除準格爾的目標之后,其版圖即大體固定下來,并且在此后的一個多世紀一直保持不變。
在疆域拓展的這一過程中,由清朝統治者重新界定的“中國”概念形成,并深刻影響了后世的“中國觀”,即包括滿人、蒙古等邊疆地區在內的新的“中國”形成,而這也成為新清史學者區別“大中國—小中國”以及“傳統中國和現代中國”的立足點。同時,作者通過對清朝財政、稅收方面的分析,認為清代社會長期維持“低水平均衡”狀態,在軍事支出與財政收入上擁有良好的平衡,并未由此造成財政體系的更新和擴張,而是產生了流暢的內部循環。此外,在地緣政治方面,中國在與周邊國家的互動中保持著垂直型關系,大清在東亞世界擁有絕對的主導力量。因此,良好的地緣政治和極具彈性的社會結構,造成清王朝并不存在對外擴張殖民的強大動力,這與西方歷史上16到18世紀的“財政—軍事國家”有很大不同。因此,在中國的地緣政治與社會結構中,并不存在所謂的“殖民性”和“帝國性”。同時,作者通過對清朝邊疆整合、宗教政策的梳理,認為清王朝與邊疆地區之間通過“政治和道德權威”的建立,形成了中央與邊疆的格局,這一“軍事—宗教聯盟”不僅將以往具有獨立性的屬國和地緣對手變為自己的疆域,同時還鞏固了邊疆族群對朝廷的政治文化認同。因此,僅僅將漢族主體作為“中國”這一說法并不成立。
書中第六章第三節的標題叫作“締造新的民族”,與以往觀念史研究的不同之處在于,作者不僅從“中華民族”概念的形成這一思想因素入手,更是在現實層面分析了“為什么民國能夠全盤承襲清朝的疆域”,這兩條線索實則是相互影響、相互促進的,觀念是折射現實情境的棱鏡,觀念更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客觀世界的發展。
首先,在滿漢關系問題上,清王朝為了獲得統治中國的合法性,“在內地各省始終堅持儒家的治國理念”(《現代中國的形成》,P158),經歷了數世紀的漢化后滿漢之間在文化上的區隔逐漸縮小;同時,由于清朝財政的低水平均衡構造具有條件性,在面對突發性沖擊時非常脆弱,因此清末的動蕩局勢使得19世紀中期清廷中央能夠把實際掌握大部分稅收的局面不復存在,“到了19世紀晚期,大部分財源已被地方督撫所控制,不再受中央政府的全面控制”,這也造成了“督撫財政自主性的不斷增長”,一言以蔽之即可謂“地方化集中主義”。因此,到清末滿漢實力已發生逆轉,越來越多的漢人出任督撫,逐漸把持地方權力,同時滿洲與內地省份的一體化,使得滿漢之間的關系更加密不可分。除此之外,清政府還施行一系列行政措施促進邊疆地區與內地省份的融合,以防止邊疆的離心傾向,包括:第一,“在19世紀允許漢人移民滿洲、內蒙古和新疆”,以增強邊疆與內地的經濟文化紐帶;第二,“把邊疆地區融入內地行政系統”,這一策略始于1884年新疆建省,1907年滿洲分設三省而達到高潮,邊疆地區新省的建立離不開漢人精英的推動,因此重要的行政、軍事職位也大多落入漢人官僚之手,也保證了清朝覆滅后邊疆省份對新生民國政權仍舊表示效忠;第三,清廷一方面庇護西藏和蒙古各地的喇嘛,另一方面又保留朝廷對轉世手續的認可權。因此,李懷印認為清朝的行政和宗教制度遺產,是中國疆土在清朝與民國之間保持完整性和連續性的最重要因素。雖然這一時期具有現代意義的“民族”概念還未形成,但在行政、宗教上所呈現的融合傾向,為近代以來的大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書中,李懷印也簡單梳理了“中國”概念在清朝的逐漸清晰。面對外部世界的嚴重挑戰,清王朝內部陳舊的滿漢之分觀念逐漸淡化,同屬于一個國家的意識則不斷加強,特別是知識精英階層在這一重新界定“自我”的過程中發揮重要作用。同時,清朝使得傳統的王朝國家認同得以延續,且超越性的將“中國”概念應用于現代主權國家關系中。將清朝整體疆域作為“中國”,這對后來“大民族”主義的發展、中華民國的建立以及“中華民族”概念最后的形成都具有深遠影響。由此來看,正是清朝在現實與思想上對“中國”的重新整合所形成的歷史慣性與內在動力,為“現代中國”的“大”格局埋下了種子。
可以看出,李懷印此書可謂在理論中反思、在經驗中重建。從梁啟超的“史學革命”開始,我們從打破傳統史學桎梏,到融入世界歷史普遍體系,已走過了一個多世紀的歷程。隨著中國實力的增長以及文化自信的確立,當今學者開始重新“內在的”解析中國的獨特性,李懷印寫作此書正是順應這一潮流并有所開新:現代中國格局的形成正是歷史慣性與傳統資源所造就的。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歷史理論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