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宅子”之喻探討《拿來主義》的精義

徐徑

摘 要 《拿來主義》中的“大宅子”之喻是探討“拿來主義”思想的精義所在。本文試圖廓清對“大宅子”之喻解讀上的誤區，從魯迅在創作中努力培育和構建獨立人格，倡導由“立人”到“立國”的轉變角度，分析“大宅子”之喻的正確含義，并厘清魯迅創作《拿來主義》的精義。

關鍵詞 《拿來主義》? 大宅子? 精義? 立人

《拿來主義》是魯迅先生1934年6月4日寫下的雜文名篇，被中學語文教材選錄其中。在文章中，“大宅子”是魯迅在說明“拿來主義”者如何施行“拿來主義”時使用的一個核心比喻，通過“大宅子”之喻，魯迅辨析了如何“占有、挑選”的“拿來主義”思想。在過去眾多的文本闡釋中，對“大宅子”到底比喻什么有多種解釋。這些解釋，莫衷一是，甚至相互矛盾。如果不能準確地解釋清楚“大宅子”之喻，就無法深層次地把握“拿來主義”思想，也就不能把握《拿來主義》的精義。

一、對“大宅子”之喻諸多解釋中存在的問題

在《拿來主義》中，魯迅設喻一個“窮青年”得到了一所“大宅子”。首先，在如何處置的問題上，出現了三個態度完全不同的人群，一是始終徘徊而不敢進門的，魯迅稱之為“孱頭”；一是怒氣沖天一把火燒光的，魯迅稱之為“昏蛋”；一是不管不問接受而享受的，魯迅稱之為“廢物”。魯迅對這三類人的做法都持否定態度。他認為“拿來主義”者應該采取“占有”和“挑選”的策略。文中 列舉了鴉片、鴉片、煙槍和煙燈、姨太太，說明“拿來主義”者如何施行這種策略。那么，這個“大宅子”到底比喻什么呢？

人教版原必修四《教師教學用書》將“大宅子”之喻解釋為“文化遺產和外國文化”，新統編本必修上《教師教學用書》的解釋則修改為“外來文化”，高教版《語文教學參考書》也將其解釋為“外國文化”。除了官方的解釋，也有人將“大宅子”之喻限定為“西方文化”。有人表達出不同的意見，認為“大宅子”之喻應為“中國人因襲的傳統”。無論是外國文化還是外來文化，甚至是西方文化，其實都限定為中國以外的文化，“中國人因襲的傳統”則可概述為中國自有的文化。那么，這個比喻何以有兩種不同，甚至是矛盾的解釋呢？到底哪一種才是“大宅子”的真正之喻呢？

一方面，將“大宅子”解釋為“外國文化”“外來文化”，其實是站不住腳的。“魚翅”和“鴉片”可以劃歸為“外國文化”“外來文化”，“煙槍和煙燈”和“姨太太”又如何代表“外國文化”“外來文化”呢？另一方面，將“大宅子”解釋為“中國人因襲的傳統”更是站不住腳了，“鴉片”何以代表“中國人因襲的傳統”呢？顯然，這兩種解釋都是經不起推敲的。

新統編本否定原人教版的解釋（文化遺產）是否經得起推敲呢？《拿來主義》中“窮青年”得到了“大宅子”，是因為“祖上的陰功”，它的所得是因為或騙或搶或繼承。這樣說來，“文化遺產”的解釋似乎能說得通。但“文化遺產”的內涵包括兩個方面，分別是物質文化遺產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物質文化遺產是具有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的文物；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指各種以非物質形態存在的與群眾生活密切相關、世代相承的傳統文化表現形式。那么，“魚翅”“鴉片”“煙槍和煙燈”“姨太太”這些“大宅子”里的物品，是屬于具有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的文物，還是以非物質形態存在的與群眾生活密切相關、世代相承的傳統文化表現形式呢？顯然，兩者都不屬于。因此，將包含“魚翅”“鴉片”“煙槍和煙燈”“姨太太”等物品的“大宅子”解釋成“文化遺產”，顯然是望文生義。

二、“拿來主義”的要義在于獨立人格的建立

“大宅子”既非中國的文化遺產，又非外來文化，抑或是西方文化，那么應該如何給這個比喻做一個準確的概括呢？這需要從魯迅為何寫作此文，為何要提出“拿來主義”入手進行分析。

20世紀30年代，文化界興起了關于中國文化走向的討論。各種意見爭鳴不已，“全盤西化”和“固有守舊”的提倡者大有人在，政府當局大力推動“尊孔讀經”。在此背景下，魯迅創作了此文。

一方面，結合當時社會背景，很多人認為魯迅創作《拿來主義》是針對文化選擇的問題，這也是為何很多人將“大宅子”之喻從中西文化的角度來解釋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也有學者將創作緣由精確到針對“文學遺產”，例如徐中玉就認為是魯迅在關注“對文學遺產的批判繼承問題”的基礎上，針對“全盤繼承論和全盤否定論兩個極端”的論調而創作的。

對于這兩個觀點，只要了解魯迅自創作始的精神傳統，以及同時期的創作內容，就可以判定它們都是輕率而偏狹的。在同時期諸多雜文中，魯迅所極力思索和吶喊的是新青年如何培育獨立的人格，而絕不僅僅是要他們應該呈現出什么樣的新文藝，或僅僅只是應該表現出什么樣的文化態度。在寫于1933年的《關于翻譯（上）》中，魯迅談到新青年時有過這樣一段話：

……但我們也不能決定蘇聯的大學院就“不會為帝國主義作家作選集”。倘在十年以前，是決定不會的，這不但為物力所限，也為了要保護革命的嬰兒，不能將滋養的，無益的，有害的食品都漫無區別的亂放在他前面。現在卻可以了，嬰兒已經長大，而且強壯，聰明起來，即使將鴉片或嗎啡給他看，也沒有什么大危險，但不消說，一面也必須有先覺者來指示，說吸了就會上癮，而上癮之后，就成一個廢物，或者還是社會上的害蟲。

在魯迅看來，經過二三十年的努力，已受革命洗禮的“嬰兒”已經長大成為新青年，對許多事情已經有了自己的判斷，雖受過革命熏陶，已經變得強壯而聰明，但稍有不慎，則可能墮落進黑暗之中，成為昏聵大眾的一員，從而“成一個廢物”。這個表述和《拿來主義》中“孱頭”“昏蛋”“廢物”的表述是一致的。那么，長大的新青年如何才能避免變成“廢物”，根本的問題是在于其獨立人格是否能夠建立，不然它對事情就分不清楚好壞，辨不出來利弊。《藥》里麻木沉醉的人民群眾，《狂人日記》里被迫害者的那個“狂人”，《祝福》里被腐朽苛刻的封建教條包裹的祥林嫂，他們都是成年人，但他們沒有獨立的人格，從而無法改變現實的困境，成了一個個悲劇。魯迅所真正憂慮的，是新青年如何在黑暗的中國社會中尋求改變并實現改變，這種改變的根基就在于獨立人格的建立。

魯迅認為，“拿來主義”就是“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核心要義在于“運用腦髓”，在于一種獨立人格的建立。以“大宅子”來說，如果一個人的人格是缺失而非獨立的，那又如何分得清“大宅子”里的鴉片到底是救人的藥還是害人的煙？又如何能夠辨別出“煙槍和煙燈”的歷史文物用途？所以，如果我們認為，魯迅通過《拿來主義》僅僅就是想告訴新青年，“閉關主義”“送去主義”“送來主義”等都是錯誤的思想行為選擇，應該“運用腦髓”去進行某種文化選擇，那么我們顯然沒有深入理解這篇雜文，沒有領會魯迅的精神期許。魯迅在文中所強調的不僅僅是要新青年“占有，挑選”，分得清“魚翅”“鴉片”“煙槍和煙燈”“姨太太”，更為重要的則是要“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強調的不僅僅是應該如何實行“拿來主義”，更重要的則是如何去做一個“拿來主義”的人，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人。其實，這是魯迅“立人”精神傳統的一個重要表達。

三、“大宅子”之喻何以立人？

在魯迅看來，民族危機的真正核心內容是民族文化的危機。文化的無法自信和樹立則是民族危機的根本原因，而文化危機的表現是“本根剝喪，神氣旁皇”“心奪于人，信不繇己”。所以，對文化危機乃至民族危機的突圍則應是“立人”。

“立人”是魯迅在日本留學學習達爾文進化論、尼采超人哲學、易卜生個性主義等眾多思想影響，歸國之后深入觀察中國現實困境之后得出的思想。他先后寫出《人之歷史》《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破惡聲論》五篇文章，系統地闡述了中國要“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有了“立人”，“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鄰。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從而才有“立國”，民族危機的解除也由此而始。

那么，如何“立人”，又如何在洶洶“偽士”，昏昏“眾庶”之中，建立“屹然獨立于天下”的中國呢？魯迅認為應該從文藝入手，因為在他看來，“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所以一方面他寫小說，是“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在“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取材，去描摹昏昏“眾庶”，從而“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另一方面創作了大量雜文，熱情呼喚“精神界之戰士”的出現。

1934年創作的《拿來主義》同樣也是魯迅“立人”精神傳統的產物。從這個層面探究《拿來主義》中的“大宅子”之喻，就不難把握其喻之本體了。“拿來主義”的核心精義是魯迅對獨立人格建立的期許。在此基礎之上，“大宅子”所指就既非中國的文化傳統或遺產，更非指西方或外來（外國）的文化，而應該是當時的中國，是當時時代的一個具化象征。“窮青年”無論是什么原因（或騙或搶或繼承）所得到的“大宅子”，其實就是20世紀30年代那個中西文化猛烈碰撞時代的中國，這和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所說的“鐵屋子”應是殊途同歸地表達：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這里的“鐵屋子”和《拿來主義》的“大宅子”都是當時中國的象征。“鐵屋子”中“許多熟睡的人們”就是所謂的昏昏眾庶，“大宅子”中的“魚翅”“鴉片”“煙槍和煙燈”“姨太太”就是當時的中西經濟和文化碰撞的駁雜表現。魯迅在《拿來主義》中認為，新青年不僅要學會對當時的中國進行實質性的分析和甄別（“魚翅”“鴉片”“煙槍和煙燈”“姨太太”），更要學會成為一個善于“運用腦髓”的人，否則即便一時做了正確的選擇，也有可能成為孱頭、昏蛋，乃至廢物。

正如魯迅在《青年必讀書》里對青年表達的那種期望，他認為當時青年最要緊的是“行”，而不是“言”，暫時不能作文不要緊，最要緊的是不要與現實人生離開，應積極做點革新的事。這種革新的根本是自身的革新，自身的重塑，自身革新和重塑的核心就在于“人”之“立”。

魯迅文學創作中的“立人”思想，總是針針見血地將國民的軟肋暴露出來，將蒼勁有力的筆端化為最尖銳的武器，革除隱藏在中國民眾中的扭曲的人性，革掉千百年封建社會遺留下來的軟弱奴性，從而“則庶幾燭幽暗以天光，發國人之內曜，人各有己，不隨風波，而中國亦以立”。在此過程中，魯迅通過文學將自己的“立人”思想的精神內核置于民族和國家這一雙重命題之下，從而將“立人”推進到了“立國”的高度和深度，這也是魯迅文學的重大意義和價值所在。魯迅1934年創作的雜文《拿來主義》，正是其“燭幽暗以天光”的一個杰出代表。

[作者通聯：安徽宣城市寧國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