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露平
[摘要] 《資本論》是理清馬克思與啟蒙關系的關鍵性文本。有一種誤解認為,馬克思只是延續著資產階級的啟蒙路徑,做了簡要的修補與完善工作。這種誤解極大降低了馬克思反啟蒙的理論貢獻,很容易將之劃入一般啟蒙思想家的行列。《資本論》作為反啟蒙的巨制,直接澄清了現代啟蒙的實質就是“資本-啟蒙”的模式,在這樣的原則高度上,穿透資本建構啟蒙的諸多幻象,直接批判啟蒙背后的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在此基礎上,《資本論》提出超越資本啟蒙、重置未來社會的革命,即以無產階級革命超越資本啟蒙。
[關鍵詞]現代啟蒙;《資本論》;無產階級革命;反啟蒙;批判進路
[中圖分類號]A811.23中圖分類號[文獻標志碼]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2-4917(2023)03-0053-09
一、引言
《資本論》與啟蒙思潮的關系探討是學界研究的重大課題。《資本論》的反啟蒙思想不是“照著說”“接著說”①,而是“重新說”。有趣的是,后現代主義思潮也給我們造成“重新說”的錯覺,盡管這些思潮看似激進與極端,但仍然是在“資本啟蒙”的框架內加以反思的。只有馬克思真正穿透資本建構啟蒙的諸多幻象,直接批判啟蒙背后的資本生產關系,提出超越資本啟蒙、重置未來社會的啟蒙,即“無產階級啟蒙”。馬克思的理論工作有兩個方面:一個是唯物史觀的澄清工作,即現代啟蒙是資本統治下的社會化啟蒙,這是在宏大敘事中把握住現代啟蒙的實質,即資本如何啟蒙;另一個是《資本論》回應了資本啟蒙的具體內容及反啟蒙的路徑方式,由此建構起超越現代啟蒙的無產階級革命,助力人類解放運動。
具體而言,一方面,要想真正弄清《資本論》對啟蒙的態度,必須澄清近代啟蒙的思想史。首先,什么是啟蒙?康德的啟蒙定義流傳廣且影響大,他認為未啟蒙是人缺乏運用理智的勇氣,那么啟蒙就是賦予人這樣的勇氣。但這個定義有很大的問題。我們可追問:勇氣何來?理智何在?勇氣與理智如何統一?我們以為,啟蒙不僅是一種運用理智的勇氣,更是對運用理智的社會環境加以考察,即啟蒙打碎的是傳統世界的權力機制,不斷祛魅宗教世界的神秘性,進而創造出主體性世界的環境。誠如以賽亞·柏林所言:“整個啟蒙運動的共同特點是,它否定基督教的原罪說這一核心教條,代之以這樣的信念:人之初天真無邪而又善良,或在道德上中立,有可能由教育或環境加以塑造,或者往最壞處說,人雖有嚴重缺陷,仍能通過與環境相配合的合理教育,或通過譬如說盧梭所要求的那種對社會的革命性改造,得到極大的改善。”[1]顯然,啟蒙塑造了以主體性為內容的現代世界,那么這種啟蒙由何而來?換言之,是什么推動著整個世界能夠跨越地理、民族、宗教與國家的限制,統一在共同生存模式下?究其原因在于,現代資本不斷以啟蒙文化與實踐摧毀習俗世界,同時又為現代世界提供交往準則與精神支柱。資本及邏輯②塑造現代文明世界的同時,也啟蒙了現代世界的交往原則、精神原則與制度法則等,即啟蒙運動其實就是“資本發育并制造啟蒙”的過程。
另一方面,現代世界也呈現出“啟蒙的否定性病癥”,盡管哲學家們對此有所反思,但是他們并未真正區分兩種啟蒙內容:一種表現為啟蒙具有先天合法性,換言之,啟蒙是永恒存在的,雖然有問題,但這種問題只是啟蒙的內容已經不適合或不屬于新的世界,需要啟蒙的“升級換代”——他們只是對啟蒙的工具理性帶來人類生存缺憾的批判,諸如面對環境惡化、生態危機、精神頹廢、貧困危機等社會現象;另一種是啟蒙只是這個世界的原則或環節,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換言之,世界需要新的發展節奏與生產邏輯,這不局限于現代性視域之內,而是提出更為寬闊視野下的歷史發展邏輯。現代性或后現代性的思想家們對前一種“樂此不疲”,試圖在啟蒙內部找到調節或優化發展的理念模式,如霍克海默與阿多諾的《啟蒙辯證法》,高舉反啟蒙旗幟,將現代性看作是“啟蒙神話”,詳細分析與批判了啟蒙通過現代文化工業形成的社會范圍內的“同質化”理性模式。這里有三種反思的模式,第一種強調啟蒙的自在邏輯,否定個體或社會的生成性力量,進而否定社會變革的可能性;第二種通過宏大敘事的解讀方式將啟蒙看作是人類自我合理化的歷史敘事過程,它否定的是歷史的進步性框架內的諸多因果關系,如革命與啟蒙、社會與啟蒙、生產啟蒙,只將啟蒙看作是人類發展史的大尺度生產性動力;第三種認為啟蒙總是設想最為優化的社會整體,將這種社會看作是資本生產的最為合適與標準的配置,否定的是任何瓦解這個社會的歷史性能力,如階級斗爭等。
總之,如何判斷《資本論》的反啟蒙工作?首先要澄清現代啟蒙的建構方式及其性質,然后通過《資本論》破解啟蒙的問題癥結,確定無產階級革命的新內容,為人類解放提供革命路標。
二、問題的提出:現代啟蒙的建構進路與理論癥結
眾多思想家對資本啟蒙歷史加以提煉與總結,構建了近現代思想史的反思內容。假如嘗試以思想發端與問題解決來劃分這些思想家的看法,主要有三重研究進路。
第一,經濟啟蒙的理論設置。古典經濟學以利己主義與原子個人為內容,以理性經紀人假設為基礎建構了現代經濟世界的理論原則,復現了資本啟蒙經濟生活的理性化過程。如亞當·斯密、李嘉圖等對市民社會的經濟法則作出了啟蒙。他們對經濟社會加以范疇化抽象,提出了商品、商業、市場、貨幣、資本等術語概念的啟蒙。在他們的工作基礎上,馬克思才可能進一步研究得出:現代啟蒙是資本以理性原則塑造世界的活動與觀念,形成了現代世界的生產時空規則與社會運動法則。但有一個問題必須澄清:古典經濟學盡管看到了現代資本的歷史建構性作用,將人類的自我解放(如財富、發展與未來等)內容與啟蒙經濟性的向度結合起來,以此論證資本的合理性;但他們并未對啟蒙過程中出現的諸如貧困危機、經濟危機、環境危機、精神危機等作出應有的回應——主要原因在于他們以資本或現代所有制作為合法性前提,經濟理性成為整個經濟性啟蒙的核心話語,任何違反經濟理性的行為都是違背資本生產原則的。一句話,整個經濟學的啟蒙是經濟發展的邏輯原則與理論總結。
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延續重商主義、重農學派關于“財富的生產來源于人類自身”的看法,同時詳細考察了財富的自然性質與人類性質,認為財富來源于勞動。那么,斯密是不是建構起了以勞動為啟蒙核心的政治經濟學?顯然勞動只是現代資本運動的一個物質環節,起到社會物質交換的中介作用,“只有勞動才是價值的普遍尺度和正確尺度,換言之,只有用勞動作標準,才能在一切時代和一切地方比較各種商品的價值”[2],即勞資關系的結構模型直接建構起經濟學的兩大基礎。斯密的經濟啟蒙思想的最終目的是解答如何實現現代世界的“富國裕民”問題,為現代資本主義發展提供理論基礎與思想保證。斯密在此對諸如社會產業制度、社會財富制度、賦稅制度、國際貿易制度等都做了一系列的合現代性規劃。他從資本發展的維度宏大敘事地說明了現代世界的生成內容與發展趨勢,正如海爾布羅納所言:“經濟社會的創造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由人以及人的思想和行動來創造的。”[3]資本啟蒙表現為雙重解放:一個是將社會發展規定從封建等級制度中解放出來,以私有財產的制度化與計算化方式加以確定;另一個是從等級、附庸及神秘等社會運動中解放出來,高度彰顯出利己主義與原子個人的互動有效性。
總之,古典經濟學已經深刻意識到,經濟啟蒙的全面展開,取決于現代世界的生產關系的轉變;同時也是社會財富生產方式、積累方式的本質性變遷,形成了現代私有財產制度。正如馬克思所言:“工業以至于整個財富領域對政治領域的關系,是現代主要問題之一。”[4]同樣,斯密也賦予了經濟啟蒙以市場交往本能即交換傾向,“這種傾向就是互通有無,物物交換,互相交易”[5],這是現代啟蒙內容的關鍵內容。由此,古典經濟學直接激活了財富世界具備政治性功能與社會性功能的議題,指認現代啟蒙內容就是經濟啟蒙。它直接聚焦為“富國裕民”的現實效應,即為資本發展提供支配性力量,反對中世紀社會的經濟生活只是社會關系的附屬物的現象。
第二,政治啟蒙的政治規定。這分為兩條路徑:一個是“頂層設計式”的啟蒙路徑。這主要以霍布斯與馬基雅維利為代表。霍布斯明確了教權的界限,為現代君權做啟蒙式的交代。首先,現代國家是世俗國家,以排除神性等級對其的干擾,國家運動不再以神意為內容,而是以自然秩序與法則為基礎,將國家作為一種可以控制、進而改善的事物。其次,需要通過契約形成臣民對君主的服從與協調,臣民絕對忠誠本國君主,同時君主能夠保障臣民的生活與安全。霍布斯以契約方式,即以“權利的相互轉讓”[6]規定了君主的活動界限,目的是規定出符合資本發展的君民關系,以防止社會受到自然狀態下的“生存法則”的破壞。最后,君主建立一個世俗國家,提供社會良性發展的規定內容,“在世俗國家中,由于建立了一種共同權力來約束在其他情形下失信的人”[7]。與之呼應,馬基雅維利提出了一種啟蒙的“頂層設計”。首先,作為現代世界構成質料的人是可以改變的,人的政治生活不是服從神意與天性,而是形成于人的政治理想。其次,國家不是神意世界,而是人工設計的制品。政治活動不僅是神意下的內容,而是可以將之作為一種技術加以操作的;同時,這種具有可操作性的政治活動必須依循理性原則。他們共同反對神定論與等級論,認為合理性的政治可以超越命運,“當命運正在變化之中而人們仍然頑強地堅持自己的方法時,如果人們同命運密切地協調,他們就成功了”[8]。最后,君主改變的是國家政治能夠涉及的道德與交往狀況,而且能夠靠機運合理性管理好國家。正如列奧·施特勞斯所言:“機運可被駕馭。政治問題成了技術問題。”[9]所以說,好的管理技術可以塑造出明君。簡言之,霍布斯與馬基雅維利都從國家管理的高度提出了政治啟蒙的概念。
另一個是“平民自發式”的啟蒙方法。如盧梭等以平民視角對現代契約制度提出了啟蒙思考。如果說前面兩者從政治活動的合理性維度規定了現代政治的活動原則,那么盧梭則表達出對現代政治的優化。盧梭洞察到在現代政治框架下,人的政治權利如何通過所有權與法律等被剝奪、而淪落為文明世界的“廢棄物”的現實。由此,他證實了人的文明進步與人類的群體墮落是同步的歷史境遇。他的解決思路是,一方面對封建專制進行抨擊,同時又強化平民主義或自然主義在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他不同意霍布斯與曼德維爾的《蜜蜂的寓言》中的“人性惡”的觀點。盧梭認為人是由于喪失自然狀態,同時被塞入了現代社會的欲望,才產生了現代法律與政治制度,“制度是應當由受益人而非受害者創造的”[10]。現代政治是由既得利益者創造的,政治啟蒙側重于如何維護人類的自然狀態,使之免受極端政治的統治。
正如馬克思所評價的那樣,現代政治啟蒙(包括政治革命)打碎的是傳統習俗世界,將國家統治上升為市民社會的交往行動,實現政治的兩大啟蒙:一是對政治個體的啟蒙,使社會成員能夠廣泛參與到政治活動之中;二是對構成政治個體的生產世界(物質要素和精神要素)的啟蒙,使之變成了政治革命的內容。“政治解放一方面把人歸結為市民社會的成員,歸結為利己的、獨立的個體,另一方面把人歸結為公民,歸結為法人”[11],僅此而已,并未真正在現代社會建制的基礎上加以澄清。
第三,哲學啟蒙的理性聚集。啟蒙從理性維度追問了歷史發展何以可能,即人類理性如何突破自然世界的限制,完成創造第二自然的過程。整個思想史在這個啟蒙過程中,不斷尋求兩者的融合過程。斯賓諾莎身體力行地界限了哲學與宗教信仰的范圍,完成了啟蒙運動的造反。正如列奧·施特勞斯所言,斯賓諾莎是發動“一場在哲學和宗教上反對前現代傳統的現代造反(modern revolt)的傳人”[12],保持了啟蒙精神與宗教信仰的合理性間距。同樣如黑格爾所洞察到的那樣,斯賓諾莎不是無神論,而是無世界論;而休謨是這次哲學啟蒙的最為深刻的懷疑者,康德、黑格爾則走向了批判與總結。他們共同對啟蒙精神達成共識,即康德、黑格爾對啟蒙作出了一種哲學范式上的反思。康德從啟蒙的批判視角提出了歷史精神問題。
顯而易見,這種啟蒙反思本質上仍然從屬于資本主導下的理智運動,僅聚焦為社會理性的最大公約化。正如康德所言,一方面,理智是資本規制下的合理性內容,那么人類活動不是本能的運動,而是被賦予了啟蒙的創造極限,不斷突破著自然的稟賦,“一個被創造物的身上的理性,乃是一種要把它的全部力量的使用規律和目標都遠遠突出到自然的本能之外的能力,并且它不知道自己的規劃有任何的界限”[13],并為人類提供合法、合理的秩序原則;另一方面,要明確啟蒙的核心,“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什么是不成熟,就是運用理智的先天惰性。康德提出“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這就是啟蒙運動的口號”[14]。他還提出了如何進行啟蒙的準則:其一是公開運用理性。康德區分了公開與私下的運用[15],公開就是面向大眾,啟蒙大眾。其二是運用理性的自由性。理性需要外在限制,主體能夠自由發揮自己的理性。進而康德提出了啟蒙的重點,即在宗教事務上的公開運用、經過啟蒙之后的君主對自由理性的把控。顯然,資本及其邏輯賦予了啟蒙的勇氣,提出了人類在資本的控制下一種生產過程,并以理性的形式加以固定,“對理性的普遍使用、自由使用和公共使用相互重疊時,便有‘啟蒙”[16]。因而,費希特在這個基礎上,提出了啟蒙的文化高度,其實就是人類知識的理性建制的終結功能,“如果人被看作是有理性的感性生物, 文化就是達到人的終極目的、達到完全自相一致的最終和最高手段;如果人被看作是單純的感性生物, 文化本身則是最終目的”[17]。我們無需在費希特這里多做停留,因為他的思想只是康德至黑格爾的過渡環節。
黑格爾從精神的真理性維度提出了啟蒙的時代性與精神性,嚴格劃分了“異化了的精神世界”與“啟蒙世界”的界限,提出了啟蒙超越信仰的基本內容,肯定了啟蒙對于否定宗教世界、塑造現代世界的具體功能,由此確立了以經濟性為原則的功利世界。換言之,黑格爾意識到現代資本塑造世界的基本語境,并以啟蒙的方式打開了資本與世界的關系。但問題恰恰在于,黑格爾以精神的原則切斷了資本的現實運動與啟蒙的理性構造之間的互動,僅僅在精神領域或理性反思領域以啟蒙超越了信仰。“啟蒙,自稱是純粹性的東西,在這里把精神所認為的永恒生命[永生]和神圣精神[圣靈]都當成一種現實的、無常的事物,并以屬于感性確定性的一種本身毫無價值的看法加以玷污。”[18]在這個基礎上,黑格爾提出了啟蒙的基本概念就是“有用”,有用是人的理性精神的有效性,能夠獨立在神性之外,以自我的框架界定自己的世界位置,信仰只是啟蒙定義的概念行動。換言之,啟蒙嚴格區分開信仰的對象(絕對)與意識的對象(概念),同時信仰的對象能夠被意識創造出來并把握為本質,因此“啟蒙是在揚棄著信仰本身中原來存在的那種無思想的或者更確切地說無概念的割裂狀態”[19],信仰世界可以被概念世界所呈現。在私有財產問題上,黑格爾并未真正將啟蒙與信仰的兩種態度對峙起來,而更多地強調啟蒙與私有財產的內在關系。但需要注意的是,黑格爾的精神啟蒙實際上是防止市民社會的個人主義對理性的最高原則的毀滅與否定,故他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研究如何超越市民社會、進而過渡至宗教世界的問題上。《法哲學原理》所交代的市民社會只是現代國家的否定性環節,只有國家才是現代理性的最高原則。黑格爾的精神哲學是現代宗教世界(現代國家精神)的最后一根理性支柱。簡言之,黑格爾以絕對理性構造了現代世界,以辯證法的方式再度演繹了市民社會的經濟現象與文化現象。但正如后來馬克思所批判的那樣,黑格爾等人將歷史啟蒙僅僅限定于西方社會,同時終結了任何試圖批判這種啟蒙的可能。
總之,現代思想家反思啟蒙的理論癥結在于,他們仍然在啟蒙的地基上加以反思,并非一種全景轉換式的批判。換言之,他們已經意識到啟蒙后果與人類發展目的并非形成秩序優化的整體內容;但問題在于他們只是對啟蒙本身加以外部批判,故由于社會批判視角的喪失,進而根本不可能真正呈現出現代世界的啟蒙悖論。
三、《資本論》反啟蒙的復調結構與理論性質
弗朗西斯·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力圖證實這樣的話題:就未來可能性的維度而言,資本啟蒙事件是人類繞不開的終極命題,因為啟蒙建構了永恒存在的理性王國即資產階級社會。盡管國內學者對此反對聲不斷,但由于是在“資本-啟蒙”的錯誤地基上加以批判,反而永遠超越不了這種判斷。所以會得出誤判,即馬克思的工作是在“資本-啟蒙”的地基上進行“加以批判”與“重構啟蒙”的雙重任務。竊以為,這樣的議題誤讀了馬克思的思想革命,因為他做了“另起爐灶式”的工作,提出了一個面向未來的啟蒙重任;其目的是通過這樣的啟蒙,塑造出新的革命主體,為建構一個新的社會形態而革命。還有一個誤判,認為馬克思并未對“反啟蒙之后”作出科學回應。如德國的費切爾認為,這種無產階級-啟蒙方案的主要理論缺陷在于,“他認為在消滅了(大的)生產資料私有制之后,社會主義社會中不會再有根本的利益差別;或者說,這些利益差別能夠以理性的、明白的方式得到平衡,而不需要那些按照民主方式謀求妥協的公共機構的介入”[20],這種指責沒有看到《資本論》消滅私有制的隱微論證。究其原因,這種論斷很明顯立足于西方啟蒙框架,即費切爾沒有區分開啟蒙的“社會優化規律”與反啟蒙的“歷史進步規律”。前者是西方思想家通過各種理論優化社會,提出了超越啟蒙世界的思想話語;后者則在反對前者的基礎上,提出了歷史如何進步,進而超越資本主義的新社會革命。顯然,《資本論》的反啟蒙恰恰在無產階級革命意義上提出了超越路徑。
(一)資本啟蒙的理論定位與科學批判
馬克思是在更高歷史向度上重思“資本-啟蒙”,完成了從理論反思走向現實批判。思想史是對現代啟蒙運動的總結,這是一次源于現實但又脫離現實的理論活動,因為它們更多地關注的是資本框架內的啟蒙工作。馬克思的理論任務是在新的地基上進行反啟蒙,即在消滅所有制的基礎上,以無產階級革命完成超越現代啟蒙的重任。
第一,現代啟蒙的科學定位:它是資本化的全面啟蒙。那么馬克思對啟蒙如何定位的呢?《共產黨宣言》從文明性與否定性雙重維度交代了資本啟蒙內容,意在說明資本啟蒙作為重大歷史事件是必然要終結的。但有個繞不開的話題,即資本啟蒙的運行機制與運動規律必須得到澄清,這是《資本論》研究的重大內容。《資本論》從現代生活世界的原則高度,提出了啟蒙是以資本邏輯為基礎、靠現代形而上學為論證的社會建構活動。具體而言,一方面,資本邏輯塑造了現代啟蒙的全面效應。啟蒙是以資本征服全球為背景,高度提煉出資本塑造世界的行動規則與交往準則等內容。《資本論》揭示了啟蒙的核心秘密——現代經濟世界的全面發育過程。現代社會的核心就是資本邏輯,它是啟蒙理性發育之源。啟蒙是資本征服全球的理性塑造,為資本合理性做科學論證,完成了現代性的自我論證;在資本同質化全球的過程中,啟蒙實現了資本新時代下的人與世界關系的新翻轉,從等級教化世界走向了啟蒙理性世界,形成了資本規訓人與社會關系的過程。
另一方面,現代形而上學規定了現代啟蒙的理論內容。以科學技術為基礎的自然科學,以主體性哲學為內容的形而上學,以理性經濟人假設為預設的經濟學,都可以劃歸至現代形而上學范疇。它們是以哲學內容或科學抽象詮釋與演繹現實世界。現代形而上學是從認識論的根基上對傳統宗教世界加以改造,用現代知識(哲學或科學的知識)確認人在歷史進程中的位置,并以理論形態加以展示。
第二,現代啟蒙的實質:資本塑造出現代剝削機制。傳統的習俗世界的剝削機制,是以人的依賴為基礎的社會關系,而現代世界是以物為中介的剝削內容的社會關系。主要體現為,其一,資本啟蒙源于資本與無產階級的剝削結構。它不是對無產階級的被剝削的認同與呈現,而是對資本的剝削合理性的論證。唯物史觀揭示出這種啟蒙的實質是資本生產的后果,因此,資本及其邏輯是現代世界起源的內容。其二,資本啟蒙掩蓋了雇傭勞動的社會剝削機制。《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提出異化勞動與私有財產的關系是值得批判的,《資本論》直接將之聚焦為雇傭勞動與資本的關系是要推翻的,它們是這個時代啟蒙的核心,同時也是無產階級苦難的根源。其三,資本啟蒙固化了資本偉大的宿命論。它認為資本的文明性能夠終結一切社會形態,以一種抽象的歷史觀凌駕于社會之上。唯物史觀從歷史發生學視角提出了資本歷史是有限的觀點。
由此,《資本論》詳細交代了資本如何塑造新世界,形成社會化效應的啟蒙——資本主義占有規律終結了任何再啟蒙的可能,一切都是圍繞剩余價值而旋轉。資本啟蒙完成了勞動力商品化與生產資料資本化的過程,同時也塑造出了社會的理性化準則。這種啟蒙的核心就是雇傭勞動的合理化與合法化,“只有當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占有者在市場上找到出賣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工人的時候,資本才產生……資本一出現,就標志著社會生產過程的一個新時代”[21]。簡言之,現代啟蒙的形成直接證實了資本塑造現代剝削機制的全部內容。
第三,資本啟蒙塑造出經濟拜物教。《資本論》提出了“資本-啟蒙-拜物教”的內容。其一,啟蒙是理性原則的重新塑造,同時也是社會關系的強化,更是新的經濟意識形態的確立。《資本論》把握住了現代啟蒙的核心內容,就是勞動力被抽象化為一種特殊的社會關系。它的任務就是進入資本生產過程,為資本創造價值。但是勞動力商品化的過程,需要通過資本對勞動力的塑造式啟蒙。在此過程中,社會性關系以經濟拜物教重新規定社會意識結構,形成對資本原則的無限崇拜。其二,啟蒙精神擊碎宗教神學,資本為啟蒙樹立了新的宗教意識——經濟拜物教起源于社會經濟活動。拜物教不僅僅是啟蒙的變種,更是啟蒙背景下的社會意識建構,形成了超越自然神論的社會宗教。因此,拜物教起源于資本啟蒙,鞏固了這種啟蒙的效果,即它將神性世界的信仰機制移植為世俗世界的崇拜現象,終結任何反思啟蒙的行動。
(二)《資本論》反啟蒙觀的理論性質
《資本論》深刻交代了現代啟蒙運動的現實起源。資本驅動了現代世界,不斷啟蒙著社會建制,形成了控制社會的啟蒙權力。
第一,資本形成了現代性的啟蒙后果。現代性的啟蒙后果直接顯示為“資本-啟蒙”的四大結構:一是商品啟蒙:經濟性發育。現代性的核心就是讓一切商品化、一切可交換化,經濟性啟蒙成為社會的核心內容,形成對商品的現代性理解:經濟性成為社會交往的標準,商品是聯系世界的紐帶、是物化世界的物質構成。二是貨幣啟蒙:貨幣化生存世界誕生。貨幣是具有高度抽象的社會關系的等價物。由此,全球能夠形成一個高度依賴的貨幣化生存世界,即通過貨幣,個人的生產不僅是特殊勞動,而且可以拓展為世界性的普遍勞動;同時貨幣也成為社會積累的動力源。這種啟蒙結果就是貨幣化生存成為整個世界的基礎。三是資本啟蒙:自動化生產世界生成。資本發育的是全面自動化增殖的世界,并以社會分工的環節或社會生產環節加以固化,如科技、機器、自動化等內容加以確立。故資本邏輯成為社會交往的核心內容。四是經濟意識啟蒙。前面三大啟蒙共同營造出精神啟蒙:一個高度理性化的世界。它直接啟蒙出、塑造出一個精于計算且具有高度契約精神的市民意識等。
第二,反啟蒙對象的確立。面對反啟蒙,理論界忽視了馬克思的重大理論貢獻:《資本論》重新建構了面向未來的新的啟蒙。現代性啟蒙作為資產階級的精神傳統,與資本發展同步而行。哲學與經濟學的內容從歷史發生學視角提出了資本的“新時代訴求”,這不是簡單地放棄與建構新的思想框架,而是整體性顛覆與重建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兩大社會形態的邊緣與區分。更為吊詭的是,這不是簡單延續過程,而是新生社會內容的覆蓋與控制過程。那么,這種啟蒙行動本身就是一次社會思維與行動的革命。啟蒙形成了兩大社會意識:理性主導、信仰支配。理性不只是一種思維結構的變化,而是社會整體性心態,如消費理性、經營理性、工業理性、生產理性等;信仰支配主要體現在對增殖的信仰、對發展的崇拜、對工業制造物的崇拜等。所有這些才是馬克思所要反對的啟蒙對象,是《資本論》超越現代性啟蒙的突破之處。
(三)《資本論》反啟蒙的方案呈現
在學界一直有兩個誤讀:一是《資本論》是西方經濟學研究的理論推進,這忽視了《資本論》的批判內核;二是《資本論》研究呈現出“術語中心主義”,以術語(范疇或概念)為核心的理論革命,目的是淡化《資本論》的現實革命功能。而兩大誤讀恰恰證實了《資本論》反啟蒙的三大批判。
第一,經濟啟蒙的批判:經濟啟蒙是資本剝削合理化的啟蒙。《資本論》揭示了資本是如何剝削剩余價值的。如工作日問題,資本通過延長勞動時間剝削絕對剩余價值,而不是古典經濟學所言,工作日是勞資平等、自由交換的“伊甸園”。關于相對過剩人口的問題,馬克思批判“政治經濟學這樣把工人的相對過剩人口的不斷生產宣布為資本主義積累的必要條件”[22],因為它們站在資本增殖的立場上加以論證。由此可見,經濟啟蒙的實質是資本塑造出現代世界,“資本一出現,就標志著社會生產過程的一個新時代”[23]。生產資料的占有者脫離習俗世界的束縛,進入能以貨幣交換勞動的時代:勞動力成為商品,工人自由出賣自己的勞動能力。資本啟蒙明確展示為資本家對世界的啟蒙、無產階級緊隨其后的社會樣態,“原來的貨幣占有者作為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占有者作為他的工人,尾隨于后”[24]。
第二,政治啟蒙的批判:政治啟蒙從國家高度保障了剝削的強制性。如現代工廠法的確立,資本通過政治權力規定了工人的剩余勞動時間,以防止工人的反抗,因為“不能單純依靠經濟關系的力量,還要依靠國家政權的幫助才能確保自己吮吸足夠數量的剩余勞動的權利”,工人“才在社會條件的逼迫下,按照自己的日常生活資料的價格出賣自己一生的全部能動時間,出賣自己的勞動能力本身”[25]。這種啟蒙在政治領域是分裂的。馬克思詳細考察了工廠法規,這些法規用政治手段強迫工人接受資本的啟蒙與工廠的剝削是合理的觀念,如埃卡爾特的“理想的習藝所”,即工廠的前身,還有所謂的“換班制度”等。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政治啟蒙的實質,就是使工人服從資本政治制度,“平等地剝削勞動力,是資本的首要的人權”[26]。
第三,哲學啟蒙的批判:資本邏輯是控制啟蒙的原則性內容。如資本邏輯是現實的資本增殖規律,現代啟蒙真正地呈現出資本生產的特殊性內容:資本和雇傭勞動。《資本論》從經濟哲學的高度揭示出,現代資本啟蒙就是貨幣化生存世界的啟蒙。而這種貨幣化首先是勞動力商品的貨幣化,換言之,人與社會關系都成為資本生產過程的一個環節與要素。資本是吸附剩余勞動而進行自我增殖過程的主體,“只有當雇傭勞動成為商品生產的基礎時,商品生產才強加于整個社會;但也只有這時,它才能發揮自己的全部潛力”[27],即表現為資本占有規律如何取代商品所有權規律的本質內容。
總之,啟蒙的理論癥結需要加以科學澄清。《資本論》提示,現代啟蒙運動可以歸結為精神與資本的雙重發育,兩者關系成為整個啟蒙運動的核心內容。
四、《資本論》反啟蒙的進路詮釋與超越方式
盡管啟蒙范圍宏大敘事且包羅萬象,但拋開啟蒙的歷史延續性和時空復雜性,只要深入至啟蒙的歷史發生學,就能真正澄清啟蒙的生成原因,即資本及其邏輯塑造現代世界的宏大的結構性變革行動。簡言之,啟蒙是資本增殖、資本運動、資本塑造的規訓化行動。《資本論》嚴格剖析這種結構性規訓,并以此推動反對啟蒙的深入思考,目的是反對資本啟蒙,實現無產階級革命,建立共產主義社會。
(一)反啟蒙工作的進路澄清
馬克思走的是與現代啟蒙進路不同的路向,不是一種簡單的理論接著說,而是格式塔的全面變革說:從人類解放的高度提出了反啟蒙,這種啟蒙范式不再延續西方理性的精神傳統,而是深耕于實踐原則,提出人類解放的終結議題。《資本論》證實了,揚棄資本不是簡單回到一種哲學或形而上學的批判,而是以無產階級為主體的社會革命。雷蒙·阿隆誤判無產階級啟蒙只是哲學意義上的工作,“作為當前社會的異化的典型代表,一無所有的無產階級將成為世界歷史的動力,注定要實現歷史的目的。但是,無產階級的這個使命只能用哲學,用黑格爾的哲學或馬克思的哲學來解釋,哲學在發現了歷史的整個意義后,能夠和應該向無產階級揭示無產階級的使命”[28]。但阿隆只看到了無產階級革命的哲學意蘊,并未真正理解無產階級的歷史任務,即重新建構新社會的運行機制,實現生產資料的公有化,以建立新型的社會形態。
正如上面的詰問,馬克思是不是接著建構了一種啟蒙程序呢?顯然不是,馬克思提出了一種與資本啟蒙完全迥異的無產階級-革命內容:一方面,澄清了啟蒙的資本主義起源及其理論內容;另一方面,劃清了資本啟蒙與無產階級革命的本質區別。假如將馬克思的反啟蒙行動作為資產階級啟蒙的延續或者修正,則完全舍棄了《資本論》批判現代社會的原則性貢獻,即馬克思抓住了改造現代世界的主體性力量——無產階級革命。《資本論》的反啟蒙工作建立起以無產階級解放為內容的革命運動,回應與啟蒙相關的質疑:首先,啟蒙發動者是精英主體還是人民主體?《資本論》從哲學高度提出,現代啟蒙是由資本及其人格化即資本家發動的,是現代資本強制社會大眾的啟蒙過程;無產階級的革命不再是資本啟蒙本身,而是消滅資本的革命力量。其次,啟蒙內容是社會革命還是社會思潮?《資本論》從資本的發生學角度提出,啟蒙是資本改造習俗世界的革命行動,成為主導世界的社會思潮;無產階級的革命思潮不是延續著啟蒙運動,而是以人類解放為內容改造著世界,不限于改造社會思潮本身。最后,啟蒙活動是歷史環節還是歷史終結?《資本論》從經濟學批判的高度提出,現代啟蒙是資本強制剝削剩余勞動的合理性的理論論證,以“公平”“所有權”“正義”“博愛”等意識形態內容加以掩飾,并指向一種歷史終結論。在此基礎上,《資本論》確立無產階級革命是終結資本啟蒙的根本性力量,并建構起嶄新的社會形態,實現人類解放。
(二)無產階級革命與超越啟蒙的語境建構
超越資本啟蒙,建構無產階級的革命路徑,需深入兩條交叉影響的學術脈絡:從思想史而言,站在現實的人類解放維度其提出了思想史革命,即“心與腦”的革命問題,無產階級與馬克思主義哲學彼此協同演進,形成無產階級革命思想;從人類發展史來講,無產階級的革命意識與革命運動深化了無產階級的歷史任務。無產階級革命重新規劃出人類發展命運,這種命運不再以資本作為原則,而是以自由人為聯合體,重建個人所有制。
由此,馬克思建構的無產階級革命內容及其未來目標包含兩方面:一方面,無產階級革命是無產階級的自我解放。作為人類解放的無產階級革命明確提出,資本啟蒙造就了全面化生產模式,提高了社會生產力與社會財富的積累能力,為人類全面自由發展提供了物質基礎。“只有這樣的條件,才能為一個更高級的、以每一個個人的全面而自由的發展為基本原則的社會形式建立現實基礎。”[29]另一方面,無產階級革命引導無產階級走向一個自由王國,超越了必然王國。自由王國是無產階級作為一種聯合的力量,共同占有生產資料,形成新的社會形態。簡言之,無產階級革命致力于整個人類社會的自由全面發展,而不是致力于哪個階級的啟蒙問題。
(三)反啟蒙與人類解放的內在統一
《資本論》的反啟蒙意在揭示現代世界的本質根據,進而在資本批判的框架內提出超越現代性啟蒙的重任。前面已言,現代性的實質就是資本啟蒙,圍繞資本啟蒙的內容就是資本如何剝削剩余勞動的知識圖式。那么反啟蒙就轉變為如何使人類從資本啟蒙的強制框架中得以解放的歷史議題。《資本論》認為要將資本啟蒙重新放在人類解放的高度加以澄清,那么資本及邏輯(資本邏輯)實質上只是人類發展的環節,構成人類獲取物質財富的動力機制與生產機制。揚棄以勞資關系對峙的社會關系,為人類解放提供了未來出路。
具體而言,一是消滅資本,這種消滅不是一種激進主義形式,而是在資本創造財富與自由時間的基礎上加以消滅。如自由時間,馬克思詳細討論過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轉換問題,“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一個階級享有自由時間,是由于群眾的全部生活時間都轉化為勞動時間了”[30]。在未來社會中,資產階級的自由時間會全部成為整個社會的自由時間,那么勞動時間就是自由時間了。二是消滅雇傭勞動,將雇傭勞動的異化內容轉化為自由勞動的內容,馬克思將之定位為在資本的歷史貢獻中,形成社會勞動的解放機制。這種機制實質就是勞動解放,“在資本主義時代的成就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在協作和對土地及靠勞動本身生產的生產資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個人所有制。”[31]三是消滅資本啟蒙,實現人類的全面發展。在前面兩個消滅的基礎上消滅資本啟蒙,實現社會的自由全面發展。資本啟蒙的實質是資本的人格化即資本家的自由全面發展,因為他們占有整個社會的剩余勞動,有充足自由發展的物質財富與自由時間。與之相對,無產階級革命實現的是社會財富的共同占有與自由時間的全面實現,那么未來社會就是整個社會的自由全面發展。
(四)反啟蒙的歷史效應與特殊定位
《資本論》以一般性的歷史規律追問現代資本如何實現現代啟蒙進程,提出以無產階級革命超越資本啟蒙,為社會主義事業提供理論基礎。一方面,落后國家可以通過無產階級革命直接跨過“卡夫丁峽谷”。無產階級革命具有超越資本啟蒙的特殊優勢,即反啟蒙實踐隨著革命事業的差異性與民族情況的個別性,走向不同的社會主義道路。如馬克思晚年致信《祖國紀事》雜志編輯部與俄國記者查蘇利奇時認為,俄國能以原始公社為基礎,通過無產階級革命,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走向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內容的新世界,徹底終結資本啟蒙之路——作為一種無產階級革命視域隨著歷史差異與發展情境的不同,落后國家走向一條嶄新道路,由此獲得新的生產關系,確立社會主義制度。
另一方面,資本啟蒙的生產力優勢,對于包括中國在內的社會主義實踐仍具有重要意義。高級生產關系的新確立,不代表生產力的極大發展,仍然需要借助資本啟蒙的生產力優勢。我們看到,從《共產黨宣言》“兩個必然”或“兩個不可避免”的反啟蒙歸宿,到《政治經濟學批判》(1859年序言)“兩個決不會”的反啟蒙過程,馬克思意在深刻揭示資本啟蒙的實踐優勢與歷史界限,“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32]。故,中國式現代化道路走出一條嶄新的反資本啟蒙實踐,展示出社會主義反資本的道路優勢——中國改革開放與發展市場經濟的目的在于,市場經濟發展生產力具有難以比擬的配置優勢,深度推動社會主義作為新的生產關系深嵌至人類歷史進程,彰顯出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在此基礎上,有超越資本啟蒙的物質基礎,就會實現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主義事業。
總之,《資本論》澄清了現代啟蒙的實質,即資本及其邏輯塑造了現代啟蒙的基本內容,但這種啟蒙并非人類發展的歸宿,需要加以批判與超越;馬克思提出了無產階級革命進路,即在揚棄資本的基礎上實現無產階級的自由全面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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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unter-Enlightenment Practice of Das Kapital:?Theoretical Circumstances and Critical Approaches
ZHOU Luping
(Institute of Economics and Philosophy, School of Marxism,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Abstract:? Das Kapital is a crucial book for understand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Karl Marx and the Enlightenment. However, there is a common misconception that Karl merely followed in the footsteps of the bourgeoisie and tinkered with their ideas. This oversimplification downplays Karls Counter-Enlightenment theoretical contributions and falsely portrays him as a general Enlightenment thinker. As a comprehensive system of Counter-Enlightenment, Das Kapital clarifies that the essence of modern Enlightenment is the mode of “Capital-Enlightenment” and criticizes the capitalist social relations behind the Enlightenment. Building upon this foundation, he proposed a revolutionary approach that transcends “Capital-Enlightenment” through proletarian revolutions and leads to the resetting of future society.
Key words:Modern Enlightenment; Das Kapital; Proletarian revolutions; Counter-Enlightenment; Critical approach
(責任編輯朱香敏;責任校對孫俊青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