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刑事企業合規學理中,單位犯罪的量刑問題一直是司法實踐中較難處理的問題,對犯罪嫌疑單位的刑事追究應當區別于自然人。單位犯罪中,應當視情節對單位進行刑事制裁,對單位的基本權利進行限制以確保國家和經濟社會的規制秩序。在單位犯罪的司法實踐中,對單位和自然人的刑事追究應當采取“平行模式”,分別考量。對于合規不起訴制度的完善,應當打破抽象、無定額罰金制的司法慣例,根據單位的特點進行相應的頂層制度設計,對單位犯罪刑罰種類進行重構,以達到報應和預防的雙重并重。
關鍵詞:單位犯罪 刑罰 企業合規 不起訴制度
中圖分類號:F270;D922.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23)06-047-02
2020年初,最高人民檢察院在S省等地的六個基層檢察院開展了“合規不起訴”的試點工作,旨在啟動面向企業的合規監管試點,包括采取不捕、不起訴、不判處實刑等措施,并結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相對不起訴制度。雖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也暴露出現有法律不能涵蓋一些新情況的問題。比如說:實踐中辦案時限不能滿足犯罪嫌疑單位合規建設需要,檢察機關監督犯罪嫌疑單位采取合規建設的方式缺乏制度安排等等問題。當前,我國刑法學術理論相對滯后,實踐經驗不足,因此在實際操作中出現了一些復雜的問題,如自然人和單位的刑事責任追究是否應該區分,如果應該區分,則怎樣區分、單位犯罪中單位的量刑問題應當如何確定等等。對于單位犯罪案件中自然人部分應處以較重刑罰,即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情況,是否可以對單位進行合規不起訴,也是需要進一步探討的問題。因此,需要加強刑法學術理論研究和實踐經驗積累,完善相應法律制度,進一步明確單位犯罪中單位和自然人的責任追究和量刑問題,以促進企業合規監管工作的順利開展。由于我國刑法規定的單位犯罪的單位刑罰只有抽象罰金,對“犯罪嫌疑單位”適用合規不起訴的一個條件就是罪行較為輕微,而抽象的罰金制已不足以衡量“犯罪嫌疑單位”的罪行程度,因此我們應當重新思考對犯罪單位的量刑制度。本文的研究目的是探討單位犯罪案件中解決對單位的準確量刑問題,為合規不起訴機制提供基礎性的刑罰設置和量刑方案。
一、采取刑事手段制裁單位的主要原因
法人不能成為犯罪主體,本是刑法學中的定論。“社團不能犯罪”是古羅馬法所奉行的一個基本原則。但是隨著近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個人主義社會向法人社會演變。[1]法人自身是承受刑事責任非難的主體,是刑法上可罰的違法行為的主體,只有如此確立法人的犯罪能力和法人犯罪的主體性,才有實際意義。[2]具體到我國的實際情況,主要有以下三點原因:
1.需要對犯罪單位進行最嚴厲的譴責。這是為了完善我國的刑事制裁體系與制裁手段來考慮的。法人犯罪的現象之所以存在,究其原因則在于現階段社會生活中局部利益之間的沖突,正日益超出原有的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直接沖突的模式,而更多地代之以特定團體與社會整體的利益矛盾。[1]比如說壟斷經濟組織、走私集團等等,他們與社會整體發生了大量沖突。從這個含義上來說,單位犯罪的大量出現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的必然產物。刑事制裁對任何一個法律主體來說,都是最嚴厲的制裁手段,設置單位犯罪同樣也是為了與行政處罰形成處罰的位階,有利于法秩序的統一。
2.需要對犯罪單位的基本權利進行限制。單位的基本權利,是單位的經營權和經營自主權。我國1979年的刑法典并沒有單位犯罪的條文,因為當時單位犯罪在社會上寥寥無幾,當時屬于計劃經濟體制,團體的利益在平均分配的情況下并沒有發展的空間。隨著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逐步取代了計劃經濟,特定的經濟團體開始為團體本身謀求更大的利益。例如,隨著走私犯罪活動的法人化,我國走私活動中出現了以單位為組織模式的新現象。為此,1987年《海關法》首次確立了走私罪中單位可以成為犯罪主體。此后的各類單行刑法都規定了單位作為犯罪主體。1997年我國新刑法典頒布后,這些單行刑法自然失效,新刑法典中增加了單位犯罪的條文。為了遏制特定經濟團體為自己牟利的現象,需要對違反刑法的單位進行基本權利的限制。
3.通過刑事制裁確保國家和經濟社會的規制秩序。在現代社會,法人和非法人組織在社會的架構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一些領域,不法分子在境內外、口岸等領域注冊皮包公司進行違法犯罪活動已經成為了資本運作的常態。必須給單位劃一道紅線以維護社會秩序。在我國刑法典中,單位犯罪基本上都是法定犯,而法定犯的設置初衷就是為了保護公眾的法益、保護社會的共同利益。
二、單位犯罪中自然人與單位定罪量刑應采取“平行模式”
眾所周知,我國現行的刑事法律制度以自然人為主體,主要由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等法律法規構成。其中,刑法規定了刑事犯罪行為和相應的刑罰,而刑事訴訟法則規定了刑事訴訟程序和相關的法律制度,兩者共同構成了我國刑事法律制度的主體內容。在此制度下,自然人承擔主要的刑事責任,而單位則作為自然人的法人化形式,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相較于對單位的法律規定,在對自然人的法律規定上是極其完備的。因此,在單位犯罪中,對于單位的主管人員和直接責任人員的定罪量刑處于單位犯罪刑事責任追究的核心,但是這種制度架構在實踐中引發了以下三種問題:一是在一些案件的處理過程中,對自然人判處了刑罰后,對單位方面置之不理;二是有些案件對單位進行刑事追究后,對自然人的刑罰有所降低,進行了所謂的“寬大處理”;三是對單位進行抽象、無定額的罰金,“同案不同罰”,缺乏客觀的標準。
由此可見,單位犯罪的量刑問題是一個急需解決的問題,如果不能理順單位犯罪的量刑問題,真正的刑事企業合規猶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是無法真正得到貫徹落實的。而解決這些問題的關鍵是,要改變刑事司法模式中對自然人和單位進行刑事追究的一體考慮模式,而轉向“平行模式”加以進行刑事責任追究,即“自然人的歸自然人,單位的歸單位”。
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權,是廣義的刑事懲罰權中的求刑權中的一部分。[3]在處理涉及單位犯罪的案件時,直接責任人員和主管人員應按照刑法和刑事訴訟法的規定追究刑事責任,同時兼顧從舊兼從輕的基本原則。但是在考慮刑事責任時,應綜合考慮這些人員所負有的特定職責以及這些職責在實施危害行為和造成后果方面所扮演的角色和影響。對于單位的刑事責任追究,應當遵循權責對等的原則,并以危害后果和單位的可改造性為量刑的重要參考,這也符合刑法的基本原則——懲罰與教育相結合。[4]因此,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單位犯罪及其量刑制度的構建。通過采用“平行模式”,可以在司法實踐中更準確地區分單位犯罪與自然人的共同犯罪,從而有助于在單位犯罪中能夠對單位進行定罪量刑,并為刑事企業合規制度建立一個基礎性的定罪量刑規則。
三、對單位犯罪刑罰種類的重構
對單位犯罪刑罰種類進行重構,需要考慮到單位作為一個市場經濟的組織體的特殊性。如前所述,財產權是公司企業的基本權利,但是相較于它的經營權和經營自主權來講是次要權利。因此我們現行刑法所規定的對單位的唯一刑種罰金只是剝奪了單位一定的財產權益,這并不是最重要的制裁手段,最重要的制裁手段應當是剝奪單位存在的可能性,與自然人類比來說就是自然人的死刑。我們的法律體系中,包括最基本的根本大法憲法典中,僅僅只規定了公民的基本權利,但是對公司企業尤其是民營企業的基本權利是沒有進行規定的,因此我們的法律體系目前暫時還沒有建立起一套對公司企業的完整的法律保護制度,因此有人說:“中國的企業家,不是在監獄里,就是在前往監獄的路上。”為了能夠根本改變這一現狀,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民營經濟是我國經濟制度的內在要素,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是我們自己人。”的重要論斷,應當對單位犯罪刑罰種類進行重構。
具體的刑罰種類重構,應當綜合考慮一下五個要素:
1.對單位的量刑應當綜合考慮報應和預防目的。這意味著,除了對單位犯罪所造成的損害進行懲罰外,還需要考慮如何通過對單位的懲罰來預防未來的犯罪行為,保護社會的利益。因此,對單位的量刑應該是一個綜合的考慮,不僅僅是簡單的懲罰,還應該考慮到對社會公正、穩定和預防犯罪的作用。報應刑方面,充分考慮單位的可譴責性和單位實施的行為所產生的危害后果所應遭受到的刑罰;預防刑方面,重點考慮單位的過去、現在和將來,考察單位的過往經歷、案發后的表現以及事發后能否進行有效的合規建設,從而實現懲罰和教育的相結合。
2.為了確保刑罰懲罰的目的能夠實現,對單位的定罪應準確無誤。在這方面,應以單位內部的治理機制和運行模式是否違法為基礎,來判斷自然人實施的違法行為是否歸因于單位。只有當單位的治理機制和運行模式違法時,導致自然人實施違法行為,才能對單位進行定罪,而不應簡單地以“以單位名義實施行為”或“單位獲取利益”為依據進行判斷。[4]這樣的做法可以確保單位定罪的準確性和公正性,也有助于提高合規不起訴制度的可行性和有效性。
3.為了實現刑罰教育的目的,應當綜合考慮單位內部的治理機制和運行模式是否符合法律法規的要求,以及單位自身能否認真履行。在量刑時應該注重預防效果,防止犯罪單位再次犯罪。如果單位內部的治理機制和運行模式能夠較快整改并符合法律要求,那么刑罰相對可能較低;反之,如果整改困難或者效果不佳,刑罰相對可能較高。因此,量刑時應該以單位內部的實際情況為基礎,考慮預防為主的刑罰目的,確保單位刑罰的公正性和有效性。
4.對單位犯罪中自然人與單位的定罪量刑采取“平行模式”。對單位犯罪的懲罰包括對單位本身和單位的主管人員和直接責任人的懲罰,二者不可偏廢,只有區分開來才能確保對單位犯罪的量刑適當,準確評價行為人的行為,不重復也不遺漏評價,不違反刑法罪責刑相一致的基本原則。對單位犯罪中的自然人進行量刑時,也要考慮到單位內部的治理機制和運行模式對其自身的影響,做到不枉不縱。
5.在量刑時,需要充分考慮刑事政策和司法實踐。根據習近平總書記的要求,對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要平等對待。作為我國經濟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民營經濟應得到政策和輿論的支持和鼓勵。因而在量刑環節必須審慎考慮從而避免對民營企業刑事責任追究導致企業破產等不良影響。
根據以上對單位量刑所考慮的五個方面,對單位犯罪的刑罰種類,可以重構為以下四種刑罰種類:
1.罰金。根據單位的犯罪事實對單位采取罰金,但是這種罰金并不是現行的抽象的、無定額的罰金制,而是要根據實踐中針對同種或者類似情形確定一個平均的、可以使用的罰金數額,綜合考慮犯罪情節、人身(單位)危險性、可譴責性和再犯可能性,同時在制度設計上也要設置罰金的上限和下限,確保罰金能夠作為一種行之有效的刑罰手段。
2.強制合規。強制合規是對企業經營權和經營自主權的一個限制,企業的經營權和經營自主權是企業的基本權利,如果類比自然人的刑罰,強制合規在一定程度上就像拘役、管制這種限制人的自由刑,由檢察院主導或者第三方主導對犯罪單位進行一定期限的強制合規,促使犯罪單位走上正軌,限制企業的經營自主權,作為一種比罰金略重的刑罰手段。
3.強制托管。強制合規是對企業經營自主權的一個較輕的限制,而強制托管則是較為嚴重的限制,強制托管是一種暫時完全剝奪企業的經營自主權的刑罰手段,由檢察院或者第三方主導完全進入到企業的內部運行中,在一定時間內剝奪企業的經營自主權,類比自然人的刑罰即為有期徒刑,幫助犯罪企業從事合法合規的生產經營活動。
4.強制破產并剝奪營業資格。如果一個單位的業務主要是實施違法行為和犯罪行為,應該采取強制破產和剝奪營業資格的措施,以完全剝奪該企業的經營權。舉例來說,一些公司因經營不善,為了賺取更多利潤而實行了一些違法行為。根據單位犯罪理論,如果成立公司的目的就是為了實施犯罪行為,那么就應將該公司視為自然人的共同犯罪并進行定罪量刑,而不應簡單地將其視為單位犯罪。對于這類違法犯罪并不是其成立目的而事后主業的確是違法犯罪的公司而言,在單位層面處以罰金、強制破產以剝奪其營業資格,是恰如其分的刑事處罰,這也體現著在法律體系中,刑罰是最為嚴厲的處罰。[5]同時在行政法層面上,同樣也要對其進行行政處罰從而吊銷其營業資格,通過刑法和行政法兩個法律部門的處罰對這類單位及其行為進行全面否定,這兩類處罰并不沖突,而是相得益彰,即刑法和行政法層面的“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各司其職,各行其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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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作者簡介:馮勇(1999—),男,漢族,吉林省長春市人,黑龍江大學刑法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刑法學。]
(責編:若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