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桂奇
《勸學》是中學語文課本中的傳統篇目,文中有這樣的語句:“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句中的兩個“加”字,統編教材高中必修上冊(人教社2019 年版)仍同舊版,沒有加注;與課本配套使用的《教師教學用書》中的“參考譯文”則較舊版有所改變。
舊版:登高招手,手臂并沒有加長,但人們在遠處也能看見;順著風呼喊,聲音并沒有加大,但聽的人會聽得清楚。(人教社2003 年版)新版:登高招手,手臂并沒有加長,但遠處的人也能看見;順著風呼喊,聲音并沒有更加疾勁,但聽的人會聽得清楚。(人教社2019年版)舊版中,未譯出兩個“加”字,意味著它與今義相同,即“使數量比原來大或程度比原來高;增加”(《現代漢語詞典》第7 版),是個“動詞”。新版中,前一個未譯,將其視為“動詞,增加”,后一個譯作“更加”,則只能是“副詞”。這種前后不一,令筆者倍感困惑。“非加長”“非加疾”均為“否定詞+加+形容詞”,這種相同的語法結構當能昭示我們:這兩個“加”字的意義和用法應該完全相同。因為,“詞按照一定的規律和規則進入句子之后,便成為其中的某一個成分,與前后的詞語相搭配,構成一定的語法關系,并受這些語法關系的支配和制約。尤其是多義詞,一般只允許其中的一個意義適合某一語法結構。……詞義在具體語境中具有單一性和排他性的特征……”(毛遠明《訓詁學新編》,巴蜀書社2002 年版)若此說不誣,則統編本這個有悖于古漢語語法規律的“譯文”,非但不具“參考”價值,反而會讓教學者無所適從,似乎還不如舊版。
那么,這兩個“加”字是否就真如舊版所說——釋作“動詞,增加”呢?如果僅看上述兩例,如此釋解似乎也文從字順,并無不妥;但若本著“揆之本文而協,驗之他卷而通”(王引之語)之原則,可能就會出現問題。比如舊版課本所選“諸子散文”中,就有如下“否定詞+加+形容詞的”例句:①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孟子·寡人之于國也》)②且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
(《莊子·逍遙游》)①中的“不加少”,我們總不能釋作“沒有增加少”吧?舊版高一課本將①中的“加少”注為:“更減少。加,更。”(人教社2003 年版)《教師教學用書》譯全句為:“鄰國的百姓沒有更減少,我的百姓沒有更增多,這是為什么呢?”(人教社2003 年版)高中第四冊《教師教學用書》亦譯②句為:“再說全社會的人都稱贊宋榮子,他卻并不因此而更加奮勉;全社會的人都責難他,他也不因此而更為沮喪……”(人教社2004年版)此中四個“加”字,編者顯然都是將其理解為“副詞,更/更加”。這是否意味著,釋“非加長/非加疾”中的“加”為“增加”,乃典型的“只見樹木,不見森林”,不足為訓?
若將這兩個“加”字看作“副詞,更/更加”,是不是可以呢?前輩學者中就有如此釋解者,如徐仁甫《廣釋詞》(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年版),李靖之、李立《文言虛詞詮釋》(中國勞動出版社1994 年版)等。果如此,“非加長/非加疾”“不加少/不加多”“不加勸/不加沮”之“加”的意義和用法便完全相同。問題看似得到了徹底解決,但在邏輯上卻不能令人信服,因為,我們無法排除這樣一種可能——釋“加”為“更/更加”根本就不正確!為說明問題,茲不妨以最易于理解的“加少”之“加”為例作一簡析。
釋“加少”為“更減少”,稍有語感者想必都能感覺到這“更減少”的別扭(不妨將“鄰國的百姓沒有更減少,我的百姓沒有更增多”念上兩遍),若刪除“更”豈不更好?如果聯系具體語境,我們當能認定,這一讓人覺得別扭的“更減少”確實不能成立。舉個例子:假如有100元錢,用去10 元剩下90 元,這是“少/減少”,再用去10元變成80 元,這才是“更少/更減少”。也就是說,“更少/更減少”只能是相對于前一次“少/減少”而言。可梁惠王“寡人之于國也,盡心焉耳矣。……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云云,卻明確告訴我們:“鄰國之民”和“寡人之民”都不曾發生改變(正因為如此,他才向孟子發問)。既然連“少/減少”都沒有,何來“更少/更減少”呢?事實上,已有學者注意到釋“加少”為“更減少”的不合事理: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05 年版)中即明言“加少就是減少的意思”,王世朝《孟子導讀》(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亦注“加少”為“減少”。這“減少”較之“更減少”顯然更切合文意!
明確了“不加少”之“加”既非“動詞,增加”,亦非“副詞,更/更加”,我們再來看“否定詞+加+形容詞”這種結構中的“加”字該如何解釋。
一個偶然的機會,筆者在《文史知識》上看到了兩篇舊文。該刊1989 年第1 期、第11 期先后刊發了候慧章《<曹劌論戰>中的“加”字》和朱誠《“加”字釋義商兌》,這兩篇文章在討論“弗敢加也”之“加”字時,雖觀點相左,但都認為“加”有“變”義,所舉多例中即有《寡人之于國也》中的“加少”“加多”;在此基礎上,朱先生進一步歸結道:“當‘加具有‘變義時,其后總緊跟具體的內容或結果,對變化加以說明,而不是單字獨出。”讀罷,筆者深為信服:眾所周知,“加”是個會意字,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83 年版)釋為“語相增加也,從力從口”——“有力之口”,自可使言語內容增加,有增加即有變化。因此,“加”字有“變”義,是完全符合詞義引申原理的。若以“變”義釋之上述諸“加”,則所有問題都可迎刃而解。比如“加少”“加多”,亦即“減少”“增多”,均存有一種變化,如將原句理解成“鄰國的百姓沒有變少,我的百姓沒有變多”,顯然與梁惠王本意吻合。可見,將“加少”“加多”之“加”釋作“變”,堪稱妥帖!同樣的道理,“加長/加疾”“加勸/加沮”,亦應分別釋作“變長/變大”“變得奮勉/變得沮喪”。如此作解,既切合文意,又符合語法規律,何樂而不為?
行文至此,筆者又想到王安石《游褒禪山記》中的一個“加”:“蓋余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舊版必修2 課本注“其至又加少”為:“那些到的人更加少。加少,更少。”(人教社2006 年版)由“來而記之者已少”到“其至又加少”,這確實能體現出“更少”;但問題是,“加少”前面還有一個副詞“又”,課本注釋顯然將其遺漏了!為什么要“減字解經”?估計注者是覺得“那些到的人又更加少”一語的別扭。《教師教學用書》譯“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為:“大概洞更深,那么到達那里的人就更少了。”(人教社2007 年版)竟公然將“又”誤譯為“就”,當也是感覺到了“又更少”之說的別扭。而在筆者看來,將“又加少”之“加”理解為“副詞,更/更加”,別扭倒是其次,關鍵是不合語法規律;因為“又”即副詞,只能用于動詞或形容詞之前,這便意味著,其后之“加”不可能是“副詞”!如將這個“加”理解成“動詞,變”,則所有問題均不復存在。由此,我們似還能進一步揭示規律:“副詞+加+形容詞”結構中的“加”,都應釋作“變”。
綜上所述,則課本注釋、《教師教學用書》的相關譯文似均應予以修改,相關辭書亦應以收入“加”之“變”義為是。一孔之見,不知讀者諸君以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