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商周時期孕育了輝煌燦爛的青銅文明,各類青銅雕塑形態各異,題材豐富,其中不乏以人物為題材的雕像。20世紀是商周人像發現與研究的發展時期,在這一階段,隨著考古發現的青銅人像增多,成果日益豐富,近十幾年不斷有相關文章和著作問世。基于此,本文結合20世紀以來所出相關成果進行梳理,以求教于方家。
關鍵詞:商周時期;青銅器;人物形象

商周時期孕育了輝煌燦爛的青銅文明,各類青銅雕塑形態各異,題材豐富,其中不乏以人物為題材的雕像。
青銅人像始見于商代晚期,此時人物造型多與動物相聯系,以人面具和平面紋飾為主,鮮見立體人像。兩周青銅器上的人物形象逐漸增多,但多是器物的附件,器物形制和人物造型漸趨豐富,出現了新的題材類型,風格也逐漸由神秘莊嚴趨于寫實,尤其是春秋晚期出現了一定數量的人物畫像紋。戰國中晚期之后,隨著鐵器的發展,青銅文化衰落,青銅人像也隨之沒落。在地域上,中原與南方是青銅人物形象的主要分布區域,比如商代晚期的安陽以及湖南湘江流域和四川三星堆。西周則主要在陜西境內及各分封國之中,以齊魯地區莒國、晉國、霸國一帶較為突出。東周時期分布地域趨于分散。這些器物造型獨特,時代特征和地域特征鮮明,反映了不同時期社會思想對藝術形象的構造,傳達了先民的世界觀和對人與自然關系的認知,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20世紀是商周青銅人像發現與研究的發展時期,近十幾年也不斷有相關文章和著作問世。基于此,本文對20世紀以來所出相關成果予以梳理。由于筆者學識水平及資料來源有限,本文所涵蓋的研究材料難免存在掛一漏萬、分類或取舍詳略不當等瑕疵,請各位指正。
20世紀上半葉,飾有人物形象的青銅器因考古發現較少,一直沒有作為一個單獨主題進行系統研究,較早關注到這一問題的有徐中舒與容庚等學者,研究多集中在狩獵圖方面。20世紀下半葉開始,大量飾有人物形象的青銅器破土而出,加之有關流失國外文物的介紹相應增多,學界對此傾注了大量精力,做了不同角度的分析。目前,國內相關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為綜合性論述,學者普遍將青銅人像作為研究青銅器人物平面紋飾、面具、雕塑藝術等的重要材料或將其按照地域和特征歸入某一地域青銅器文化之中,系統性論述較少。較為系統梳理青銅人像的有李松、張耀等的著錄,王悅婧、朱姍姍等的文章中也對人形雕塑進行了較為完整的探析。另一類為專門性研究,即學者針對某一類或某一件青銅人像的造型、用途、進行個體器物的研究。這一類的研究多如繁星,其中尤以三星堆占比較高,不同學者都從各自領域對眾多器物做了解讀,故此處不再羅列。
在外國學界,部分外國學者在對本國所藏中國青銅器的接觸和了解中,也有關于中國商周青銅人物形象的紋飾造像的研究。日本學者梅原末治與林巳奈夫均在其多部著作中提及了人獸母題形象、裸人奴隸形象和神人、巫師像,此外還包括青銅人像的論述。美國學者艾蘭在對歐洲所藏中國青銅器中虎食人紋進行歸類研究時,也涉及某些人虎組合的人形圓雕。
眾多專家學者從多個角度對青銅人像進行了廣泛的研究,相對于傳統的為分期斷代服務的研究,中外考古學者在探討青銅人像時,多從美學、藝術史的角度探討其發展狀況和規律。總體來說,這一階段關于青銅人像的研究成果較為豐碩但略分散。現結合各方面成果,將各類主要觀點分述如下。
商周青銅人像造型各異,題材多樣,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
(一)奴隸像
部分青銅人像表現出明顯的負重被奴役之感,因而有學者將其統稱為奴隸形象,如西周龍耳人足方盒(圖1)。這一類型的青銅人像通常作為器足、器座等,多出土于河南、陜西、山東、山西及其周邊等中原統治核心區域。陳夢家先生曾將承托重物的裸人器型定義為侏儒器足,認為其是從事苦役的奴隸形象。徐良高先生提到,那些站立的、跪坐的、裸體的、著衣的人像所代表的基本上是被統治并服務于主人的下等人形象,而不是高貴者和被尊崇者,進一步得出了中國古代無偶像崇拜傳統的觀點。陳皓敏在徐良高先生的說法基礎上大膽假設,認為這種人形造像是用來代替殉人現象的一種手段。王政、王維娜等提出應把它放在上古時代釁祭神器和埋壓巫術的文化背景中予以考察,認為此類造型與鎮魔法術、埋牲奉神的內涵有關系。
方輝、畢經緯等學者分析出這類人形足器延續時間長,分布區域由集中到分散,并進一步將裸體人形足的淵源鎖定在海岱地區和莒文化地區。當地多出土飾有裸人附件的青銅器,有學者指出這反映了莒地青銅文化的獨特性,可能是原始社會以來,人們通過繪畫或雕塑作品表現祈愿種族綿延的習俗。王洋在發掘資料的基礎上指出人形足器多出自兩周之際的女性貴族墓地,朱東華也持有相似觀點,認為這類器物或許與性別有關,但此觀點仍需更多考古資料來進一步驗證。

刖人守門像是奴隸像中較為特殊的一類,門下小把手被塑造成被刖足的奴隸,相關器物特色鮮明,因此也有學者對此進行專題研究。李松、張耀等稱以刖人守門為表現特征的器物反映了西周社會中普遍存在的階級壓迫現象,也是對雕塑追求寫實的尊重。徐昭峰在《刖刑相關問題探析》中根據所搜集器物論證了刖刑存在的真實性與時空范圍,郭潔和史雯等據此對商周刑制進行了考證。個體器物研究則多以典型器物刖人守門方鼎(圖2)和刖人守囿挽車為對象。王君、張崇寧等從器物造型入手,分析了這類造型所反映的文化現象和時代特征,指出它代表了當時社會刑罰的社會學特征,是中國刑史上的重要物證。
也有學者關注到這一類形象的出現,反映了商周之際“祛魅”的文化現象。陳來將西周的宗教文化在類型上歸為“天民合一”。雖然鬼神祭祀仍然在政治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并且具備了完備的體系,但實踐的中心注意力已經開始轉向人事的安排。六禮圍繞人的生命過程展開,禮樂文化在本質上也不再是神的他律,而是立足于人的組織結構,倫理和階級的意味更加明顯。因而表現在青銅人像塑造上,更具現實意義的題材逐漸興起。
(二)巫師、神人像
這類器物通常表現為蹲姿、坐姿、跪姿,部分帶有高冠,大多人體飾有花紋。學界普遍認為其是商周時期負責主持祭祀具有通神功能的巫師形象,或是象征某種人神。從人像具體造型來說,李為香指出安坐式人像最有可能是安坐受祭的神像,反縛手臂的跪坐人像則有可能是為了完成某種特殊的國家儀式,有可能是地位低下的巫師形象。直立人像較少,應屬于地位較高的巫祝群體。
在相關材料中,三星堆地區最為突出也最具特色,因此,研究也較為充分。在人像考據方面,印洪對不同形態的跪坐人像進行分析,點明了不同表現形態的人像所蘊含的不同身份特征,可能分別代表外來俘虜和祭祀活動中不同職能的參與者。有巫祝說,“人牲”說或“縱目神”說,或可能與太陽神崇拜有關。李為香稱人像跽式體姿是三星堆古蜀國巫師完成天人相通的重要儀式,是巫術信仰的身體表達。喬鋼對扭頭跪坐人像做了考據,認為應是作屏風之用,身份方面屬于以鳥為尊的人群,服務于祭祀等神職人員。雷雨等也對頂尊跪坐人像進行了專門論述。青銅大立人像(圖3)是迄今發現的最大的青銅人像。關于青銅大立人像的身份,學界尚未達成一致,有人認為是蜀王,或是巫師首領,或兼而有之。王仁湘著眼于立人像的冠式,并解讀了古蜀人的眼睛崇拜。唐敏則重點研究其手勢的內涵,指出其有祭祀祖先大禹的同時,還兼顧了“以祖配天”之意。關于其手持物的觀點也十分豐富,有“神筒說”“持蛇說”“權杖說”“玉琮說”等。除此之外,關于騎虎人像和器物裝飾人像等其他青銅人像的研究也較為充分。
在文化內涵方面,學界普遍認為,三星堆人形圓雕與其他區域相對比,其凸目、大手、尖耳等特征,體現了獨特的巴蜀文化和古巴蜀人的信仰體系,視其為古蜀圖騰文化和神話思維的重要物證。黃鑫以三星堆“巫祝”人像為主,看三星堆文化中宗教文化的發展。吳豪夫在對人像進行類型學分析的基礎上對蜀王世系和古蜀原始信仰進行了研究。吳然然重點對人像上的紋飾進行了系統梳理,并進一步解讀特殊紋飾的含義。另有學者通過分析青銅人雕中的外來因素,認為古蜀青銅文化深受長江中游玉文化的影響,也有學者從中分析出藏文化因素和近東地區特征。
湘江流域和吳越、百越地區等地也有出土相似的青銅人像。江蘇一帶出土了幾件青銅杖飾,下部跪坐人像多雙目平視,直腰,蓄發,腦后椎髻,多為雙手置于腿上,也有一件左、右手分別向下、向上彎曲,身上多飾云紋、幾何紋和弦紋。這類器物很有地方特色,因此也引起了學者的關注。對于它的文化意義的研究仍存在較大分歧,以往有較多學者認為它是文獻記載、由漢代考古事物資料所證實的“鳩杖”,也有學者提出“鼓柱”之說和“太陽崇拜的觀點”,但仍沒有定論。關于權杖末端的青銅人像,相關研究者多以《左傳》等文獻為依據,將其視為吳越地區“斷發紋身”習俗的證據。牟永杭先生認為跪坐人像身上所飾紋飾是服飾而非紋身。郎劍鋒則中和了兩方的觀點,認為紋飾為紋身,但可能紋身式樣受到了服飾的影響,體現了吳越地區特色鮮明的地方文化。兩廣一帶集中出土了人首柱形器,關于這類器物的用途學界尚未定論,主要有車飾、棺架柱頭飾、儀仗器物的杖頭、祭儀用器等不同說法。同時,徐良高先生指出,巫師、神人像在長江流域的集中出土,印證了當地可能存在某種同根系的宗教信仰的可能。
(三)人獸組合像

這一形態相較于單體人像在商周時期更為常見,形象各異,一般可以分為組合與融合兩類,代表作即虎食人卣(圖4)。其多作為青銅容器附飾,也有作為兵器裝飾、車飾和部分雜件。盧昉指出,商周“人獸母題”青銅雕塑是三代青銅工藝中的翹楚,代表了當時世界工藝美術制造最嫻熟的技藝與先進水平,是青銅圓雕的典范。
對于其所反映的思想觀念與文化機制,不同的學者從不同的角度和領域給出了自己的看法。較為流行的觀點有:張光直先生的“巫現通天說”;李學勤先生的“神人合一說”,李松先生和賀西林先生也支持了這一觀點;馬承源先生和何新先生的“驅兇辟邪說”;巫鴻先生的“威嚇說”;謝崇安的血祭獻牲禮儀風俗說;潘守永、林河的人虎交合說等。
有學者重點關注人獸母題的車飾和兵器裝飾。徐良高先生提出兵器上的人獸母題像可能是“致厄術”的表現,有祈求勝利的涵義和紀念意義。俞偉超先生提出異族犧牲的觀點。高西省先生的觀點與之相似,他指出雖然商代青銅禮器及西周車器、兵器同樣使用這一題材,但其紋飾含義有區別,人物族屬也有區別。到西周之后人獸母題的含義由宗教轉變為較單一的軍隊威猛形象的象征,西周車軏和車轄上的附件作為戰車的特殊附件也具有相似功能。詹開遜先生認為帶人首的圖像或人形塑像的兵器與“獵首”習俗有關,認為人像出現在兵器上的原因是出于以獵首為表現形式的頭頗崇拜。屠周武則認為與人以動物肢體圖騰為飾有直接的關系。另有學者分析稱,人類在早期發展階段會存在人獸混淆的心理,把人的一些特征附加在獸的身上,同樣也把獸的行為加到人身上,這也許是“萬物有靈”信仰導致的人與獸的“通感”。這一觀點進一步將人獸組合的內涵上升到了哲學領域。
青銅人像是一種源自社會與思想的藝術形式,它不僅反映了上古時期的藝術特點,也是研究商周時期政治、文化、思想、社會風俗等寶貴資料。通過上述梳理可以看出,盡管對于商周青銅人像的研究在各方面都較為充實,但仍有值得深挖之處。
首先,對于商周青銅人像的研究缺乏系統性論述,相關成果多屬于更大的主題,個體器物研究也較為分散。其次,學術視野有待進一步拓寬。縱向上,對于跨時段的整體性研究還比較少,對于青銅人像的上溯下沿的脈絡以及人物紋樣產生發展的演變缺少完整梳理,對其深層次的文化內涵挖掘還有很大空間。橫向上,不同地域文化之間的互動關系、傳播路徑仍有待探討。在商周同一時期,西方同樣存在著青銅藝術發達的古希臘和古埃及文明,其青銅雕塑作品中也不乏形制各異的青銅人像。“雕塑能最直觀反映這個國家和民族的性格和社會經濟特征。”因此,從比較之中可窺探更深層次的重要價值。

作者簡介
李歆琰,女,漢族,河南安陽人,研究方向為夏商周考古及青銅器、中西青銅器比較。
注釋
①張耀:《商周青銅器雕塑》,中央編譯出版社,2020年,第6頁。
②梅原末治:《洛陽金村古墓聚英》,同朋舎,1984年。
③李學勤,艾蘭:《歐洲所藏中國青銅器遺珠》,文物出版社,1995年。
④方輝:《海岱地區青銅時代考古》,山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83-497頁。
⑤李松:《中國美術史:夏商周卷》,齊魯書社/明天出版社,2000年,第16頁
⑥林巳奈夫:《神與獸的紋樣學》,三聯書店,2009年,第139-140頁。
⑦張肖馬:《三星堆方國的巫—青銅立人像與跪坐人像研究》,《四川文物》2003年第5期,第27-32頁。
⑧郎劍鋒:《吳越地區出土商周青銅器研究》,山東大學,2012年,第148頁。
⑨盧昉:《中國古代青銅器整理與研究:人獸母題紋飾卷》,科學出版社,2016年,第32-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