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是佛教興盛和寺廟建造的黃金時代,相關文獻記載許多唐代著名人物畫家都參與過壁畫創作,留下了優秀的壁畫作品,韓愈有詩“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照來所見稀”描寫贊嘆了壁畫藝術的精妙。宋元以降,受禪宗思想的影響,文人畫興起,唐代“煥爛而求備”的藝術面貌受到沖擊,元代和明代雖偶有壁畫佳作,但從數量和規模上已遠不及唐。通過對唐代壁畫的學習和研究,可以樹立傳統文化的自信,而探究唐代壁畫的材料和色彩表現技法,對啟迪當代繪畫創作有著深遠的意義。
唐代壁畫以寺觀壁畫和墓葬壁畫為代表,制作工藝較前代已十分成熟,其基本的結構主要是由支撐體、地仗層、顏料層組成。宋代《營造法式》中記載“面壁之制,先以粗泥搭絡畢,候稍干,再用泥橫被竹篦一重,以泥蓋平,方用中泥細襯、泥上施細沙,候水脹定收,壓十遍,令泥面光澤。”以敦煌莫高窟壁畫為例,支撐體為洞窟內修平的礫石巖面,以壓抹的方法將粉質砂土摻加麥秸草調和制成的泥層覆蓋之上,此為粗草泥層,上面涂抹莫高窟窟前宕泉河河床的澄板土混合麻筋調制而成的細泥層,最后在細泥層上涂刷一層非常薄的高嶺土、石灰或石膏之類的白粉層,在此白粉層之上進行壁畫繪制。而相比較道釋壁畫,部分墓葬壁畫的地仗層中會省略麥草泥,直接涂刷白粉層,這或許與墓葬壁畫制作的時間限制有關,墓主人的離世時間決定了工匠是否有充足的時間來制作壁畫的基底,同時也影響了畫師繪制壁畫的質量。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畫體工用拓寫”中對于礦物顏料有著較為詳盡的記載,稱為“重采”即重彩[1]。而繪畫在古代被稱之為“丹青”,也是以重彩為主導的繪畫樣式,其中“丹”理解為丹砂即朱砂,“青”則為石青或孔雀綠,也有指向為植物中提取的顏料,如韓休墓壁畫中的部分藍色顏料分析為以藍草為染料的靛藍顏料[2];克孜爾石窟壁畫中,藍色多為青金石,紅色多使用朱砂和鉛丹,綠色顏料以氯銅礦為主,白色則以石膏為主。敦煌莫高窟壁畫中所使用的顏色,夏鼐轉述哈佛大學福格博物館(Fogg Museum of Art)蓋頓斯的研究結果總結為十一種原料即:煙炱、高嶺土、赭石、石青、石綠、朱砂、鉛粉、鉛丹、靛青、梔黃、紅花(胭脂),而這對于敦煌壁畫所用的全部顏料來說是遠遠不夠的[3]。
唐代壁畫繪制的過程為“粉本—墨色勾勒—著色—復勾”,由于礦物顏料具有一定覆蓋性,往往在著色過程中掩蓋住早期的墨線,需要后期的復勾與調整,這與元代的永樂宮壁畫中使用填染法將墨線空出的方法相異。對比寺觀壁畫使用的豐富礦物顏料,墓葬壁畫的顏色就顯得單純而樸素,時而出現以線條見長的墓室壁畫,色彩則多見紅、黑、黃、藍、綠,即便色彩運用不如寺觀壁畫豐富,但墓葬壁畫中使用的顏料主要是無機礦物顏料,其中紅色為鐵紅、朱砂、鉛丹,黑色為墨,黃色可見礦密陀僧、鐵黃、雌黃,藍和綠則分別為石青靛藍和石綠。
唐代壁畫除了使用礦物顏料之外,金屬材料的使用也很常見,如敦煌57 窟壁畫中菩薩的頭飾和身上裝飾物使用金箔點綴(圖1),襯托出菩薩熠熠生輝的祥和面容。另外,石窟壁畫中也有在洞窟中貼金屬箔的特殊技法,為了營造佛像背后的光或是火光,借助蠟燭的照明,使金屬箔發出的光亮自然而真實,與彩塑佛像和壁畫相當益彰,起到了營造背景環境的作用[4]。與金屬箔配合使用的技法還有瀝粉,其作用主要在于增加線條的立體感,強化表達對象的質感,多用于人物身上的裝飾物或是手中器物,也有渲染氣氛的云紋瀝粉的情況,瀝粉常與貼箔技法一起使用,金屬箔的材質與立體的瀝粉線一起,在表現裝飾物時十分奪目,這種技法在后期元代永樂宮壁畫中比較多見。

圖1 敦煌57窟觀音像(初唐)
壁畫摹寫的方法主要有復原摹寫、現狀摹寫和意象摹寫,此三種方法同樣也是色彩摹寫的主要方法。選擇一種色彩摹寫的方法之前,應先明確壁畫色彩摹寫的目的。
色彩復原摹寫目的在于追溯壁畫的色彩原狀以及還原材料技法,具有一定的研究性,也通常需要借助一些檢測手段。臨摹者需要根據壁畫漫漶的色彩現狀,排除病害等一切外界對壁畫色彩造成的影響,盡可能使用與古代畫師相同的繪畫材料和技法,將壁畫色彩復原繪制為最初的面貌,其中不可避免摻雜摹寫者的想象和推測,并往往需要結合場景進行還原,如洞窟環境因素的考量,故又稱之為“想象復原摹寫”,這樣的摹寫方法是基于壁畫的現狀,還原壁畫色彩原狀進行復原。想象復原摹寫的壁畫色彩往往純度、艷度高于壁畫色彩的現狀,對于了解壁畫色彩原貌和追溯顏料的使用方法具有學習意義(圖2)。色彩復原摹寫既要做加法,將原本殘破的壁畫造型補齊;同時要做減法,通過臨摹者觀察和分析,如同對壁畫色彩進行“清洗”一般,將歲月痕跡去除。除此之外,還需要充分了解色彩變化的規律,以白色為例,如鉛白歷經歲月沉淀會變黑,很多“黑面”菩薩便是如此,另外還有一些面部雖并未使用鉛白,受到煙熏后也呈現出“黑面”的現象,就需要分析鉛白的變色和其他白色顏料受煙熏或其他因素后的“黑面”有何異同,才能更好地選擇相對準確的顏料進行色彩復原摹寫。前文提到的特殊材料技法如金屬箔,也需要通過觀察研究確定箔的性質,如金箔與銅箔色相接近,金箔色彩持久度更高,銅箔與硫磺則會產生變色效果;瀝粉脫落時所蘊含的膠水會同時粘連剝落一部分色彩等。

圖2 都督夫人禮佛圖 (段文杰摹)
唐代壁畫的色彩現狀摹寫則是摹寫壁畫色彩經過歲月洗禮后的現狀,不但要求摹寫壁畫本身的畫面內容,還要將壁畫受到的病害痕跡進行全面摹寫,主要目的是再現壁畫現狀的真實性。現狀摹寫又包含全息摹復,全息摹復是壁畫畫面上所展現出的“全信息”現狀摹寫,摹復的意義主要希望在現狀摹寫的過程中指向該壁畫原始本真的把握與反應,著力抓住渙散于支離破碎的畫面上那些彌留的原始信息[5]。大體上現狀摹寫在材料與技法上與復原摹寫一樣,盡可能要與古代接近,并在此基礎上摹復出病害的全部痕跡,適當地根據壁畫的脫落情況進行剝落或打磨等減法技法,這就要求現狀摹寫的材料工具與壁畫原有的材料相似,例如前文所述支撐體的選擇和地仗層的制作等,在現狀摹寫中支撐體可以使用麻紙或亞麻布裱板的方式進行仿照,利用敦煌土等土質材料和蛤粉經過與明膠的調和,進行地仗層和白粉層的仿制(圖3)。另外,現狀摹寫中也有純粹依靠繪畫技法達到與壁畫現狀相似的臨摹方式,如日本的殘像摹寫,是將壁畫現狀摹寫到較薄紙張上的一種摹寫手段。“殘像”在最新英漢美術名詞與技法辭典中的解釋是“表示當影像來源被移開后,人眼中仍存留它的形象”,方法是使用薄的美濃紙覆蓋在壁畫現狀圖上,用木棍卷起紙張,在快速地卷起與展開間露出所臨摹的圖像,利用快速而短暫在摹寫者眼中存留的形象進行描繪,殘像摹寫的準確度,主要依靠的是摹寫者的觀察和繪畫能力,因壁畫現狀中的所有圖像信息如殘破等,都要靠摹寫者以繪畫的手段達到相似效果,故對摹寫者的繪畫能力有一定的要求。

圖3 敦煌57窟阿難像(筆者摹)
意象摹寫相比較前面兩種摹寫方式則更側重于“寫”的意味,壁畫作為摹本僅僅是提供感受上的共鳴,或色彩,或線條,或造型,摹寫者僅抓住感興趣的一部分元素即可進行意象摹寫,這種摹寫方式也可以是一種變體臨創,較之前者更強調主觀感受甚于技法和效果。
科技的進步不斷產生新的成果,如全景掃描、微噴打印以及全息投影,這些成果的產生不僅降低了壁畫復制和印刷的成本,也使唐代壁畫現狀的長久保存和異地展示成為可能,這類技術受到各大博物館和藝術機構的擁躉。2013 年浙江美術館進行的“煌煌大觀”—敦煌藝術展,將敦煌藝術全方位地展現在大眾面前。從展覽和觀摩的角度看,這樣的展覽在普及和傳播敦煌藝術的路上有了長足的進步,也推動了大眾美育的進程。
從保護和修復角度分析,壁畫現狀摹寫仍然是科技無法替代的研究手段,即便大多數機構已經有了很成熟的壁畫保護技術支撐,如陜西歷史博物館館藏的部分唐代墓室壁畫得到了專業的技術保護,但大多數寺觀壁畫仍曝露在自然之中,墻體逐年剝落和壁畫褪色的情況依舊無法逆轉。通過壁畫現狀摹寫,可以觀測和推斷唐代壁畫的細微變化,甚至可以通過人工干預加速摹寫的壁畫復制品變化,以此為根據做出相應保護和修復的對策。從藝術欣賞的角度分析,僅通過科技手段制作的壁畫復制品過于單薄,很難傳遞唐代壁畫中豐富的礦物顏色層次,更無法傳達壁畫中大唐盛世的壯美氣韻,而對于美術專業的學生來說,研究和學習唐代壁畫必須進行壁畫的現狀摹寫,既學習了唐代壁畫的制作技法,又通過對礦物顏料的使用得到新的藝術表現語言,這也使壁畫現狀摹寫成為不可取代的繪畫學習手段。
當代中國畫的技法主要來源于傳統卷軸畫,材料以絹本紙本為主,顏料為礦物顏料和植物顏料。唐宋前后,“水墨”扮演起繪畫發展的主角,并逐漸形成筆墨為上的品評標準[6]。以致后世中國畫畫家或是忽視色彩運用,或是以淡設色為主,礦物顏料遭受冷遇。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錫管裝的中國畫顏料和水彩顏料倍受中國畫家的青睞,因其雜質少而透明且方便攜帶,替代了需要膠液調配的礦植物顏料。這類顏料在使用過程中顯現出干凈輕薄的質地,在紙和絹上反復渲染不易留下筆痕,易于表現清雅的色調。同時一些畫家并不滿足于支裝顏料的色彩質感而不斷進行探索,自上世紀八十年開始,留學日本的學子們發現,日本將中國傳統的天然礦物顏料在日本本土發揚,形成了日本畫的獨特色彩風格,并將臨摹敦煌壁畫等中國傳統壁畫作為日本畫專業學習的必修課。中國留學生們將日本畫的材料和技法帶回國內,不僅引起了繪畫界的重視,也展開了關于重彩畫的一系列討論,此處不再贅述。
傳統天然礦物顏料的重拾,與新開發的人工礦物顏料的結合,豐富了當代中國畫的色彩材料技法,結合對唐代壁畫的分析和臨摹,中國畫畫家走出了一條有效的重彩畫新路,使當代中國畫煥發新的活力。首先利用礦物顏料本身具有樸實厚重的質感,在表現少數民族人物、勞動人民及歷史題材上獨具優勢;其次通過分析唐代壁畫礦物顏料層的剝落情況,畫家們也找到了新的藝術語言,在中國畫上進行減法的技法嘗試;最后在金屬箔的使用方面,通過對唐代壁畫上金屬箔氧化變色規律的掌握,得出了利用硫磺加熱加速金屬箔變色氧化的新技法,這對豐富畫面語言、增加畫面層次起到了很大作用,從而使當代中國畫不僅有清麗娟秀的色彩面貌,也有了濃重且雄壯的氣質[7]。另外無論是唐代寺觀壁畫還是墓室壁畫,其規模與尺幅十分符合當代繪畫展出的形式,當代畫家們可以學習唐代壁畫的形式構成與色彩語言進行大型創作。
唐代壁畫經歷了前代的積累,制作技術更加成熟的同時更加趨于一種博大崇高的境界,壁畫呈現出色彩愈發絢爛壯闊的景象,并且涌動著健康明朗的色彩情感,充分展現了中華民族泱泱大國的藝術品格。不僅如此,唐代壁畫畫師們豐富的想象力將意象性的繪畫特點展示在壁畫中,如敦煌壁畫中的樂舞場景,舞者與空中的飛天形象一起構造了畫師心中幻想出的佛國世界。龜茲壁畫對于現實生活描寫的繪制手法也是頗具寫意性。以色塊為主,用暈染或沒骨法表現帶有裝飾意味的人物形象,凸顯出寫意的趣味,給觀者以真實自然的美感,洋溢著現實生活的氣息,這充分符合了中國畫“尚意”的繪畫觀。
唐代壁畫不僅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也在世界文化遺產中有著重要的地位。研究唐代壁畫色彩的材料和技法,并對壁畫色彩進行不同方法的摹寫,不僅可以學習傳統壁畫色彩的表現技法、回溯壁畫原貌、傳承唐代壁畫傳統,對于壁畫的保護與修復也有著重要意義。而通過不斷地研讀和揣摩,會挖掘出更多唐代壁畫中的文化精神,借古開今以豐富和創造新的繪畫語言。除此之外唐代壁畫所展現的包容和開放,可以有效地引領當代藝術創作者開拓思路,以期達到新的藝術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