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虎
[關鍵詞]崔致遠;漢詩創作;唐代社會書寫
[中圖分類號]10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3)02-084-07
[收稿日期]2021-04-22
[作者簡介]孫德彪,文學博士,延邊大學朝漢文學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中朝比較詩學。(延吉133002)
中朝兩國是近鄰,陸路接壤,自古就有密切的政治、經濟、宗教、文學藝術等方面的交流。新羅統一朝鮮半島之后派大批留學生赴唐學習,使漢文化對朝鮮半島的影響進一步加深。在這些留學人員當中,崔致遠就是非常著名的人物之一。崔致遠在唐朝長達16年的學習、任職過程中,與唐代社會有著廣泛的交往,留下了許多詩篇,記載了他與唐朝社會和自然的“交集”,表達了他與唐人的深厚情誼。所以,將崔致遠漢詩中的涉唐作品作為研究對象,可以有效分析詩中描述、記載的唐朝風貌,展現崔致遠的中國情結。
一、求學中國,積極進取
崔致遠(856—?),字海夫(后改為海云),號孤云,謚文昌侯。公元856年生于京城沙梁郡(今韓國慶州)。他出生于富貴的奉儒之家,自幼聰敏好學,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秉持一定的儒學傳統。12歲入唐求學,其父對他說:“十年不第進士,則勿謂吾兒,吾亦不謂有兒,往矣勤哉。”874年,崔致遠于唐及第,游東都,任溧水(今江蘇溧陽縣)縣尉。880年為高駢淮南巡官,遇黃巢起義,代高駢寫了大量公文書牒,深受其賞識。后高駢失勢,崔致遠便在884年回到新羅。崔致遠歸國后先后任翰林學士、兵部侍郎,但仕途多有不順,“致遠自西仕大唐,及至東歸故國,皆遭亂屯逭蹇連。動輒得咎,自傷不遇,無復仕進意。逍遙自放,山林之下,江海之濱,營臺榭植松竹,枕藉書史,嘯詠風月。”因新羅社會動蕩、政壇混亂、受到排擠,自傷不遇,崔致遠最終還是選擇辭官,41歲便歸隱,最終居在伽耶山海印寺,但學界對其最后所終史家說法不一。
崔致遠的自選文集是《桂苑筆耕集>,共20卷,也是他保存下來的唯一完整的詩文集,因而可信度較高。《桂苑筆耕集》卷一至卷十九均為散文,包括表、別紙、檄書、舉牒、齋詞、祭文、書、疏、啟、狀等,附在十七卷后面有七言紀德詩三十首,第二十卷中收七律詩三十首。此外他還有《四六集》一卷,其他文集30卷,多已失傳。
二、創作漢詩,抒情寫意
崔致遠創作的漢詩大多是在唐留學、任職時完成的,長時間的異域生活,使他對唐代社會事物的體悟更真切、感受更深刻,崔致遠將在唐生活的感受、經歷的事件,用詩歌的形式表現出來,或“嘉會寄詩以親”,或“離群托詩以怨”,或贊人品德或表思鄉之情,主要以贈酬詩、送別詩、紀德詩、述懷詩來抒情寫意。這些內容都與唐代社會有著某種程度的關聯。
(一)贈酬詩
用詩歌互相贈答是唐人的風范,崔致遠入鄉隨俗,他的贈酬詩在他的漢詩創作中占有較大比例,表達的內容為思念、邀約、向往、感恩等,而這些都是寄詩以親、友人情誼的顯現。
崔致遠有位朋友叫吳瞻(生平事跡不可考),公元880年崔致遠曾寫給他一首《辛丑年寄進士吳瞻》詩:
危時端坐恨非夫,爭奈生逢惡世途。盡受春鶯言語巧,卻嫌秋隼性靈粗。
迷津懶問從他笑,直道能行要自愚。壯志起來何處說,俗人相對不如無。
此時的崔致遠正處在黃巢起義的社會動蕩時期,又在鎮壓起義軍的高駢手下任職。他痛恨自己不是大丈夫,縱有雄心壯志,也無處訴說,只能直心“守愚”。詩人寄詩之舉、言外之意是對吳瞻的思念。
崔致遠的另一首贈酬詩是《和友人除夜見寄》,詩曰:
與君相見且歌吟,莫恨流年挫壯心。幸得東風已迎路,好花時節到雞林。
除夜即除夕之夜,是春天將來的前夜,詩人以詩贈友,勸勉他不要因為年華的流逝消磨了雄心壯志。此時恰好東風吹來,正值花開時節,便邀友人到他的家鄉雞林去。
崔致遠另一交情篤深的人物是詩人顧云,顧云與崔致遠同年出生,曾共奉高駢淮南幕府下,二人在分別的時候寫詩酬唱,崔致遠寫給顧云的詩是《暮春即事和顧云友使》,詩曰:
東風遍閱百般香,意緒偏饒柳帶長。蘇武書回深塞盡,莊周夢逐落花忙。
好憑殘景朝朝醉,難把離心寸寸量。正是浴沂時節日,舊游魂斷白云鄉。
詩歌第一聯通過對東風吹開百花的描繪,引出東風的意緒圍繞柳樹,來象征詩人對顧云的深厚友情;第二聯中的蘇武回書和莊周夢蝶,也道出了作為主體的詩人對作為對象的顧云的情感投射;第三聯寫作者對二人友誼的珍視;第四聯用《論語》“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之典,寫在大好的春光里,與友人故地重游。
在贈酬詩中,除以上表達思念、勸勉、珍視友誼的內容外,崔致遠還有表達感恩的詩歌,這突出表現在他寫給其上司高駢的《陳情上太尉》-詩中:
海內誰憐海外人,問津何處是通津。本求食祿非求利,只為榮親不為身。
客路離愁江上雨,故國歸夢日邊春。濟川幸遇恩波廣,愿濯凡纓十載塵。
詩歌前三句寫詩人身為海外人的艱難處境、愿望,最后一句道出了對太尉高駢的感激之情和報恩之心。崔致遠有一次途經浙江盱眙縣,受到李長官的款待,因而寫《秋日再經盱眙縣寄李長官》一詩答謝:
孤蓬再此接恩輝,吟對秋風恨有違。門柳已凋新歲葉,旅人猶著去年衣。
路迷霄漢愁中老,家隔煙波夢里歸。自笑身如春社燕,畫梁高處又飛來。
全詩以感恩起句,描繪了門柳的景象與旅人的穿著,抒發了對時光流逝的感嘆和對故國的思戀。最后一句自嘲己身如燕,又向權貴之家飛來,與首句相呼應。
崔致遠還有表達贊揚的贈酬詩歌,如《和張進士喬村居病中見寄》和《兗州留獻李員外》。前者贊揚張喬的詩名廣為流傳,不但詩歌有所創新,而且行跡亦可標榜古賢;后者寫李員外不為凄冷的客觀環境所動,年復一年地埋頭于書卷,且能瀟灑自在地從容生活,是對他人生追求和人生態度的贊揚與肯定。
(二)送別詩
崔致遠在唐期間長、結交的朋友很多,與友人分別常常成為生活的一幕,用詩歌把自己的離別之情表達出來,成為了崔致遠在唐期間與唐人友誼的見證。
崔致遠曾與一位叫楊贍(生平事跡不可考)的秀才是好友,在其落第又將分別的時候,崔致遠寫了《酬楊贍秀才送別》-詩表達感謝和鼓勵之意:
海槎雖定來年回,衣錦還鄉愧不才。暫別蕪城當葉落,遠尋蓬島趁花開。
谷鶯遙想高飛去,遼豕寧慚再獻來。好把壯心謀后會,廣陵風月待銜杯。
衣錦還鄉的崔致遠謙遜地說自己“不才”,以“谷鶯遙想高飛去,遼豕寧慚再獻來”激勵好友楊贍,勸其“高飛”“再來”,堅守雄心壯志,并期待與他在廣陵把酒言歡。崔致遠還與一位叫吳巒(生平事跡不可考)的進士有交情,他的《送吳進士巒歸江南>一詩,把與友人的惜別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自識君來幾度別,此回相別恨重重。干戈到處方多事,詩酒何時得再逢。
遠樹參差江畔路,寒云零落馬前峰。行行遇景傳新作,莫學嵇康盡放慵。
與友人經常性的分別、因分別產生的離愁別恨,多是緣于當時的黃巢之亂。詩人期盼與故友再度相逢,吟詩品酒,可離別在即,遠樹、江邊路、寒云、馬前峰展現在眼前,也只好就此依依惜別。詩人囑咐別后仍然以詩互通消息,不學嵇康的放浪和慵懶。另有寫給吳巒的《酬吳巒秀才惜別二絕句>:
其一
榮祿危時未及親,莫嗟歧路暫勞身。今朝遠別無他語,一片心須不愧人。
其二
殘日塞鴻高的的,暮煙汀樹遠依依。此時回首情何限,天際孤帆宰浪飛。
其一是說,官場的失意未連累親人,也算不錯,就不要感嘆仕途的不順,因為崔致遠在他《陳情上太尉》一詩中有“只為榮親不為身”的想法,遠別時候叮嚀的話便是做人要問心無愧;其二是通過對落日、高鴻、暮煙、遠樹的描繪,展現了一幅凄婉的場景,回首往日的友情,詩人依依不舍,只有乘帆歸去。臨別的叮囑和難耐,都說明了崔致遠與吳巒友情的深厚。
除了與文人交往外,崔致遠還與一位女道士有交情,在二人行將分別的時候,他創作了《留別女道士》一詩:
每恨塵中厄宦涂,數年深喜識麻姑。臨行與為真心說,海水何時得盡枯。
詩人說,自己常常痛恨仕途險惡,幾年來很高興與女道士相識,真心不變。但愿海水干枯,向往桑田的美好,或是為了唐羅交通的便利,有利于詩人往來。
崔致遠還有寫給家鄉新羅人的離別詩,如《山陽與鄉友話別> -詩:
相逢暫樂楚山春,又遇分離淚滿巾。莫怪臨風偏悵望,異鄉難遇故鄉人。
山陽即今江蘇淮安,唐時稱楚州,詩歌第一句中的楚山指此地。詩人于此和家鄉友人相逢,又逢別離、淚灑衣襟。臨風之時本該欣喜,但詩人偏生悵惘情緒,是因為身在他鄉,卻又要與本來就難遇的故鄉人分離。這是崔致遠漢詩創作中少有的寫給故鄉人的離別詩。
(三)紀德詩
紀德詩是崔致遠漢詩創作中比較突出的詩歌,共有20多首,全部是七言古詩。詩中所紀之德,不是圣賢之德,也不是唐皇之德,而是他的上司高駢的德行。詩歌創作的時間正是高駢(太尉)春風得意之時,因而詩中充滿了積極、樂觀、向上的色彩。這些詩歌在內容上可以分為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對高駢修養的贊美。崔致遠從書法、詩歌、學理三方面對高駢修養進行了贊美,有《筆法》《雪詠》《性箴》三首詩歌為證。
筆法
見說書窗暫臥龍,神功妙訣助奇鋒。也知外國人爭學,惟恨無因乞手蹤。
雪詠
五色毫編六出花,三冬吟徹四方夸。始知絕句勝聯句,從此芳名掩謝家。
性箴
波澄性海見深源,理究希夷辟道門。詞翰好傳雙關跡,何須更寫五千言。
《筆法》是說高駢是書法界隱藏的臥龍,有因神秘的功夫練就的奇特筆鋒,高駢也知道外國人學習中國的書法,詩人很想得到他的墨寶,無奈找不到恰當的因由。《雪詠》是說高駢用五色的毛筆在三冬寫出詠雪的絕句詩篇(雪花六角,六出花即雪花),受到四方的夸贊。詩人由此知道高駢所做的絕句比幕僚中人詠雪唱和聯句意境更高,高駢的詩名甚至超過了謝靈運。《性箴》是高駢所寫的闡述人性與道德的文章,詩人以此為題,說《性箴》的文辭和義理俱佳,無需再寫《老子》那樣五千言的書了。崔致遠對高駢的贊美雖有過譽之詞,但可以證明高駢具有相當程度的文學修養。
二是對高駢才智的肯定。高駢曾任唐淮南節度使、江淮鹽鐵轉運使、諸道行營都統、檢校太尉、同平章事等職,由此可以看出高駢才智高超,且朝廷對他信任有加。黃巢起義后,高駢坐守揚州,企圖吞并江南、割據一方,因而失寵,終為部將殺害。大概在高駢抗禮朝廷之時,崔致遠調任為其殿中侍御史,因而與高駢關系較近,對他也比較了解。崔致遠對高駢才智的肯定有如下詩歌為證。
淮南
八郡榮超陶太尉,三邊靜掩霍嫖姚。玉皇終日留金鼎,應待淮王手自調。
詩中的淮南指唐貞觀年間所設置的地域廣泛、下轄八個郡的淮南道。八郡分別是江都郡、弋陽郡、蘄春郡、同安郡、廬江郡、淮南郡、歷陽郡、鐘離郡。陶太尉即陶侃,曾奉晉明帝招平亂,官至侍中太尉。此詩原注對“三邊”解釋說:“劍南、荊南、淮南乃天下名鎮,相公累移節制,西戎、南蠻、東鄙賊起,相公皆自討除。”霍嫖姚即霍去病,玉皇此指皇帝,留金鼎指治理國家。全詩是說高駢的榮耀高過陶侃和霍去病,皇帝想治理國家,要靠高駢親自來經營操作,可見對高駢才智的肯定。再看他的《兵機》一詩:
惟將志業練春秋,早蓄雄心劃國仇。二十年來天下事,漢皇高枕倚留侯。
詩歌說高駢的志向是帶兵立功,因而他有意在用兵的才智、謀略上磨練自己。高駢早就藏有雄心壯志,一心為國復仇。二十來年天下世事紛紜,漢皇還能高枕無憂,倚重的是重臣張良(喻高駢)。作者在此將高駢比作張良,足見其對高駢的贊美。
三是對高駢威名的張揚。長期任要職的高駢,由于他的聰明才智、領兵謀略,在南征北戰的過程中,逐漸聲名遠播,使敵人聞風喪膽。崔致遠的《射雕>和《射虎》就著重表現了高駢的威名:
射雕
能將一箭落雙雕,萬里胡塵當日銷。永使威名振沙漠,犬戎無復吠唐堯。
射虎
鉅牙鉤爪礙王程,一箭摧班四海驚。白額前驅姜膽碎,方知破石是虛聲。
這兩首詩都引中國歷史典故來襯托高駢。《射雕》說高駢能一箭雙雕,胡兵當日銷聲匿跡。詩歌引用犬戎進犯華夏最終被驅除的故事,反映了高駢名振沙漠,使西北的異族不敢再犯的事實。《射虎》中的鉅牙鉤爪也暗示北方的少數民族,說他們有礙于王業的進程。高駢一箭射倒老虎震驚四海,白色的虎額向前倒下,黨項、羌族等少數民族政權聞風喪膽。最后詩人用李廣射虎的故事強化了高駢的威名。
除了以上對高駢軍功的贊頌,崔致遠還贊揚了高駢修筑城池、開通漕運的功德。《筑城》中寫道:“一心能感眾心齊,鐵甕高吞劍閣低。多上散花樓上望,江山供盡好詩題。”高駢一人能感動眾人齊心筑城,城之堅固若鐵甕,高度使四川劍閣的棧道都顯得低。城樓多出散花修飾,滿眼望去,江山到處是作詩的題材。《漕運>又說:“濟川已展為舟業,煮海終成富國功。能與吾君緩宵旰,為資心計四方通。”河道已經疏通,交通更加便利,曬鹽最終富國立功,甚至能為天子緩解勞累,這都是因為漕運使道路四通八達的緣故。
(四)述懷詩
這里的述懷詩,是指訴說情感、寄托懷抱的詩歌。崔致遠特殊的身份及遠離故國的處境,使他在唐朝的人生體驗有別于常人。他將這種體驗以詩歌的方式表現出來,主要體現為訴愁苦、訴友情兩個方面。在訴愁苦的詩歌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秋夜雨中》:
秋風惟苦吟,世路少知音。窗外三更雨,燈前萬里心。
“秋風”寫蕭殺凄涼,“睢”表達無奈,只能如此,沒有選擇。“苦吟”是說愁苦吟詩、單調艱難。“世路”熙熙攘攘、本來人多,但“知音”卻“少”,寥寥無幾。“窗外”由內及外、寫外部環境,“三更”表夜色很深,“雨”描繪外部環境也凄冷,“燈前”猶言昏暗孤獨,“萬里”,盡狀遙遠。“心”指對家鄉的思念之心。詩人這種處境的凄冷與對家鄉的強烈思念,與詩人的漂泊經歷密切相關。他的《郵亭夜雨》 一詩也同樣表達了這種情境:“旅館窮秋雨,寒窗靜夜燈。自憐愁里坐,真個定中僧。”與《秋夜雨中》相比,這首詩的愁苦程度不深,但詩人將自己的凄涼、孤獨、愁苦,與參禪的行為方式聯系起來,倒平添一種自嘲和灑脫。此外,《途中作》描繪了旅途的苦辛:“東飄西轉路歧塵,獨策贏驂幾苦辛。不是不知歸去好,只緣歸去又家貧。”詩人東飄西轉、岔路又多、馬匹瘦弱、苦辛多多。人之窮極慘淡之時,未嘗不呼父母,而旅途辛勞之時,何曾不念家園。詩人也知歸去好,只緣歸去又家貧。
除了訴說詩人自身愁苦外,崔致遠還在一些詩歌中展現了大我情懷,表現人間愁苦。如《題芋江驛亭> 一首:“沙汀立馬待回舟,一帶煙波萬古愁。直得山平兼水竭,人間離別始應休。”詩人在等船的過程中暫時休息,看到前面的萬頃煙波,想到的是自古生生世世的離別。那么什么時候這離別不再有呢,詩人回答是山都變平坦、水都干涸的時候,道出了人生痛苦的本質。
述懷詩的另一方面是訴說友情的詩歌。崔致遠的《長安旅舍與于慎微長官接鄰》一詩寫道:
上國羈棲久,多慚萬里人。那堪顏氏巷,得接孟家鄰。
守道惟稽古,交情豈憚貧。他鄉少知己,莫厭訪君頻。
詩人自謙地說自己在唐時間久了,多生慚愧之心,他將自己的住所比成顏回的陋巷,把于長官的住處比成孟母三遷最終為孟子選定的“孟家鄰”,以示珍惜和敬意。詩人還說守道依古訓,交友不嫌貧,自己身在他鄉,難得知己,不要嫌棄他頻頻拜訪。
綜上所述,崔致遠的詩歌內容包括贈酬、送別、紀德、述懷四個方面,由于赴唐新羅詩人的異域身份,贈酬詩、送別詩基本都是與唐代詩人交流的詩歌,紀德詩都是崔致遠對其上司高駢的贊揚,述懷詩常常抒發詩人在異國他鄉的愁苦和對友情的珍視。
三、異域視角,書寫唐朝
“任何文學作品都是特定歷史時段中的文化產品,是人對自然、社會、人本身具有特定文化特色的認識、理解和闡釋。因此,文化語境對文學的創作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要真正理解、研究某一作家的創作,就必須了解他所在的文化語境。”晚唐社會為崔致遠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文化語境,崔致遠創作的與唐朝相關的約90首詩歌,也是對唐代社會文化特色的認識、理解和闡釋。這些詩歌書寫了唐代社會的風俗、戰亂、名勝美景等。探究崔致遠漢詩中唐代社會的書寫,不僅能以崔致遠的“異域視角”展示唐末社會文化生活圖景,還可以深入體會崔致遠的中國情結。
(一)書寫唐代社會風俗
崔致遠漢詩對唐代社會風俗的書寫,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唐代門生拜見座主之禮俗,座主與門生是盛唐出現的稱謂。唐代由于座主在命題、閱卷及錄取門生方面的權力極大,因此“唐世極重座主門生之禮”,且“進士及第后參拜主司,在大歷時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的儀式”。門生中舉后常通過謝恩、宴請、賦詩等活動表示對座主提攜之恩,這些謝恩禮俗在崔致遠的詩中都有體現。
唐僖宗乾符元年(874),崔致遠在禮部侍郎裴瓚主貢時進士及第,兩人遂成為座主與門生的關系。崔致遠對這位座主懷有極大的感恩之情,其詩中“忝受深恩”“伏蒙恩慈”“恩深大廈”“拖德恩門,光生異域”等感謝詞語比比皆是。門生對座主除了感恩之外,對座主榮升也常常贊頌,崔致遠對裴瓚升吏部侍郎、禮部尚書都表示過恭賀。在《賀除吏部侍郎別紙》中贊譽裴瓚機智聰明猶如有“滅吳之智”“一匡西晉”的張華,堅信裴瓚定能“拯民涂炭”,誅殺奸雄。在《賀除禮部尚書別紙>中夸贊裴瓚“猶龍之德”,為有道之士。作為門生“遠聆聽美命”,為座主擢升為禮部尚書,入“鴛鷺之列”,成為朝廷重要官員而“俯切歡心”。
“門生對座主的報恩在唐代已形成一種社會意識”,唐代舉子除了以詩賦等形式詮釋其對錄取自己的座主表示感恩戴德外,也多會在走入仕途后,千方百計地找機會報答座主及其家人,這在崔致遠的《奉和座主尚書避難過維陽寵示絕句三首》中有所體現:
其二
亂時無事不悲傷,鸞鳳驚飛出帝鄉。應念浴沂諸弟子,每逢春色耿離腸。
其三
濟川終望拯湮沉,喜捧清詞浣俗襟。唯恨吟歸滄海去,泣珠何計報恩深。
在這兩首絕句中,詩人將裴瓚比喻成神鳥鸞鳳,美善賢俊之士。亂世致使很多人分離.人們常常回憶以前與志同道合之人共同暢談志向的情形,“浴沂諸弟子”“泣珠”含蓄地表達了崔致遠對裴瓚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意。
二是反映唐代請托行卷之風,唐代文士希望通過向達官貴人獻詩,以求受到賞識和提拔,增加自己的知名度,求得仕途通達。這種請托行卷之風在唐代文士中并不鮮見,較為熟知的有李白詩謁賀知章、白居易詩謁顧況等。
崔致遠在唐的16年間,除了座主裴瓚對其提攜,也離不開高駢的幫助。崔致遠在廣明元年(880)進入高駢的淮南幕府,直至中和四年(884)離唐,他在淮南幕府中度過了在唐的后四年,與淮南節度使高駢建立了融洽的賓主關系及詩友情誼。崔致遠之所以投奔高駢成功,與其詩謁高駢有極大關系,崔致遠向高駢呈獻了《初投獻高太尉啟》《再獻啟》《謝生料狀》《獻詩啟》,并附上《七言紀德詩三十首謹獻》。在這些詩中,他極力贊揚了高駢的才能與德行(前文已述),高駢也從這些詩中,看出了崔致遠的才華,并任用崔致遠做“從事官”。崔致遠在唐朝人生價值的實現主要是在高駢府中生活的這段時期,而他的這段經歷,也是唐朝請托行卷之風盛行的表現之一。
三是對江南社會風俗的描繪。崔致遠在江南時,用詩歌記錄了江南社會的風俗。如《江南女》這首詩:
江南蕩風俗,養女驕且憐。性冶恥針線,妝成調管弦。所學非雅音,多被春風牽。自為芳華色,長占艷陽年。卻笑鄰居女,終朝弄機杼。機杼終勞身,羅衣不到汝。
該詩點明江南的風俗是上層社會的女子以好逸惡勞及追求“芳華色”為傲,以“終朝弄機杼”為恥。將美妝驕憐的歌女與終朝辛勤卻貧寒的勞動女子進行對比,反映了江南上層社會女子的空虛、懶惰、驕奢,并借此反映當時唐朝統治集團的奢侈腐化現象。
(二)反映唐代社會戰亂
崔致遠的漢詩中對唐代戰亂的記錄,有一定的證史、補史價值。黃巢起義、安南亂起都是唐末較為有名的戰亂,崔致遠多以表、文等形式記錄黃巢起義及被鎮壓之事,如《賀殺戮黃巢徒伴表>《賀殺黃巢表》《檄黃巢書》《賀處斬草賊阡陌表》《奏誘降福建道草賊狀》等,記錄了高駢鎮壓黃巢起義、福建草賊等事,其漢詩創作對高駢平定戰亂也有所記載,如《安南》一詩:
西戎始定南蠻起,都護能摧驃信威。萬里封疆萬戶口,一麾風雨盡收歸。
這首詩記載了西戎戰亂剛安定,安南戰亂又起,高駢一舉平定安南之功,在贊頌高駢“一麾風雨盡收歸”的同時,也佐證了《新唐書·南蠻>中關于朝廷任命高駢為安南都護,平定了安南的史實,這與《舊唐書》中“拜駢為都護……大破南詔蠻”的記載一致。高駢也曾在其《赴安南卻寄臺司》一詩中提及過此事。再如《平蠻》一詩:
邛峽關東蠻塵絕,平夷鎮扼蠻地裂。又筑羅城變錦城,蠻兵永滅功不滅。
此詩追詠高駢平定南詔戰亂之功可謂“蠻兵永滅功不滅”。這與《資治通鑒>(卷二五二)所載“乾符元年十二月,高駢以天平節度使謁西川制置南詔事,次年平定南詔之亂”一致。此類詩歌還有《降寇》《淮南》等,通過這些詩歌,讀者能夠對唐朝戰亂及高駢生平經歷有進一步了解。
(三)記錄唐代美景名勝
崔致遠借漢詩記錄了他所經之地的美景、名勝,如讓人“夕陽吟立思無窮,萬古江山一望中”的饒州鄱陽亭,“一帶煙波萬古愁”的芋江驛亭,“白云溪畔”的金山寺,“荒臺麇鹿游秋草”的姑蘇臺。《行次山陽續家太尉賜衣段令充歸覲續壽信物謹以詩謝》 -詩中有“望中遙想深恩處,三朵仙山目畔橫”之句,其中“三朵仙山”指蓬萊、方丈、瀛洲。崔致遠回國途經山東半島密州的大珠山時,被大珠山美麗的石峰所吸引,《石峰》 一詩寫道:
巉巖絕頂欲摩天,海日初開一朵蓮。勢削不容凡樹木,格高唯惹好云煙。
點酥寒影妝新雪,戛玉清音噴細泉。靜想蓬萊只如此,應當月夜會群仙。
大珠山的山巖與海天相接,宛如一朵美麗的蓮花,石峰高聳入云,石峰間的泉水發出響脆清音。除此之外,作者還刻畫了大珠山“驟雪翻霜千萬重,往來弦望躡前蹤”的朝浪,“遠看還似雪花飛”的沙汀,“慢隨花浪飄飄然,輕擺毛衣真水仙”的海鷗,“石罅根危葉易干,風霜偏覺見摧殘”的杜鵑花,“萬古天成勝琢磨,高高頂上立青螺”的山頂危石,“不材終得老煙霞,澗底何如在海涯”的石上矮樹,“宿妝含露疑垂泣,醉態迎風欲待扶”的紅葉樹,“琴曲雖夸妙手彈,遠輸云底響珊珊”的石上流泉。這些美麗的景色、景物猶如崔致遠在唐朝的生活絢麗多彩,也是崔致遠離別途中對唐朝自然美景的最后書寫。
總之,崔致遠的漢詩不僅記載了他在唐朝的生活軌跡、人生體驗,還是他從“域外視角”對唐朝社會的一種審視。崔致遠在唐朝的漢詩創作,猶如一幅幅中國印象的畫卷,至今展現在讀者眼前,從中能夠看到一千多年前中朝文化交往的歷史、中朝古代文人的深厚情誼、漂泊游子的思鄉情緒,以及唐代社會的諸多方面。這種詩美形式的展現,是史書所不能替代的,這也正是崔致遠漢詩創作的價值。
[責任編輯 張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