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看著她,看她說話,看她休息,怎么也看不夠。心里一直重復(fù)著那句未說出口的:奶奶,這次換我?guī)丶摇?/p>
一
那天父親把我從床上叫醒,凌晨三點多的夏天,太陽已半遮半掩地露出了天光,他倚在門邊,右手攥住門框,平日那張不茍言笑的臉被光影細細地分成了兩半,在我看不透的靜默中顯得悲喜莫辨。
他并沒有說是什么事,只是一個勁兒地催促我起床穿衣服,可腳下像生了根似的扎在門口,頭微微下垂,像老家村口那棵垂頭喪氣的老槐。直到我忍無可忍讓他先出去,他才如驚醒般踉蹌著轉(zhuǎn)身。心底隱隱有猜測,我加快了穿衣的速度。
下樓坐上車,駕駛座是父親塑料袋般窸窣顫抖的聲音,“念念,我們?nèi)メt(yī)院。”我坐在副駕駛上,一言不發(fā)。悲傷淹沒了一切、一切的聲音。
二十三分鐘的車程,足夠一個人把前半生都細數(shù)一遍,把那些和她的記憶和其他不相干的事情一一分開。一路上我想了很多,該怎么指責(zé)虎視眈眈的大伯,家中她繡了一半的枕巾,小時候一起摘櫻桃時大笑的暢懷……相干的不相干的絞在一起,像找不到頭的亂毛線。更多的時候,我是在勸自己接受離別,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是無法避免的自然規(guī)律,可又心存僥幸,也許只是她想我了,并不需要面對離別。
路上經(jīng)過一家壽衣店,大紅大黃的花圈擺在門口,花圈上長長的白條在風(fēng)中舒卷。我偏過頭不去看那家店,似乎這樣就可以不用面對死亡。學(xué)掩耳盜鈴那一課時我還笑世上怎么會有人蠢笨至此,長大后卻發(fā)現(xiàn)大家都捂著耳朵向前走,不聽不看好像就可以萬事大吉。
小姑姑在住院部門口坐著,引我們?nèi)プ娞荩娞莶粩嘞蛏希娞堇锶藗兊男牟粩嘞聣嫞瑝嫷綗o底的深淵里。
電梯里小姑姑左手死死握住我的右臂,仿佛要把手指嵌進去,這樣就可以汲取一些支撐站立的力量,一陣陣疼痛讓我清醒了許多,專心地去聽她跟爸爸講話。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媽,醫(yī)生……醫(yī)生說她就這幾天了,快要不行了。”銀白色的電梯映出中年人崩潰的模樣,原來悲痛是這個樣子。
破碎的話語中拼湊出她時日無多的消息,治療與否添不上幾天壽數(shù),死亡的沉重在醫(yī)生的嘴里輕飄飄的,像一團一吹就散的霧氣。
病房門近在咫尺,我卻不敢推開,怕驚碎了僥幸的泡沫。倒是父親一把推開了房門,大步邁了進去,我跟在他身后,屋里人不少,可卻都沉默著,連呼吸都極微弱,怕吹滅病床上那節(jié)殘年將熄的燭火。
三步的距離遠得像三萬里,可我還是走到了她的面前,我?guī)缀跽J不出她,眼前這個瘦脫形的老人。她輕輕抬起手,似乎想把我擁入懷中,氧氣罩下泛白的嘴唇微微翕動,依稀可以辨出是“回家”二字。我拼命壓住眼角的淚花,擠出一個算不上好看的笑,沖她不住地點頭。她放松下來,緩緩舒了口氣,深陷的眼窩沁出一滴渾濁的淚珠。俯身抱了抱她,我用眼神示意父親和小姑姑跟我出去。
二
走廊里濃重的消毒水味讓我胃里翻江倒海,“咱們?nèi)マk出院手續(xù)吧,我們帶奶奶回家。”
“我不同意!”小姑姑聲音尖利,目中噴出憤怒的火焰,她沖上來掐住了我的雙臂不住地搖晃著,“你怎么能這么自私,你奶奶把你養(yǎng)大,你連讓她多活兩天你都不愿意嗎?你怎么能這么狠心呢!你還是人嗎!”
“這是她的愿望,她想回家。”父親把小姑姑拉開,我盯住她的雙眸,氣沖沖往病房里一指,“你看不出奶奶她很痛苦嗎?究竟是誰自私?”
小姑姑挪開視線,倚著墻壁慢慢下滑,低聲啜泣著。廊內(nèi)一片沉默,沉默是一片向死的海。
許久,父親開口顫抖著應(yīng)了一聲好。父親去辦出院手續(xù),小姑姑進病房和大伯母收拾奶奶的東西。我跟在她身后,笑著告訴奶奶可以回家了,大家在她面前都默契地換上了笑臉。
得知可以回家,她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許多。回家路上一開始她絮絮說個不停,那些重復(fù)了千遍的喜悲,是她并不精彩的一生。后來她累了,囑咐我到家叫她之后就安心睡去。
我一直看著她,看她說話,看她休息,怎么也看不夠。心里一直重復(fù)著那句未說出口的:奶奶,這次換我?guī)丶摇?/p>
三
小時候父母鬧離婚,母親帶走我后又反悔把我丟進警察局,是她和爺爺讓爸爸把我?guī)Щ貋怼1粠Щ啬翘欤陂T口,笑瞇瞇地等著我,把我摟進懷里,那時她的白發(fā)還不多。
往后十?dāng)?shù)年,她總是坐在門口,以等待的姿態(tài)。
幼時頑劣,她口中總是嚇唬我不聽話就不要我了。她背對著我,背影漸漸變得很高,可她總會回身蹲下?lián)肀遥駬肀Ф鴱?fù)得的稀世珍寶。她終究會回擁我,千千萬萬次。
記憶由許多瑣碎的瞬間組成:二年級因為我一句“學(xué)校里別的女孩子都有”她忍著暈車去市里給我買的那條襪褲,三年級家庭責(zé)任狀上她歪歪扭扭的簽名(那時她指著紙上那個“戴”字,說這才是她的姓,警察局給她登的是另一個“代”字,我卻因為上學(xué)快要遲到催促她快點),五年級她徒步七公里給我送來的舞鞋(結(jié)果那天的舞蹈練習(xí)取消了),六年級得到的第一個存錢罐塞滿她翻遍全家找到的硬幣。
盛夏折下的那一枝櫻桃碌碌,她口袋里化了一半的糖果,每次回家都會擺在餐桌上那一盤因為放了太久變了味道的大蝦,日歷上被一一圈起的節(jié)假日……還有穿插其中的那些老掉牙的故事,那些關(guān)于好好讀書、好好學(xué)習(xí)、天冷加衣、路上小心、早點回家的碎碎念念。無數(shù)碎碎念念穿插起瑣碎的瞬間,組成了關(guān)于我倆的歲歲年年。
像小說寫的那樣,她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歷數(shù)生命的前十八年她從未缺席,偏偏要在第十九年緩緩展開的青春里突然謝幕,猶如一曲剛到高潮就戛然而止的小提琴曲。思及至此,我的喉嚨像哽住了一大團浸濕的棉花,上下不得。
我遺落的記憶,終于沉重地落在了那個盛夏。
四
到家之后,奶奶看起來好了不少,吃盡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又把圍在她身邊的姑姑伯伯趕走,讓他們該干嘛干嘛去,不要圍在她身邊惹她煩。家里來來往往送走了幾波探望奶奶的賓客,奶奶沖我擠擠眼,展眉一笑像個狡黠的小孩:“走,小念,咱們一起出去透透風(fēng)。”
這是我們祖孫倆慣用的小伎倆,不耐煩應(yīng)付客人的時候就偷偷溜出去一會兒。奶奶虎著臉對想要說話勸阻的小姑姑他們說:“不許你們跟著,只要小念一個人。”
沒辦法,借了鄰居爺爺?shù)妮喴危纸o奶奶穿了件外套,千叮嚀萬囑咐過后,我和奶奶才被放出了家門。
“小念,帶奶奶去海邊看看吧。”她從前不喜歡去海邊,說是年輕時天天看,沒什么好看的,因為我喜歡,才愿意陪我去。現(xiàn)在,大抵也是有這方面原因的。
天空已然變得很朗闊,湛藍湛藍的卻不讓人覺得舒暢,高遠而平靜,如同活著跟沒活似的生活。這個季節(jié)的城市空氣中總帶著一絲腥潮氣,像是舔舐著腳丫的浪花。
從家到海邊,十五分鐘,我們默契地沒有說話,微風(fēng)不燥蟬鳴陣陣,綠葉在這個靜謐的午后歡快地跳起了舞。她臉上帶著兩朵紅暈,原本蒼白的嘴唇有了血色,低聲哼著不成調(diào)的童謠,看得出來,就連她的頭發(fā)絲都寫滿了愉悅。看著她這樣,我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回光返照”四個大字鐘鳴般回蕩在腦海,震得我耳膜陣陣發(fā)疼。
依我那點兒力氣,沙灘我是怎么也沒辦法推著輪椅下去的,一時間我累得滿頭大汗,輪椅卻是紋絲不動。
“小念,別忙活了,我在這里坐著看看就很好了。要是到海邊弄臟了衣服,咱倆回家指定挨批。”
聞言我索性一屁股坐下,對上奶奶無奈的視線,沖她羞澀地笑了笑。今天的陽光剛好,海邊也很涼爽,海浪拍打在礁石上,送來一陣陣腥咸的海風(fēng),讓人心曠神怡。
“從你上了高中,咱倆就沒怎么好好說過話。你這丫頭從小就皮,現(xiàn)在也不省心,以后可要乖乖聽話,別老跟你爸對著干。你是牛脾氣,你爸也是,你們一老一小總得有人先低頭。還有你小姑姑,她雖然絮叨了些,終歸都是為了你好,你別討厭她,她也是好心。再說你大伯,他雖然貪了點,可終究是你的親人,對你沒有壞心思。”
奶奶頓了頓,咳嗽了兩聲,接著說,“還有我一直跟你說的學(xué)習(xí),一定要好好讀書。眼下你考了個好大學(xué),我打心眼里替你歡喜,我孫女可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xué)生呢。你大哥哥和小哥哥都結(jié)婚工作了,奶奶最擔(dān)心的就是你了,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將來找個好人家。不找人家也不要緊,咱好好讀書找個好工作,自己養(yǎng)活自己。你在外面讀書,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外面有壞人。找工作也得比一比,看看哪家最適合你。無論去了哪兒,你一定要勤快點,這樣人家才會喜歡你,有什么機會也會想著推舉你。”
她說得很慢,想到哪說到哪,雖然還是那說了千百遍的碎碎念,但總有一種交代后事的感覺。就好像無端端出現(xiàn)一把利刃,把我掩耳盜鈴的幻夢劃得七零八落。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海風(fēng)呼嘯著砸向陸地,奶奶不再說話,靜靜地望了會兒海邊,拍拍我的手,“小念,回吧,回家去。”
“可惜了這么好的海,以后是再也見不著嘍。”奶奶的聲音消散在呼嘯的海風(fēng)中。
“明年,等明年這個時候,我還帶您來看海。”
五
奶奶是在看完海的第二天晚上離開的,家中一夜間到處都掛滿了白幡,該怎么去紀念,鬢邊的白花知道奶奶來過。
送奶奶去殯儀館火化那天,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這個季節(jié)的天氣就是這樣,前一天還是晴空萬里星漢燦爛,第二天可能就會突然變臉下起暴雨。
火化和你意識到這個人去世了是兩種不同的感覺。你意識到這個人去世了,可她仿佛還在你眼前,只是身體涼涼的,不會說話不會笑,可你總覺得她還陪在你身邊,在你偷吃零食或者熬夜玩游戲的時候會猛地拉開門把你訓(xùn)一頓。火化不一樣,你親眼看著這個人在火里消失,連帶著她的衣物被子,她在塵世里的所有印記,統(tǒng)統(tǒng)消失在你眼前,化成一堆黑灰色的灰,只有鬢邊還未摘下的那朵白花告訴你她來過。工作人員關(guān)上爐門,囑咐我們千萬不要喊奶奶,否則她的魂魄可能會留在塵世間。大家都答應(yīng)得好好的,我也一樣。
可是當(dāng)爐火燃起,火舌舔舐著她的身體,我還是控制不住地往前沖,腦海里有個聲音拼命地告訴我那樣燙的火焰她會很疼。父親把我牢牢地箍在懷里,貼著我的耳朵告訴我別去。淚盈于頰又被烤干,周而復(fù)始,刻刻皆然。我張開嘴想要請求他們停下,只能發(fā)出“呃呃”的嘶鳴。我的心里也下起了傾盆大雨,雨里有個小女孩大喊著:奶奶快走,不要回頭。我的身體卻不住地向前俯沖,沒有一刻放棄靠近爐子,那是人類對于離別的本能——挽留。我想身邊的大人心里也在下雨,只不過他們是生了根的柏樹,沒法移動。
奶奶的葬禮上來了很多人,除了親戚,還有她資助過的學(xué)生,和她相處很好的鄰居,以及家里曾經(jīng)招待過的父親的戰(zhàn)友。我的奶奶,原來是這么受大家尊敬的一個人。
紙錢沿途撒了一路,盛夏的風(fēng)裹挾著它們洋洋灑灑地向遠方飛去。白菊花和白玫瑰的花瓣散落一地,譜成一支哀婉的歌。在送葬隊伍的啜泣聲中,大伯伯雙手捧著奶奶的骨灰盒,一步步向前邁去。
奶奶被葬在了東山上,可觀皎皎月出小,可聽潺潺溪水鳴,風(fēng)拂草動,美景如畫,她一定會喜歡的。
六
喪宴上長輩們你推我勸觥籌交錯,一杯杯往肚子里灌著白酒,明明鼻頭和眼睛尚且都還是紅的,可臉上滿是笑容,看不出半分傷心的樣子。他們的悲傷不比我少,只是成年人的淚水不是從眼睛里流出來的,是從心里。淚水和白酒一樣,順著食道滑落胃里,只不過淚水讓他們嘴里一陣陣發(fā)苦,而白酒卻讓他們暫時忘記嘴里的苦澀。
我沒辦法裝出笑模樣,也無心聽嬸娘們拉著我手說的那番或真心或假意的哀嘆,我只想尋個安靜的地方好好靜靜,把蕪雜的情緒拋之腦后,做幾分鐘沈念念,而不是失去奶奶的沈念念。
我蹲在角落里,和奶奶生前最寶貝的幾盆花在一起,奶奶春天住院以后,就沒人有心思照料它們了,眼下基本上都已經(jīng)枯死了。我把頭埋進雙臂里,假裝自己也是一盆枯萎的春花。一滴水落在我的脖頸上,順著脖子流進衣服里。
我抬起頭,爺爺愣愣地看著我,“我想澆花來著,水瓢上的水珠掉下來了。”他無所適從地放下水瓢,慌張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奶奶去世之后爺爺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做什么都是愣愣的,不復(fù)從前的雷厲風(fēng)行。奶奶的離開,仿若抽去了他一節(jié)脊梁,原本直挺挺的腰板現(xiàn)在也佝僂下來。
嘴唇張了又合,最終化成一句:“花都枯了,澆水也不頂用了。”
“重新扦插就好了,等著過年你回來,爺爺保準(zhǔn)讓你看見活得好好的花。”涉及到自己的領(lǐng)域,爺爺眼睛亮了起來,腰都不由自主地挺直。
“好。”我伸出手要和爺爺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爺爺,我會很期待寒假回家的。”
寒假回家,老人家獻寶似的拉我去看窗臺上那盆翠綠的鮮花。
翠綠的鮮花在陽光下煥發(fā)出新的生機,人也在光明璀璨的生活中大步向前。
那夜,我夢見了許久未見的奶奶,她微笑著朝我招手,轉(zhuǎn)身消失在了一片珠光綺麗當(dāng)中。
離蕭天摘自“全民故事計劃”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