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依倫
這樣的波折,是他們父女這8年間的一個縮影——失望、希望、再次失望、再次燃起希望……但最絕望的時刻已經過去。
今年65歲的鄭文杰退休前曾是暨南大學研究生院院長、生命技術學院教授,但對于這位教學科研工作者來說,他此生面臨過的最大、最難的課題或許并非生命科學,而是自己女兒鄭善元的疾病。
從2014年鄭善元因為出現大咯血導致深度昏迷開始,鄭文杰陪伴女兒走過了8年的康復之路:一開始女兒被醫生宣判“最好的結果就是植物人”,到后來她一點點克服腦損傷、半身癱瘓、多器官功能衰竭等困難,在父親的不懈堅持下,鄭善元不僅重新學會了站立,更在2018年初順利完成了香港中文大學的研究生答辯。
作為一名生命學博導,鄭文杰從一開始便對醫生說:“我相信你們說的都是科學,但我還相信生命里會有奇跡。”而如果這份“奇跡”非要有一個名字,那或許就是“愛”本身。
“每次冬天一到,我就需要冬眠。”在采訪剛開始,善元就對記者解釋,由于呼吸系統脆弱,她就像一只小動物一樣需要去不斷感知和應對氣候的變化:春天潮濕容易呼吸不暢;夏天炎熱容易胸悶不適;秋天干燥經常流鼻血;冬天太冷肢體幾乎無法活動……直到近日天氣轉暖,狀態稍有好轉的鄭善元才終于接受了采訪:“我想分享我的故事和康復經驗,希望可以鼓勵和幫助更多的人。”
女兒陷入昏迷
他開始關注生命中的三天
一切要從2013年的12月24日說起。當天晚上,正在家中的鄭善元突然出現了大咯血癥狀,隨后被家人緊急送往附近的醫院進行急救,所幸經過搶救后沒有生命危險。
那時的鄭善元正在香港中文大學生物系碩博連讀,由于學業壓力,住院期間她一直在病房研讀學習資料,然而就在她剛計劃從桌前走到床邊時,意外又發生了:“我突然覺得頭暈,直接倒地昏迷,并產生了腦震蕩和腦水腫。但后續經過手術,也很快出院。”
到2014年4月,為了更好地恢復心肺功能,鄭善元在廣州做了二次手術,卻沒想到意外再次降臨——出院后一周,在家正休息的她再次出現大咯血,被家人緊急送往了搶救室。
“當時我們以為有了第一次大咯血的經歷,一切會變得順暢很多;但由于之前的腦損傷造成的后遺癥,導致我立馬陷入了深度昏迷。”鄭善元回憶道。
女兒昏迷了將近一個月,具體哪天醒來的,鄭文杰已經記不清了。那段時間里,“生命中的三天”成為了他唯一的時間度量衡——昨天、今天和明天。
這個度量衡貫穿了鄭善元的整個昏迷過程,回憶起那段“至暗時刻”,鄭文杰這樣解釋:“我不去想善元的過去和未來,也不會去流淚。我只關注她的三天:今天的情況要穩定或比昨天好轉,那就可以期待明天。如果要哭,我的眼淚早就哭干了。”
不懈喚醒女兒
他期待奇跡發生
沒有人知道,在那一段時間里,鄭文杰經歷了怎樣的思想斗爭。
2014年對于鄭文杰來說是人生最為灰暗的一年。
很多人只看到了鄭善元的疾病給他帶來的痛苦,殊不知這位已經進入知天命之年的父親從年初便開始接連不斷地經歷失去:那一年3月,在鄭善元住院的前一個月,鄭文杰90歲的岳母因病去世;9月,他身在老家的92歲父親又因為意外摔倒不幸離世……在所有人面前,鄭文杰卻始終努力保持著從容,他每天往返于學校和醫院之間,照常主持著會議、為學生們進行學位授予儀式,鮮少有人能發現他的異樣。
而在醫生眼中,這位個性儒雅的老師似乎也總有著不同于其他病人家屬的從容。鄭善元的主治醫生至今都記得,當初他在對鄭文杰宣判善元病情時的場景,他盡可能地隱晦表達治療的必要性問題,并告訴鄭文杰“善元最好的結果就是變成植物人”,但鄭文杰聽罷后沉默了一會兒,非常認真地告訴醫生:“善元的康復是毫無疑問的,我相信你們的診斷結果都是科學的,但涉及生命的問題永遠都有奇跡。”
鄭文杰一直在期待奇跡,盡管他知道在生命科學的領域里,奇跡其實是彌足珍貴的。他如同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通過各種嘗試去證明意識對存在的能動反作用。比如在女兒昏迷期間,50多歲的他和老伴一同堅守在身旁,他們會一再向醫生或來探望的人強調:“不要當著善元的面描述不好的病情,她聽得到。”夫妻倆還會和每一位照護女兒的護士聊天,盡量地為女兒在醫院中營造出如家一般的親切氛圍。
鄭文杰相信,出現腦損傷的女兒還具備思維能力,因此嘗試各種方式與女兒進行溝通:女兒原本是一名業余的九級琵琶選手,于是他便不斷循環播放女兒生病前熟背的琵琶曲,因為他發現每次播放時,女兒的身體都會出現顫抖,盡管醫護人員將其視為一種正常的神經反應;女兒喜歡文學,夫妻倆便在女兒面前背誦文章,當他發現女兒會因背誦的內容出現錯誤而出現面部表情時,他再次將這份驚喜報告給醫生,卻被醫生認為他是愛女心切,以至于出現了自我安慰式的誤判乃至錯覺。
直到奇跡真的發生,5月下旬的一個下午,鄭善元終于蘇醒了。
幫女兒復健
他再苦再累“沒資格倒下”
醒來之后的鄭善元,仿佛是一個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嬰兒,她的感官和意識都需要慢慢重建。鄭善元在父母的引導下,一點點地重新學習各項技能:從一開始看東西模糊不清、且無法作出自主判斷,到后續逐漸恢復視力和語言功能,再到能開始簡單地閱讀、說話;學習用尚且靈活的左手作為主手去練習翻書、吃飯;學習坐輪椅,從起初只能呈50度角的坐立姿勢到慢慢實現90度的坐立;在站床上學習輔助站立……
“整個過程都很艱難。”鄭善元回憶。對于她來說,每一次康復訓練都是一個不小的挑戰,再加上思維尚未完全恢復,鄭善元還一度對“康復”這件事產生過不小的疑惑:“不止是肢體,我的神志和情志恢復也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作為照護者,鄭文杰每日為女兒頻繁地翻身、轉移、騰挪也是不小的體力活,由于鄭善元的足部回流差,每一次站立訓練結束后,鄭文杰和康復師就需要為她不停地搓腿,幫助血液循環。
在女兒眼中,鄭文杰一直是一個高大魁梧的父親,然而等到她真正看清父親時,卻意外地發現父親整個人比以前清瘦了許多。
鮮少有人知道,鄭文杰實際上是一位有著十年高血壓兼心臟肥大的患者,日復一日陪女兒康復訓練,也對鄭文杰的身體產生了巨大的損耗。曾有一位護士長提醒過他,他卻無暇顧及,只是說:“我現在沒資格生病,也沒資格倒下。”
重新回歸校園
她如愿獲得碩士學位
從走下病床、走出病房再到走出醫院、重新回到校園,這一家子走了將近3年。
鄭文杰至今都還記得2016年的夏天,他帶著女兒回到暨大的場景。當時正值鳳凰花開的畢業季,學生們在校園內拍畢業照。然而看到此景,鄭善元內心卻格外復雜,她對鄭文杰說:“老爸,看到這個情形,我沒覺得很高興,反而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
鄭文杰有些自責,他明白女兒口中那種“說不清”的情緒——如果沒有生病,鄭善元的人生軌跡應該是這樣的:2016年,26歲的她恰好完成碩博連讀,順利從香港中文大學生物系博士畢業;或許她還會再讀一個博士后,隨后會選擇一所自己喜愛的大學,像父母一樣成為一名大學老師。
鄭善元自己還曾想象過更為細節的場景:作為一名琵琶九級選手,在畢業典禮上,或許她會彈奏一曲琵琶;在某個時節,她會盤起長發,牽著戀人漫步在校園;她也會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庭……
但一場大病改變了一切。2014年鄭善元剛好結束研二,按照香港中文大學對于碩博連讀的規制,如果無法完成五年的連讀,則無法獲取碩士和博士學位,鄭善元對此一直無法釋懷,“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去規劃未來的日子。”
鄭文杰坦言,對于未來,他并不如女兒那般迷茫和焦慮,他從沒想過女兒的一生應該如何走,只希望她可以健康幸福地生活。“盡管我一直知道善元的心愿就是完成科研當老師,但自從她病了以后,我希望她能懂得,人生要學會放棄和改變。”
幸運的是,在鄭善元向導師和學校提出申請說明后,2016年8月,學校的一封郵件讓一家人興奮不已:一是同意善元放棄博士學位,二是同意了她的碩士申請。“這樣一所優秀的高校能夠突破它原本剛性和嚴厲的規制,允許我們申請碩士學位,這本身就是很難得的幸運。”鄭文杰說。
此前的學習積累,加上將近一年的籌備,2017年11月,鄭善元如期提交了她的碩士論文,于2018年初完成論文答辯,并在2018年11月重新回到了香港中文大學的校園,戴上了屬于她的四角學位帽。
“曲線式”康復
她決心自己應對“人生大考”
完成碩士學位對于鄭善元來說,是一次莫大的鼓舞。在后續重新投入到康復治療中時,她也開始堅信父親口中的“幸運”法則。盡管對于她來說,這個過程并不輕松。在她的朋友圈里,偶爾會記錄自己的康復日常:“右腳踏出的每一步都如針刺般疼痛,有時甚至是劇痛,經常走著走著就疼得直冒冷汗。”
而她也會記錄自己的點滴進步:“(今年)明顯可見的大進步中有著細微的、點滴的、不易察覺的小進步,比如腳掌內翻的可逆、腳趾的伸直以及手指張力的降低,但康復鍛煉與挑戰還在繼續……”
康復是一個曲線式上升的過程。今年8月鄭善元在急診科治療三天后,鄭文杰帶著藥物和女兒離開了病房,回到家重新進行中西醫結合的調理康復,等到11月份他們重新去醫院復查時,醫生驚奇地發現善元的心肺指標再一次恢復了正常。
而經歷了與疾病的8年對抗,鄭文杰儼然已成了大半個專家。他幾乎拿出了一個學者治學的嚴謹態度,去層層盤剝女兒的病情與癥狀,在敘述近幾年來女兒康復路上的情況和經驗時,他口中不斷蹦出各種專業詞匯,而每一個詞匯背后實際上卻是一次次“心驚肉跳”——
2018年11月,在上海進行康復,身體好轉;
2019年底,肝膿腫緊急住院;
2020年底,學會了用助行器行走,進步顯著;
2021年5月,因鍛煉過度、免疫力低下造成肺炎,再次住院;
2021年8月,恢復右手、右腳部分功能;
2022年8月,再次因肺部功能跟不上鍛煉量造成水腫、貧血、肺部動靜脈高壓、心臟肥大、肝淤血,送往急診科治療。
2022年11月,復查,各項指標恢復正常,重新康復。
這樣的波折,是他們父女這8年間的一個縮影——失望、希望、再次失望、再次燃起希望……但最絕望的時刻已經過去。
在接受采訪時,鄭文杰回顧起今年的那場“劫難”,不免感慨。“8月份如果按照當時醫院的建議住院,現在善元或許還躺在病房內渾身插滿管子。做出不進ICU病房的決定很難,因為我們必須要相信醫學;但感性上,作為家屬,我又想保留自己的主張。幸運的是,我們對自己的認識是對的。”鄭文杰告訴記者。
反復的病情,也讓鄭善元學會了與自己的身體和解,她不再害怕未知,并更多地關注公益事業,嘗試將自己的體驗用于幫助康復師去改善和推廣更多康復經驗。她告訴記者:“人不能僅僅著眼于自己,如果心中有一個‘大我,至少會覺得自己沒有白病了一場。”
鄭善元曾在今年的父親節寫下這樣一段話:“這次人生大考的考卷,爸爸似乎已基本完成,接下來也許該輪到我自己作答了。”她告訴記者,她想著在父母老去之前盡快成長起來,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新篇章。
作為父親,鄭文杰8年前曾暗下決心,希望8年后可以看到女兒重新站起來。如今這個心愿已經實現,他又許下第二個心愿:希望未來有一天看到女兒可以重新彈起心愛的琵琶——盡管在醫生看來這個可能性極低,但他依然相信會有那一天的到來。
王慎摘自《廣州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