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麗

幾乎每一年畢業季,都會被外界稱為“最難畢業季”,但今年的就業問題更加嚴峻。根據教育部公布的數據,2023年高校畢業生高達1158萬,同比增加82萬人,再創歷史新高,而在供需的另一端,是企業收縮的招聘需求。
疫情防控政策放開后,諸多行業迎來重建。但企業經營的主線仍是“降本增效”,反映到招聘端,大多數企業保持謹慎。于是,招聘崗位的數量減少、同崗位對比去年開出的薪資更少,這是存在于本屆大學生求職時的廣泛體感。
行至年中,國內外各類企業裁員的消息,反映了當前用人市場整體遇冷的現狀,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不同年齡段職場人求職的焦慮—包括應屆畢業生。就在幾年前,阿里巴巴等互聯網公司因業務成熟穩定、收入可觀,還被畢業生看作是互聯網里的“國企”。而現在,“巨輪”阿里巴巴也開始了大規模的組織架構調整,由此引發了人力資源上的動蕩。
年輕人的失業問題開始顯現。國家統計局最新發布的數據顯示,今年5月全國城鎮失業率為5.2%,16到2 4歲勞動力調查失業率達到20.8%,同比增長2.6%,比2021年更是高出7.2%。
大學生還沒畢業,就要承受就業難的重壓。在可能長達一年的秋招過程中,困難、挫敗是常態,焦慮時常穿插其中。在采訪這屆畢業生時,無力感、悲觀的心態,是我們感受到的與往年最大的不同。找工作的經歷讓他們開始從更廣闊的維度去反思工作乃至生活的意義。
這群成長于經濟上升期的年輕人,畢業時面臨的卻是不再樂觀的整體形勢,面對各種不確定性,“求穩”成了主流心態。根據智聯招聘發布的《2023年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畢業生求職關注的因素中,薪酬福利仍是首要關注點,占比69.3%。穩定性的占比為40.7%,排名第二,較去年上升4.5個百分點,并連續3年呈上升態勢。可以看到,穩定性越來越成為畢業生找工作時關注的重要因素。
另一個壓力的來源在于大學所學與社會所需之間的鴻溝。此前10年,互聯網創造了大量的崗位,并帶動了周邊產業的發展,無論是否擁有技術,年輕人都能在其中快速找到自己的位置。而現在,人工智能等技術革新的潮流也帶走了部分崗位的需求,讓大學生開始早早思考工作的未來—與人工智能相比,個體的職業競爭力在哪?而在學校所學的課本知識又無法給他們答案。
除了秋招不順,“失去的3年”也是原因之一。今年畢業的大學生被外界稱為“網課一代”,因為他們的大學4年恰好覆蓋了抗疫管控最嚴格的時期。他們經歷過被封控在校,經歷過在家網課,也有很多人因為疫情而錯失了實習機會,甚至有人覺得,因為疫情封控的影響,大學這幾年,他們并沒有真正與同學、與老師、與社會建立起聯系。這些因素疊加就業的難度,都給這屆大學生帶來了一些心理層面的影響。
我們選擇在此時,回望這一屆畢業生的經歷:在步入社會大學的這一關,他們如何解決“就業”這個現實問題?求職的過程又給他們帶來了哪些全新的關于工作和生活的思考?
根據智聯招聘的調研報告,在影響應屆生就業去向的因素中,排名前三的分別為就業壓力、經濟形勢與所學專業,且影響程度持續擴大,分別同比上漲了27%、22.3%和18.6%。
經濟形勢影響企業經營策略,而策略的調整必然會帶來崗位設置的變化,以及不同崗位招聘規模的調整。某制造業負責校招的HR告訴《第一財經》雜志,今年她所在的公司校招規模總體縮減一兩百人,約占校招總額的10%。經濟下行,企業招聘策略也趨于保守。

數據來源:智聯招聘《2023年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
不過,相對而言,熱門行業對理工科學生的需求更大。獵聘發布的《2023屆高校畢業生就業數據報告》顯示,從職業發布數量來看,職位數同比增長最明顯的前五位都集中在理工科,分別是能源/化工/環保、醫療健康、汽車、機械/制造、電子/通信/半導體,其中能源/化工/環保同比增長42.3%,增速最高。
對于武漢大學計算機系的碩士畢業生王力陽來說,找到一份專業對口且薪資待遇還不錯的工作并不算一件難事。他一共只投遞了兩家公司,其中一家是華為,最后通過暑期實習他留在了螞蟻集團。他也知道,當前互聯網大廠并不在上升期,但對于計算機系的學生來說,它們仍然是不錯的選擇。“如果求穩考公務員,除非是比較好的選調崗位,否則也是事多錢少。不如去大廠,哪怕累一些,錢還能多一些。”王力陽說。
他不時地和同專業的同學交流秋招的進度,大家也會聊起現在對于工作的想法。他發現,在熱門的計算機行業,應屆生求職的預期也在降低。“以前會比誰的收入高,現在想的是有飯吃就可以,如果卷不進大廠,就去中廠、小廠。”
王力陽復盤自己之所以能順利拿到offer,有部分要歸功于運氣好。他的實驗室與最后入職的崗位匹配度很高,國內在這一領域的實驗室數量本就不多,王力陽待的恰好是其中一個。
與王力陽形成對比的,是畢業于中國傳媒大學的“文科生”李倩,她的秋招過程并不順利。

數據來源:智聯招聘《2023年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
能想到的渠道,李倩都試了個遍,面過傳統公司、去過媒體、考過公務員。“像我們文科,哪怕去公司,工資也不會很高,所以綜合來看,我覺得還是先選個事業單位。”
“文科生”的就業困境從數據也可以反映出來。根據智聯招聘發布的報告,截至今年4月中旬,工學類畢業生獲得offer的比例為56.9%,而人文學科類畢業生獲得offer的比例僅為41.3%。報告提到,文科類畢業生因缺乏與市場需求相契合的相關技能和知識,可從事的崗位有限,就業渠道窄、競爭激烈都導致獲得offer的比例較低。
“文轉碼”成了現實的選擇。智聯招聘的報告顯示,畢業生對于“文轉碼”有較強意愿。在選擇繼續深造的非數字專業畢業生中,14.9%的學生選擇轉向數字類專業,67%的受訪者表示感興趣但缺乏基礎,僅有18.1%的人對數字類專業不感興趣。
在過去幾年,繼續深造一直是很多本科生延緩就業或是轉專業的一條緩沖通道,但隨著考研人數逐年增加,“學歷貶值”的現實也客觀存在。為了追逐更高的學歷,近年來出現了“逆向考研”—“雙一流”高校本科生考取“雙非”高校研究生的現象。不過,“逆向考研”的回報率并不高,在智聯招聘的調研中可以看到,普通本科院校的碩士畢業生較雙一流的本科畢業生,在找工作時并無明顯優勢,甚至成功率更低。
從招聘方來講,他們對學歷的要求往往取決于崗位本身對能力的要求,很多時候并不是學歷越高就越有競爭力。一家生鮮零售公司負責校招的HR告訴《第一財經》雜志,公司一些原本只需要普通一本或二本學生的崗位,今年收到了不少“雙一流”大學畢業生的簡歷。一方面她會替今年的畢業生感到可惜,但另一方面,公司對于名校畢業生的留存率亦有疑慮。“即便是985、211,我也不可能去打破我的薪資平衡,并且根據我們以往的經驗,確實留下來的人太少了,所以我們不敢,也覺得沒必要。”
考研的附加價值降低,讓很多人開始意識到,盲目通過提升學歷去換取體面工作的想法已經不適合當下的復雜環境。2023年,全國考研報名人數緩慢增長,達到474萬人,同比增長僅3.72%,是2017年考研人數爆發增長至今增長率首次跌破10%,尤其和2022年21%的增幅相比,更是斷崖式下滑。不過,很難說這是不是意味著“考研熱”的降溫,還得讓子彈再飛一會兒。
就業難給年輕人帶來的最直接影響,就是讓他們在找工作時趨于保守,把相對穩定、不確定系數最小的選項作為自己的第一選擇。
根據獵聘發布的《2023屆高校畢業生就業數據報告》,在應屆生最想去的企業類型中,央/國企、政府機關/事業單位占比最高,分別為45.15%和26.97%。
“求穩”成了畢業生求職時的普遍心態。上述生鮮零售公司的HR觀察到,在面試時,很多應屆畢業生會在面試時主動詢問公司前景、發展勢頭等信息,會更關心公司能不能長久發展。在與學生的交流中她還發現,比起過去幾年大家都擠破頭想去互聯網行業,這屆大學生似乎更務實,他們傾向于實體行業,比如零售或制造業。
凌立成就是放棄了互聯網公司offer的畢業生之一。她的秋招成績單十分亮眼:5個互聯網公司offer、1家外企快消offer、1個國企offer,五六個學校offer,還有上海某重點高校的教師事業編資格。大學期間廣泛的實習經歷對于她作出最終的選擇影響很大:在互聯網公司實習的那段時間,凌立成明顯感受到工作和生活失去了界線,“睜開眼就是工作,就算只做一兩年都不一定受得了。”在外企實習過之后她又覺得外企雖然節奏尚可,但并沒有帶給她太多成就感,“有些dirty work的比例會占到30%到40%,外企的活兒是少不了這些的。”凌立成最終選擇了教師事業編,成為一名重點高中的英語老師。

數據來源:獵聘《2023屆高校畢業生就業數據報告》
對很多學生來說,與其“卷”,不如“穩”。但過去幾年的不確定性,也讓“穩定”成了一種可遇不可求的狀態。哪怕選擇了一個穩定的崗位,也不能完全緩解大學生的焦慮。在和幾位應屆畢業生的交流中,我們發現“焦慮”是普遍存在的情緒,會伴隨著整個求職過程,即便入職,他們依然會為自己的職業未來感到擔憂。“萬一哪天編制沒了呢?我現在追求的所謂穩定、安全感,可能都沒辦法被很好地保障。”李倩說。在豆瓣應屆生相關的小組中,“應屆畢業生反焦慮小組”熱度位列第一,截至發稿,其成員人數超過5.5萬人。
焦慮有時會上升到對工作意義的懷疑。求職屢屢受挫,有些甚至在簡歷關就被刷掉,李倩的心態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很大的轉變,“起初是懷疑自己的能力,到后來開始懷疑所有的工作。”李倩現在覺得,工作就是一份工作而已,她不再把工作當成人生價值的體現,更多是謀生的手段,而自己追求的東西,可能要在工作之外去找。中智關愛通個案經理湯安琪在談到今年畢業生的心理問題時,就提到有些學生容易受到周圍影響從而失去客觀判斷,加上頻繁收到企業拒信,心態上就會陷入惡性循環。
在這種背景下,“降維”成了一種逃避“內卷”的方式。除了學歷上的降維,很多人選擇離開競爭激烈的一線城市,將新一線或二線城市作為第一份工作的起點。智聯的報告顯示,投遞新一線城市的應屆生占比最多,超5成應屆生認為新一線城市是最理想的工作城市。應屆生最優先考慮的前四個要素依次是“工作機會”“房價及生活成本”“教育、醫療等資源”“落戶政策及對外地人的友好程度”,在這些維度上,新一線城市的優勢明顯。
如果對比去年疫情防控最嚴格的時候,根據管理咨詢機構中智咨詢發布的《2023年應屆生招聘和薪酬管理調研報告》,企業的招聘進程實際是有所恢復的,畢業生的offer獲得率也有一定的提升,從求職方實際的體驗來講,學生們普遍認為拿到offer或許不那么難,但“拿到理想的offer”變得更難了:想去的崗位不招人,招聘的崗位薪資達不到預期,這些都是今年校招季的現實。
但真的要說清楚“理想的offer”長什么樣?每個大學生心里也未必就有明確的定義。走向社會的這一步,李倩的迷茫頗具代表性。她最終選擇了北京的一家事業單位,從事行政方面的工作。李倩承認自己并不喜歡這份工作,只是覺得它“性價比不錯”,“哪怕我已經準備簽約了,這個問題還是困擾我,至今都不知道要找一個什么樣的工作才滿意。”
既舍不得主流的軌道與評價,又想要追求工作本身的價值和意義。學會選擇,或許是年輕人進入職場的第一課,尤其在現今不太樂觀的大環境下。
近年來,我國產業結構調整加快,高校的教育培養滯后于社會發展的實際需求,導致有些專業的大學生供大于求,而有些緊缺專業的人才出現短缺。
中智報告顯示,從2023年應屆生的招聘難度來看,41%的企業表示優質生源招聘難度上升,39%的企業認為熱門崗位或緊缺專業的招聘難度上升。“今年人工智能專業很火,但這個專業的優質生源就這么多。農林牧漁業(現代農業)今年也有很大的招聘需求,但這樣的企業在求職市場上并不算是‘香餑餑。”中智咨詢調研產品專家張欣表示。這種結構性錯配,已經持續了多年。
快速擴張的高等教育是造成就業市場結構錯配的原因之一。美國教育社會學家馬丁·特羅以高等教育毛入學率為指標,將高等教育發展分為“精英、大眾和普及”三個階段。毛入學率低于15%時稱為精英教育階段,毛入學率在15%到50%之間時,稱為大眾化階段,當毛入學率高于50%時,則意味著高等教育達到普及化階段。回看中國的教育發展,2002年,中國的毛入學率僅達到15%,2019年這一數據已經增至51.6%。這意味著中國的高等教育走向普及化,文憑早已不是稀缺品。或許是由于教育發展的步子邁得太快,學生在進入社會時往往會帶著較高的期待,而忽略了就業市場的實際需求。根據中智的調研,超6成企業認為應屆生期望過高,吸引保留難度大,企業需求與大學生意愿之間存在gap。
學生和企業之間的認知差異在過去可以通過實習來拉平。然而這屆大學生由于受到封控等因素的影響,實際上喪失了不少線下實習的機會。“2022年上半年我們學校是沒有開學的,要進京需要學校的證明,所以那段時間我們沒有辦法享受到北京的實習資源。”不止是李倩,不少學生都向《第一財經》雜志提到了線下實習的重要性,認為比起線上實習,線下實習才是感知真實職場環境的途徑。而企業方也發現這屆畢業生“實習少了,應該提前打磨的一些技能沒有學到”。上述制造業公司HR表示。
除了學生自己找實習,校企之間的需求錯位也可以通過校企合作來填補。
以重視合作教育的加拿大滑鐵盧大學為例,當學生在校園完成第一學期的學術學習后,就開始進入以4個月為周期的學習和實踐交替階段,這意味著學生每隔4個月就要去企業實習,這樣做有利于了解不同企業的工作環境,增加實際的工作體驗,而不只是停留在想象。
不過結構性問題,顯然不是短期內可以解決的。“年輕人無法突破這個大環境,但從他們自身來說,調整好心態,不要放棄自我進步或是人力資本的積累,不斷學習,做好準備。當經濟好轉有了好機會的時候,你在各個方面比別人做了更多的準備,才能夠抓住機會。”暨南大學勞動經濟學教授盧晶亮說。職場是一條漫長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