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絲綢之路,于漢朝興起。漢代航線由廣東到南印度,來回兩年半,國威遠播羅馬。唐代全面改造海上絲路,海洋貿易大提速,中國船只突破季風多變的阿拉伯海,前進波斯灣,接通由伊斯蘭勢力掌控的地中海世界。宋元兩代,中國成為世界“第一海洋大國”。由漢代到宋元,海上絲路于1500年間的進化歷史,至今仍值細細品味。
漢朝始創海上絲路
漢代開發海上絲路,是被陸路障礙逼出來的。當時中國領土南端是日南郡象林縣(今越南芽莊),伏波將軍馬援立銅柱于此。銅柱以南是未開化的西原高原,陸路至此“障塞”,貿易只能走海路。
《漢書·地理志》記載了海上絲路的初步航線:遠洋商船以雷州半島上的合浦郡城徐聞為母港,揚帆下南洋,抵達馬來半島西部,再匆匆通過馬六甲海峽,沿安達曼海東岸北上緬甸南部,繞行孟加拉灣,最遠抵達印度東南角(黃支國)。
然而,要以帆船開辟遠洋貿易,必須突破漢代航海家尚不熟悉的季風關。《漢書》詳細記錄了由雷州半島到印度的航行時間。由雷州半島到馬來半島西部,航行長達5個月;再到緬甸南部,又需4個月;由緬甸到印度,還要2個月。回程由印度直航皮宗(今香蕉嶼,位于新加坡西北約50公里),船行長達8個月;由皮宗回到象林邊境,又需8個月。商船跑一趟海上絲路,來回至少兩年半。航程實在太長,中國人無力向阿拉伯海前進,故漢船最遠只到已程不國(斯里蘭卡)。
航行如此緩慢,主因就是漢朝航海家與季風及洋流正面搏戰。
農歷十月底至十二月,東北季風盛行,漢船揚帆南下,離開日南國境后,卻不順風直下,而是側風轉進暹羅灣。三國時吳國的康泰宣撫南洋,主要對象是暹羅灣北岸的扶南(今越南南部、柬埔寨與泰國)。因此,由雷州半島到馬來半島,航程長達5個月,到達馬來半島都元國時,已是初春了。都元國位于今馬來西亞登嘉樓州。
農歷四月底至六月西南季風大起,漢船若要遠航印度,只能加速繞過馬來半島,搶在起南風之前通過馬六甲海峽。因此,漢代史料顯示,當時漢船并不在蘇門答臘逗留,而是加速航向安達曼海。只是船出了馬六甲,又要受到洋流干擾,與北印度洋季風環流正面搏斗。孟加拉灣的洋流整年逆時針旋轉,漢船乘著四月西南風沿海岸北上,沿岸洋流卻恰好與行進方向相反。漢船順風逆流,沿海岸線緩緩北上緬甸,到了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又是一個冬季,北風大起,才能順風南下印度。船到黃支國已近開春,航行一年有余,歸心似箭。因此,漢船的最遠航程,只到與黃支國隔海相鄰的斯里蘭卡。“黃支之南,有已程不國,漢之譯使自此還矣。”
春暖花開,西南風起,北印度洋季風環流向東。漢船的回程索性順著洋流,冒險橫越孟加拉灣與安達曼海,側風航行8個月,進入馬六甲海峽。航行將滿兩年的航海家,再次跳過蘇門答臘,直放今日新加坡西北50公里的皮宗(香蕉嶼),等待第三個冬季,乘北風揚帆回國。依據《漢書》,漢船回到日南郡時,航行已近兩年半。
唐商遠征阿拉伯海
到了唐代,朝廷遠航收購的“異物”,在珍寶之外又加上香料。
歐洲人覬覦的香料只是胡椒、丁香等調味料。中國商人重金求購的香料卻是檀香、沉香、龍涎香等名貴奇香。漢代的南洋貿易要埠都元國,在隋代稱為都昆,都昆國最名貴的香料是藿香。香之名貴者,莫過于原產在阿拉伯半島與東非的乳香。從埃及法老到羅馬皇帝,用香皆以乳香為貴。唐朝的遠洋航線拓展到阿拉伯海,乳香成為越洋貿易的主要商品。
唐船能遠航阿拉伯海,是因為航海家全面調整了海上絲路的主航線。中國商船由廣州出發,于交州的陵山(今越南歸仁市一帶)出國境,沿海岸線南下,泊靠林邑(今越南中南部)各邦。船到達越南南端的昆侖島后,不進暹羅灣,避開馬來半島,大船直航蘇門答臘的佛逝國(今巨港)。
佛逝國是主航線上的軸心。由佛逝國向東,唐船到“象牙為床”的富國訶陵(爪哇),采購“玳瑁、黃白金、犀、象”。由佛逝向西,則沿蘇門答臘東岸到馬六甲海峽西端的婆露國(布拉斯島),而后直接橫越安達曼海與孟加拉灣,側風順流抵達婆國伽蘭洲(斯里蘭卡)。船再越過印度半島,前進波斯灣。
形象地說,唐代的貿易主航線大幅簡化,直接跳過暹羅灣與安達曼海沿岸各埠,這大幅提高了航行速度,廣東至蘇門答臘的航程由5個月大減為11天;出馬六甲海峽后,跳過整個緬甸,避開北印度洋季風環流干擾,到印度航程由5個月大減為1.5個月,就有時間到波斯灣了。
唐代商人的腳步雖然抵達波斯灣,但唐船的實際航行最遠處與漢船相同。因為繞過科摩林角后是阿拉伯海,季風受溫度影響,冬季東北風出海逆時鐘旋轉,夏季西南風順時鐘旋轉,風向復雜,常需逆風前進。只有小型的三角帆阿拉伯帆船,才能適應阿拉伯海的古怪季風。要進出阿拉伯海,唐船只能轉口換船。
《新唐書》記載的波斯灣航線,是越過科摩林角之后循印度西岸北上拔狖國(今印度布羅奇一帶)與提狖國(今巴基斯坦喀拉蚩一帶)。喀拉蚩以西,是當時征服波斯而與唐朝敵對的黑衣大食(阿拔斯帝國),兩國于中亞對峙,大戰怛羅斯,但海路商道仍然暢通。中國商人由阿拉伯海至波斯灣,深入提羅盧和國(今伊朗阿巴丹)與烏刺國(今伊朗霍拉姆沙赫爾),但唐朝史冊并未提到商人以何種船只航行阿拉伯海。
宋元海洋貿易大興
宋代史籍,則詳細記載了中國商貨于阿拉伯海換船的轉口港。南宋《嶺外代答》記載:“中國舶商欲往大食,必自故臨易小舟而往。”中國船最遠只到印度西南角的故臨國(今印度喀拉拉邦),前進大食則換本地小船。反之,大食商人如果要到中國,也得在故臨國換乘中國“大舟”。
阿拉伯小帆船補齊了中國與大食間的最后一段航程,也間接連通了歐亞兩洲。經由當時遠及西班牙的大小伊斯蘭國度,唐人的世界觀展及地中海。珍寶奇香貿易更是熱火朝天,連帶刺激了馬來半島、蘇門答臘與爪哇各國的海運貿易,“西南夷舶”成為廣州常客。
接通中西的海上絲路雖然偉大,卻只是奢侈品的尋寶之路,商品都是皇家貴族的玩物。只有把貿易做到平民百姓樂用的商品,才是真貿易。在宋朝,主航線達到帆船時代的極致,效率大增,帶起了熱絡的近海航運。為老百姓創造經濟效益的海洋貿易,隨之大興,中國成為真正的海洋強國。
13世紀,中國與柬埔寨吳哥王朝的接觸,展現了海上絲路營造的強國優勢。吳哥是東南亞陸上強權,留下吳哥窟偉大遺跡,中國稱之為“陸真臘”。宋元時,中國船深入內河,才漸有接觸。元代旅行家周達觀記載了當地民眾初遇中國人時的敬畏:“土人最樸,見唐人頗加敬畏,呼之為佛,見則伏地頂禮。”
“唐人”使吳哥人頂禮敬畏的實力,不是火槍大炮,而是“唐貨”。周達觀記載,即使是粗笨的明州(今寧波)草席,也被吳哥人視如寶貨。吳哥人并非織不出草席。只是明州席草特佳,織成草席質地光滑,容易擦拭,帶到熱帶,就是多汗夜晚的安寢神物。
海上絲路的真正價值就在這涉越萬里、通有運無的貿易力量。
(摘自《鳳凰周刊》霍安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