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融反腐風暴中落馬的63人

王文妍

開年至今，金融反腐呈現密集推進態勢。

南都·灣財社對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和各省市紀委監委網站披露的信息進行不完全統計發現，截至5月31日，年內金融系統接受調查的干部達63人，涉及金融監管部門、銀行、保險、資管公司、信托等機構，其中不乏黨委書記、行長等“一把手”。

從落馬干部的履歷來看，國有大行和農信系統是今年金融反腐的“重災區”，占被查總人數的近五成。此外，至少有18名干部是在退休、卸任后被調查，最長已退休超過8年。不僅如此，在同一個機構系統內，相關干部接連被查的現象也不少見，部分地方還出現“前腐后繼”等態勢。

反腐風暴席卷金融領域，哪些機構成為“風暴中心”？大型銀行省級分行“一二把手”為何密集落馬？多名干部退休數年仍被查，釋放什么信號？圍繞上述話題，南都·灣財社聚焦金融反腐向縱深推進的更多細節，為助力營建金融清朗生態發揮主流媒體價值。

金融打“虎”大幕拉開

金融是二十屆中央紀委二次全會公報中指出的需要深化整治腐敗問題的重點領域。根據中央統一部署，今年3月底，二十屆中央首輪巡視啟動，5家中管金融企業被納入巡視“回頭看”。

根據中紀委網站公開信息，巡視啟動以來，已有4位金融中管干部被查，分別為中國銀行原黨委書記、董事長劉連舸、光大集團原黨委書記、董事長李曉鵬、浙江省政協黨組成員、副主席朱從玖、國家開發銀行原黨委委員、副行長周清玉。

如何為這4只金融“虎”進行簡單畫像？南都·灣財社記者發現，4人履歷呈現出3個共同點：從年齡來看，4人均為“60后”或“準60后”；從職業生涯來看，4人均是金融業“老兵”，在金融領域深耕至少20年，其中兩人從業更是超過35年；從被查時狀態來看，4人中有3人落馬時均已不在任上，唯一在任上被拿下的朱從玖，被查時也已經離開金融圈。

上述4人中，劉連舸是黨的二十大之后首個落馬的中管金融企業“一把手”，也是今年首個被查的金融中管干部，因此不少人用“2023落馬的金融首虎”這一頭銜來描述他。然而，在過去的30余年里，“學者型官員”“國際化經驗豐富的獨特銀行家”“滑雪天才”等曾經也是貼在劉連舸身上的標簽。

在業內看來，劉連舸區別于其他銀行高管的獨特之處在于，他擁有豐富的國際化經驗，而這離不開其在央行的工作經歷。

1987年，26歲的劉連舸從中國人民銀行研究生部畢業，在取得經濟學碩士學位后加入中國人民銀行辦公廳。此后多年里，劉連舸先后在外事局、國際金融組織司任職，在菲律賓馬尼拉擔任中國駐亞洲開發銀行（ADB）副執行董事近4年，歷任央行駐歐洲代表處（英國倫敦）首席代表、國際司副司長、人民銀行福州中心支行行長、國家外匯管理局福建省分局局長、反洗錢局（保衛局）局長。

在央行工作期間，劉連舸也持續在學術界活躍，不僅發表經濟、金融論文、研究報告等近百篇，還主編和參與主編《中國外匯業務全書》、《中國金融機構》、《宏觀金融調控論》、《美國商業銀行》等多部有影響的著作。在諸多學術會議上，人們都可以見到劉連舸的身影。

2007年3月，在央行工作了近16年的劉連舸告別監管部門，出任中國進出口銀行副行長，主管國際業務部，自此開啟了他和銀行業的緣分。隨后的11年間，劉連舸升任進出口行行長，并全面統籌、規劃、協調、組織和推進該行改革工作，直至進入中國銀行。

時間來到2018年8月，彼時加入中行還不足一年的劉連舸正式就任中國銀行行長。而對于劉連舸的升任，有業內人士評價道，“劉連舸國際經驗頗為豐富，與中行國際化程度較高的定位相契合?！?/p>

然而，劉連舸在中行的職業生涯止于今年3月。2月17日，中國銀行召開黨委擴大會議，宣布中央決定：免去劉連舸的中國銀行黨委書記職務。隨后3月19日，劉連舸辭去中國銀行董事長、執行董事等職務，給出的原因則是“因工作調整”。辭任12天后，劉連舸被查。

伴隨著劉連舸的落馬，金融打“虎”的大幕就此拉開。劉連舸被查5天后，退休已經超過1年的李曉鵬被調查；一個多月后，曾和劉連舸是五道口碩士同窗的朱從玖落馬，被免職超過半年的周清玉也在幾天后落馬。

大行省級分行“一二把手”密集落馬

銀行業一直是金融反腐的重點領域。南都·灣財社梳理發現，年內被查的63名金融干部中，近六成來自銀行系統。其中，國有大行共有19人，政策性銀行5人，股份制銀行與城商行各6人。

值得注意的是，在國有大行被查干部名單中，有9人是省級分行行長或副行長，包括中國銀行黑龍江省分行原黨委委員、副行長陳楓等3人，建設銀行河北省分行原黨委書記、行長等2人，農業銀行云南省分行原黨委委員、副行長沈銳等2人，工商銀行天津市分行原黨委委員、副行長張希剛，交通銀行云南省分行原黨委書記、行長李大軍。

不僅如此，年內被查的建設銀行深圳市分行資深專員趙芝然原本也是該分行副行長，先后負責深圳建行對公業務、零售業務、私人銀行、金融科技等，2022年11月才改任為資深專員。

盡管上述干部的違紀違法問題還未可知，但從近兩年紀檢監察機關通報的多起大行省級分行落馬高管案例來看，兩類腐敗問題較為突出：一是違規收受可能影響公正執行公務的禮品禮金、消費卡等問題，二是與信貸審批環節有關的腐敗問題。

例如，今年3月，中紀委網站通報，建設銀行湖南省分行原黨委書記、行長龔蜀雄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在辦理貸款方面為他人謀取利益，非法收受財物；靠銀行吃銀行，“空手套白狼”，違反國家規定向自身利益關聯企業發放貸款，數額特別巨大。

2月17日，通報顯示，交通銀行云南省分行原黨委委員、副行長周東“靠銀行吃銀行，管貸款吃貸款，私欲無度膨脹，挖空心思謀取個人私利，以雁過拔毛的方式以貸謀私”。

而在信貸領域腐敗問題的分行“一把手”中，工商銀行上海分行原黨委書記、行長顧國明是最為典型的案例之一。顧國明案也成為工行近年來查處的涉案金額最大的腐敗案件之一，曾轟動整個金融圈。

2021年8月12日，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對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起訴指控被告人顧國明受賄一案公開宣判，對顧國明以受賄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受賄違法所得予以追繳，上繳國庫。更多細節透露，顧國明共計收受賄賂折合人民幣達1.36億余元。

“我不僅貪錢，而是什么都貪。既想發財，又不愿意放棄手中的權力和已經取得的社會地位，更想利用權力去發更大的財，再去謀取更大的權力為自己的私利服務?！绷糁闷陂g，顧國明曾這樣評價自己。

從精通信貸業務的行家里手再到腐敗分子，顧國明的權力始于信貸、也終于信貸。1989年參加工作后，顧國明一路升遷，在分行領導崗位任職長達17年，其間既分管過信貸前臺，也分管過信貸中臺，這使得他對銀行的信貸產品、政策、制度、流程如數家珍。

為了給“以貸謀私”謀取更多便利，顧國明想到了在信貸業務的前中后臺部門關鍵崗位培植安插“自己人”。在他的干預下，工行上海分行任命信貸管理部總經理邵某兼任授信業務部總經理。根據顧國明的授意，為不法企業獲取貸款出謀劃策，規避銀行政策限制。

憑借著在信貸業務上的極大話語權，顧國明在行內上下勾結、左右串通，將腐敗期權化，用當前權力“鎖定”遠期利益。他或是通過向不法企業發放巨額貸款收取不菲的回報，或是抓住信貸領域制度設計缺陷，繞過行內規定進行利益輸送，又或是為特定對象安排到特定崗位“量身定做”崗位標準......

大肆貪腐之余，顧國明也在“賣力”營造正面形象。中紀委網站文章形容顧國明時稱，他善做“兩面人”，為掩蓋貪腐行為，刻意通過各種大事小事做足表面文章。

“在跟民營企業家交流中，如何把握好自己是一個重要課題?！比温毱陂g，顧國明曾召集上海分行31家支行行長簽署工作責任狀，其中一條重要內容是“與民營企業打交道必須保證廉潔”。廉政談話時，顧國明更是要求干部既要拒收禮品禮金，又要處理好與業務發展關系，并“大方”分享巧妙拒禮的經驗。

然而，大談妙拒禮金的背后，是來者不拒、多多益善。顧國明愛好京劇、著迷軍事、喜談地緣政治，看似不俗的種種喜好，最終都引來“圍獵”者精心設局，自己也最終成為一些商人、掮客的“獵物”。

信貸領域緣何成為大行分行腐敗的多發區？中紀委在發布的一篇文章中指出，“目前，我國的融資結構以間接融資為主，大部分企業資金來源于銀行貸款。銀行信貸作為資金提供的主要渠道，是典型的資源富集、權力集中領域，干部容易受到‘圍獵?！?/p>

中紀委在文章中稱，從商業銀行各業務條線和管理事項的授權安排看，分行“一把手”是人權、事權、財權的最終責任人，盡管內部有集體審議機制，但是在“一把手”可以直接決定或影響員工崗位、薪酬、職務等情況下，有的黨委班子集體決策機制流于形式，個人或少數人決定“三重一大”事項，形成“一言堂”。

18名干部退休、卸任后被調查

退休不是“護身符”，這在近年來金融反腐中也有明顯體現。南都·灣財社梳理上述63名落馬干部的公開履歷發現，至少有18人是在退休、卸任后被調查。

退休時間最長的是農業銀行廣東省分行資產處置部原總經理趙忠杰。今年5月12日，廣州市紀委監委網站通報，趙忠杰涉嫌嚴重違紀違法，目前正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在此之前，趙忠杰曾在農行工作多年，并已于2014年11月到齡退休。

除此之外，原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處置非法集資辦公室主任劉張君與四川省農村信用社聯合社原黨委委員、副主任劉興明，均是在退休超過6年后被調查。與之相對應的是，中國民生銀行銀行管理咨詢委員會原副主席邢本秀、農業銀行云南省分行原黨委委員、副行長沈銳、建設銀行天津市分行原資深專員張龍泉被查時退休還不滿一年。

與此同時，還有至少9名金融干部是在卸任后被調查，比如前文提及的中國銀行原黨委書記、董事長劉連舸，今年2月落馬的浙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原黨委書記、董事長沈仁康。公開信息顯示，早在去年1月，沈仁康就已經被免職。

更早之前，1月3日晚間，港股中原銀行發布副監事長辭任公告，賈繼紅由于“個人健康原因”，于當日向監事會提交辭呈，辭去副監事長、職工監事等職務。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后，賈繼紅“落馬”。

南都·灣財社注意到，部分被查金融干部還有著“下?！苯洑v，在離開金融界后投身相關企業、或是在資本市場活躍。

5月22日，云南省紀委省監委官方微信公眾號“清風云南”通報顯示，富滇銀行投資銀行部原副總經理孫軍魁涉嫌嚴重違法，目前正在接受調查。從他的個人履歷來看，孫軍魁曾在離開富滇銀行后頻繁“現身”資本市場，2013年5月起任深圳中電能源控股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被查時還是新三板公司云南恒榮（837222.NQ）持股40%的大股東。

針對這類金融干部，中紀委官網也在年初發文稱，嚴查“在職時提前筑巢，離職后權力變現”等腐敗問題，破除銀企旋轉門。從2022年紀檢監察機關通報的多起金融系統已離職、退休干部接受審查調查的案例來看，銀企“旋轉門”式腐敗中，提前編織權力網、“期權式腐敗”等特征明顯。

“前腐后繼”態勢明顯

在梳理上述內容的同時，南都·灣財社記者還注意到，在年內金融反腐名單中，部分落馬干部所在的工作單位此前也有多名干部被查，呈現出“窩案”特征。

今年3月被查的建設銀行深圳市分行原黨委副書記、副行長易景安就是一個案例。2023年以來，深圳建行落馬干部達3人，在易景安之前，該分行福田支行原黨委書記、行長李健章與資深專員趙芝然也先后被查。而在此前的2022年，深圳建行就已經有原黨委書記、行長王業等4人先后被調查，其中數人還有著共事關系。

在部分地方的農信系統中，“前腐后繼”的態勢則更為顯著。以江西農信系統為例，今年2月21日，江西省人大財政經濟委員會原副主任委員孔發龍被調查，其此前曾擔任江西省聯社理事長長達7年之久。一個月后， 江西省農村信用社聯合社黨委委員、副主任應勇也被查，從履歷來看，兩人在江西省聯社有較長共事時間。

隨著上述兩人被調查，江西農信系統一年內已有10名干部落馬，且數人履歷有一定的交叉重合。例如，2022年2月被查的江傳寶和8月被查的段小華均來自江西省聯社信貸管理部，為前后任關系；此外，江傳寶又與去年落馬的九江農商行原黨委書記顧海龍、江西省九江辦事處原黨組成員陶燕琴、上饒農商行黨委書記廖云飛等人，曾在同一時期供職于江西省九江市潯陽農信聯社。

除江西外，廣東、四川、河南、安徽等地農信系統一年內落馬干部也均超過4人。其中，將時間線拉長來看，包括今年被查的王哲在內，河南省聯社連續四任黨委書記均已落馬，河南省聯社連續兩任副主任也均被查。

農信社腐敗頻發并非近年來的新現象。2021年8月，中央紀委官網曾在刊文中援引紀檢部門相關負責人的分析稱，省聯社顯性權力較小，但隱性權力較大。從案發情況看，農信社領導崗位的腐敗問題多發生于信貸審批、人事調整及基礎設施建設等環節。

“省聯社管理著一省幾十家甚至上百家縣級農商行的領導班子，人事權高度集中，一些省聯社領導因此收受系統內高管禮金賄賂，大肆賣官鬻爵，省聯社領導想插手各農商行工程建設、項目管理和信貸業務也十分便利?！?/p>

針對省聯社干部接連落馬背后暴露的制度漏洞，不少業界人士認為，要逐步深化省聯社體制機制改革。著名經濟學家宋清輝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指出，“接連不斷的干部落馬，無疑意味著國內部分農信系統內部存在著嚴重的內控管理疏漏問題，各機構亟須彌補短板、堵上疏漏，并全面細致開展整改。同時，須從內部制度、外部監督及司法監管三個方面強化反腐治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