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個年輕人在海邊自殺的消息后,我想給東誠打個電話。這些天,我一直在關注那個年輕人和因他尋親而起的風波。人們起初像是同情他,他也找到了他的親人。可突然之間,親人再度拋棄了他,人們的同情變成了惡毒的猜忌和攻擊……現在,網上都在談論他的自殺和自殺的細節——在空曠的海邊服用過量藥物……
我很想和東誠聊聊這件事,但也有些猶豫。糾結了兩天后,我還是決定給他打個電話。在等待應答的過程中,有一瞬間,我竟希望無人接聽。我突然想起,這種惶恐不安的、想中途放棄的等待,兩年多前我也曾經歷過。那是我“找到”東誠后第一次給他打電話。我和東誠自小相識,之所以說“找到”,是因為在之前十幾年的時間里,我們“失散”了。我知道大部分原因在于我的疏忽、我的淡漠。直到兩年多前,在一次初中同學聚會上,我見到了我們共同的朋友佳佳。
聚餐的地方離佳佳家很近。聚會后,我主動送她回家。午后的街道很安靜,亮得晃眼的陽光像在街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潔白的鹽。我們走在寬闊的新街上,它是在老南大街的基礎上加寬重修的。很多年前的晚上,我和東誠就一起推著自行車走在老南大街上。當然,周遭的景物已全變了。
和佳佳聊了會兒彼此的近況,我自然而然地問起了東誠。我沒有告訴佳佳,我參加聚會就是為了見她,而見她是想得到東誠的消息。不知道為什么,那段時間我常想起東誠。想起他時,就看見他那雙圓圓的大眼睛——眼珠靈活明亮,眼白部分格外清澈。那雙眼多半是含著笑意的,洋溢著少年時的歡快和天真,但突然間,像是一朵云的陰影遮住了它,它蒙上了成年人的憂愁、落寞……
佳佳講到那次庭審,那是東誠人生的轉折。事情發生那年,我正在廣州讀大四。朋友里,只有她一個人去聽了庭審。她提到在法庭見到了我媽媽。“阿姨是作為證人出庭的。”她說。佳佳講述時,我又想起一些瑣碎而不怎么相關的往事,想起有天夜里,我把東誠忘在了一家餐館的外面……我對佳佳說:“那天晚上,已經到睡覺的時間了,我又想起我們的約定,就回去找東誠。我以為他肯定走了,但他竟還在那兒,在一盞路燈底下等著。”
“他就是這么死心眼兒。”佳佳淡淡地評價,“我們都覺得不可能找到了,但他還非要一直找下去。”
我們很久沒說話。
“他的兩個姐姐,還和他聯系嗎?“我問。
“早就不來往了。她們為了一套房子把他害成這樣。如果他不知道……”
“他早晚會知道。”我打斷佳佳,不想讓她說下去,因為我覺得這種假設沒有意義,而去聯想這些只會讓人難受。
“他一直沒結婚?”我又問。
“結過,又離了。不過離了也好,對方挺刻薄的,東誠和她在一起,也不會過得多好。”
我說:“我能想象,像他那種情況,如果沒有一個非常寬容的妻子,日子會更難。”
佳佳看了我一眼,輕輕嘆口氣,對我說:“你沒見過他現在的樣子,他真是被折磨壞了……你還記得他以前的樣子吧?多俊多講究啊,好多女孩兒都喜歡他。”
我當然記得他以前的樣子。我想,那些女孩兒也包括佳佳你吧……但我什么也沒說。
我從佳佳那里要到了東誠的號碼。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反鎖上門,拉上窗簾,仿佛要進行一場神秘的儀式。撥通電話的一剎那,我非常緊張。每一聲鈴響,都像涼涼的雨水滴打在我的神經上,我幾乎想把電話掛掉……但突然間,那邊傳來了他的聲音——聲音有些疲倦,比過去暗沉了些,但仍然是我熟悉的聲音。我相信他聽到我聲音的那一瞬間,恐怕和我有同樣的感受:緊張,想退縮,因為他頓住了。似乎我們相隔太遠,也相隔太久了,想再穿過時間陰暗的汪洋,回到往昔,自己也覺得害怕。但很快,重逢的喜悅如潮水般把我們淹沒,使我們處在一種激動的狀態。我們盡量說些不帶感情色彩的話,聊聊生活現況,表現出克制的熱情和好奇。可有一會兒,只是聽著那聲音,淚水就從我眼里直直地淌下來。我想,打電話總是好過視頻:你至少有暗自流淚的自由。
東誠說:“現在是在西安打工,那件事發生后出去了一段時間,回來后廠醫的工作就丟了,就一直靠外出打短工掙點錢,然后再去那邊找,這樣時間上也可以自由靈活些……”這個幾乎失去一切的人,這個像一朵孤云、一把飛蓬般到處飄零的人,極力想把他的生活說得簡單輕松,仿佛“那件事”只是過眼云煙,沒有在他身上刻下多深的痕跡。我試圖想象那邊的他“被折磨壞了”的模樣,可我想象不出。或許這就是多年不見一個朋友的好處:你總是記得他年輕時的樣子,他最好的時候的樣子。
小時候,我和東誠都住在商業局家屬院,我倆是院子里年紀最小的男孩兒,我比他大半歲。但他很少和院子里的孩子玩兒。原因是他的媽媽秀梅阿姨把他看得太緊,唯恐磕著碰著,更怕別的孩子傷到他。如果我和他搶東西或是打鬧,秀梅阿姨就會大驚小怪,然后我媽媽就會狠狠斥責我。我有一個姐姐,東誠有兩個姐姐,但她們都不肯帶我們玩兒。所以,我們倆經常在各自家門口,拿樹枝挖土,看螞蟻搬家……
有一件事,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四五歲時,有天我在院子里看螞蟻搬運米粒,秀梅阿姨剛好經過。她說:“小安,你知道嗎?你不是你媽媽親生的,你是撿來的哦。”我說:“我不是撿來的,我是媽媽生的。”她故作詭秘地搖頭,說:“你媽媽騙你的,你是撿來的。不信你問問其他大姨大伯,大家都知道。”我氣嘟嘟地站起來,對她喊道:“你才是騙人的,我問過我媽媽了,她說我不是撿來的!”秀梅阿姨看我真生氣了,就笑呵呵地走開了。
這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種玩笑,我也不是大院兒里唯一被開過這種玩笑的小孩兒。其實,幾乎每個小孩兒都被大人開過這種玩笑——你不是親生的,你是討來的、撿來的……我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候的大人喜歡和小孩子開這種既無聊又有些陰暗的玩笑。但在我的記憶里,秀梅阿姨最愛開這種玩笑。家屬院里,秀梅阿姨和我媽媽關系最好。每當我對媽媽抱怨秀梅阿姨又說我是撿來的,媽媽就會說:“她是和你鬧著玩兒呢,她最喜歡小孩子。”
小學三年級,我和東誠分到一個班。我經常忘記老師布置的作業,放學后就跑到東誠家問他抄作業。溫暖的天氣里,秀梅阿姨喜歡把一張小折疊桌放在家門口的樹下,讓我倆可以趁著白日最后的天光一起做作業。做完作業,我們就在院子里一起玩兒,直到家里的大人喊吃飯。冬日里,她就把折疊桌放在用來取暖的小煤爐旁,還常給我們發些炒花生、酥糖吃。可能因為我長大了,秀梅阿姨終于不再和我開“你是撿來的”這樣的玩笑了。但她又有了新的“玩笑”:“小安,你認我做干媽吧!以后就在我家吃住,和東誠做個伴兒。人家要是問,我就說你倆是雙胞胎。”東誠忍住笑,而我假裝沒聽見。
一天中午放學,我和東誠走到老十字街口,我們縣城有名的女瘋子“傻花兒“突然跑過來,一把拽住我。我受到驚嚇,完全無法動彈。這時,東誠跑到“傻花兒”背后,用書包使勁拍打她的背,“傻花兒”這才松開我,掉頭去追東誠,但東誠跑得快,一縷煙兒跑進了旁邊的公安局大院兒。
我看過很多連環畫,知道什么是義氣,認定東誠為了救我敢惹瘋子,是真的義氣。從那以后,我覺得東誠就是我的親兄弟。一天晚飯后,我爸爸媽媽照例出去散步,姐姐也去了她朋友家。我和東誠神秘兮兮地鉆進我的小屋里。桌子上已經擺上了兩個小酒杯,里面盛著我從爸爸的柜子里偷出來的一點酒。我點上半截蠟燭,和東誠對拜了三拜,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就這樣完成了兄弟的“結拜”儀式。我對東誠說:“從此以后,我就是你的哥哥,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東誠說:“一言為定。”我們倆臉都紅紅的,看著對方傻笑,心里特別豪邁。東誠說:“喝了酒身上有味道,別讓大人聞到了,咱們出去吹吹風吧。”我們就跑到西街上,來回兜著圈走。那是秋天,天氣沁涼,一陣風吹過,樹葉撲簌簌地飛落街頭,但酒讓我倆渾身發燙。看到在路燈下游戲的同學,我和東誠都裝出傲慢的樣子,不理不睬,覺得喝過酒、結了義的我們比他們成熟多了。
四年級的夏天,我們放學后常常溜到附近的池塘去玩兒。有天傍晚,我們在池塘邊碰見了班里的同學方剛和他的朋友。他倆正拿著樹枝,在水邊打青蛙。那時候,因為方剛喜歡班上一個女孩兒,而那女孩兒偏偏愛和東誠說話,方剛正看東誠不順眼。兩人狹路相逢,方剛先是罵罵咧咧地挑釁,東城和他吵了起來。最后,兩人沖向對方互相揪打起來。我一開始蒙了,但一想到我和東誠是結拜兄弟,硬著頭皮沖了上去。和方剛一起的那個男孩兒看我沖上去,立即跑來給方剛當幫手。我們四個在水邊扭打成一團。
停戰以后,我們全都掛了彩。回去的路上,東誠的鼻子還在淌血,我的嘴角也破了,上衣被拽掉了兩粒紐扣。回到家,我爸爸氣我在外面和人打架,還想再揍我一頓,被我媽媽阻止了。但作為懲罰,晚飯是沒有了。
晚上,秀梅阿姨找上門來問打架的事。她看起來有點著急,話語間好像在責怪我帶著東誠打架。
“我是幫他呢,是他和方剛先打起來的。”我說。
我媽媽在一旁打圓場說:“小男孩兒嘛,打打鬧鬧也是難免的。”
秀梅阿姨說:“你不是不知道,我們家東誠老實得很,從來不和別人打架。”
“學校里總有壞孩子,他不打別人,別人也可能會招惹他。”媽媽說。
“小安也受了傷,看看臉上打得……”媽媽說著,把我拉過去,讓秀梅阿姨看我腫起來的右臉和抹了紫藥水的嘴角。
秀梅阿姨沒再說什么,匆忙離開了,說要去找方剛的家長。
秀梅阿姨走后,媽媽對爸爸說:“秀梅真是溺愛東誠。男孩子打個架也不算什么大事兒,還專門跑來問小安,好像怪小安把東誠帶壞了似的。”
“她這個人就是重男輕女,要不是這樣,她也不會……”爸爸說。
媽媽這時突然站起來,使勁兒瞪了爸爸一眼,打斷他說:“要不是什么?你千萬別在孩子面前亂說別人的壞話。”
爸爸清清喉嚨,沒再說話。
第二天,和東誠一起上學的路上,我對他說:“秀梅阿姨昨晚來我家‘訓話了。”
東誠說:“我不讓她去,但她非要去。”
“秀梅阿姨也太慣著你了,不就是打個架嗎?大驚小怪,好像天塌下來了。”我說。
“你媽媽不慣你?”東誠反問我。
“我媽媽至少不像秀梅阿姨那么煩,什么都管。”我沒好氣地說。
東誠臉色有點變了,好一陣子悶聲不響,但最后還是說了句:“我媽媽是管得嚴,但她是為我好。我知道好歹。”
我惱了,心想,昨天我是為了誰打架受傷,還餓了肚子?我說:“好,你知道好歹,我不知道好歹……”
“我沒有說你。”他紅著臉爭辯。
“反正以后你的事兒我不管了。”我說。
過后,我們好幾天沒說話。直到有天傍晚,東誠來找我,說:“晚飯后一起去街上玩兒吧。”我想,這算是他主動求和,我不能再撐著不理他。但從那以后,我知道絕不能在東誠面前說秀梅阿姨的壞話。
到了五年級,我們倆沒有分在一個班,相處的時間也漸漸少了。升入初中的那個暑假,我家搬去城南的自建房。我讀了離新家很近的二中,東誠讀了家屬院附近的一中。那年代沒有手機,連座機電話都很少,漸漸地我們斷了聯系。
初二那年,有天早讀課快結束時,老師領進來一個轉學生,我驚訝地發現那是東誠。他長高了,人也瘦了,穿著牛仔褲,背了個洋氣的雙肩包。他朝班里迅速瞅了一圈,看起來有些興奮,也有些羞澀。我以為他沒有看到我。但一下課,他就轉過頭沖我笑。我得知他家搬進了城南新建的商品樓,所以轉來了二中。他說:“本來以為能和你在一個學校,已經很高興了,沒想到還碰巧分到一個班。”我們到底更成熟了,兒時的友情在心里有了分量,甚至感覺到親人般的溫暖。
我把東誠介紹給我當時的好哥們兒建華,還有和我關系不錯的女生佳佳。我們四個人自然而然成了最親密的“團伙兒”。在學校里,我們總是在一起,課間跑到操場上溜達、聊天。不上學的時候,我們約著一起逛街,看電影,打臺球,騎自行車到郊外去,倚在大樹下,躺在麥田里……我知道還存在一些朦朧的感情糾葛,佳佳有點喜歡東誠,而建華有點喜歡佳佳,但這一點朦朧的感情并沒有影響我們彼此的友情,也沒有結出任何果實。它始終只是那么一點仿佛存在的好感和眷戀。那些輕松、美好、悠長的光陰,現在想起來,都像是蒙著當年流行的朦朧照般的柔和光線。我們四個人以為我們永遠都會是最親密的朋友,以為日子就會這樣無休無盡而又溫柔自然地流淌下去。
時間轉眼到了初三。我記得東誠就他的未來選擇和我鄭重討論過:讀中專還是讀高中?建華和佳佳那時都已經決定考中專,而我打算讀高中。東誠有些猶豫,說:“我也想讀高中考大學,但媽媽身體不太好,我想早點上完學找個工作,可以多陪陪她。”我很驚訝他把秀梅阿姨、把家庭看得這么重。當我考慮到自己的前途時,幾乎從未考慮過這些“羈絆”。
東誠最后還是去省城讀了醫專,我不知道他選擇這個專業是否和秀梅阿姨的身體有關。三個好友都離開了,我一個人留在縣城讀高中。一開始,我們彼此頻繁寫信,信里往往充滿了懷舊、傷感的情緒。對他們來說,這傷感是離開故鄉、獨在異鄉的落寞;對我來說,則是朋友遠行、自己被留在此地的孤獨。但在最初的強烈不適和傾訴欲望后,每個人不得不投入自己的新生活。于是,這些信件也漸漸稀少了。
高二時的某天,媽媽說:“你秀梅阿姨去世了,凌晨起床上廁所,突然一頭栽倒在地,救護車趕到時,人已經過去了,是心臟病突發。”媽媽說起這些很唏噓,又說:“快兩年沒見你秀梅阿姨了,沒想到人就這樣突然走了。早知道這樣,應該經常見見面。”后來,媽媽去參加了葬禮。我問她:“在葬禮上有沒有看到東誠?”她說:“看到了,東誠穿著孝服,一直跪在地上,沒能和他說上話。”
“等周末你不上學了,去看看東誠,安慰安慰他。”媽媽對我說。
我沒答話,因為我不確定是否會去。男人對男人,也說不出什么像樣的寬慰的話,再說這樣的事根本無從安慰。那個周末,我沒去找東誠,盡管擔心著他,但還是覺得在人最悲傷的時候不應該去打擾他。等下一個周末,我去了,給我開門的是他的二姐。她沒有認出我,只冷淡地說:“東誠已經回學校了。”我也沒有對她解釋我是誰,我想,她還在喪母的悲傷中。
直到寒假,我和東誠才見上面。第一眼看見他,我覺得他有些異樣,并不是因為他胳膊上依然戴著黑袖箍,也不是因為他悲戚得有些遲鈍恍惚的神情,而是因為他的樣子變了:他的頭發看起來很久沒理了,衣服也舊了,甚至不怎么干凈。俊秀的他渾身上下有股邋遢、落魄的氣息,像一件明凈的物件蒙上了塵土。他讓我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句歌詞:“沒媽的孩子像根草……”
我問:“鄭伯伯和姐姐們都還好吧?”他說:“我爸身體還好,就是有點兒受不了這個打擊,精神狀態不太好。”他沒有提及兩個姐姐,我也沒有追問。最后,我說:“秀梅阿姨已經走了,你要保重,照顧好自己……”他嘴唇抖動了幾下,仿佛想說什么又說不出。我怕他會忍不住哭出來,再也不敢提起秀梅阿姨。
第二年的暑假,也是東誠中專畢業、我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他經常來我家玩兒。從他的樣子,尤其是他帶破洞的T恤衫,誰都能猜到他的日子不好過。我盡量淡然處之,怕東誠發覺我注意到這些。可我媽媽似乎不懂得掩飾,她總是拉著東誠說話,眼神里藏不住關切和憐憫,甚至會提到秀梅阿姨。那一次,媽媽突然拿出件衣服給他,說是給我買衣服的時候多買了一件。東誠看起來有點尷尬,但耐不住我媽的熱情,最后還是收下了。東誠走后,我對媽媽說:“以后別這樣了。”媽媽不覺得她做的有什么不妥,說:“你鄭伯伯雖是個好人,但男人哪懂得照顧孩子?我作為阿姨給東誠買件衣服有什么不對?”
“誰都不愿意被施舍。”我告訴她。
“東誠從小和你那么好,我也把他當自己孩子,怎么能說是施舍?”
“你了解他還是我了解他?他內心很敏感的,你看他剛才臉都紅了,又不好意思不收。你這樣明顯地可憐人家,只會讓人家更難受。”
媽媽沉默不語了。
我知道話說得有些重了,又說:“他不是還有兩個姐姐嗎?”
我的意思是東誠還有別的女性家屬可以照顧他,不用她操心。媽媽卻來氣了:“你自己想想啊,他姐姐管過他嗎?她倆從小就不待見他。”
我驚訝媽媽竟說出這樣的話,因為她很少赤裸裸地指責別人。不過,回想起來,我的記憶里的確沒有任何東誠的姐姐們和他親密相處的畫面。在那個總有點怪異的家庭里,仿佛兩個女孩兒在一邊,而東誠獨自在另一邊。
大一那年暑假,我回到縣城,東誠已經參加工作了。他在一個廠里當廠醫。白天他沒有時間,晚上出門要提前安排,因為鄭伯伯去年冬天中風過一次,有點行動不便,需要他照顧。有天晚上,他終于有時間出來,我們鉆到文化館二樓的臺球房里打了幾局臺球,然后就在大街上來回溜達,累了就到路邊冷飲攤子上要瓶啤酒,喝完繼續走路。夏天的夜晚,一陣陣溫熱的風若有若無地吹著,風里有濃烈的燒烤味兒、淡淡的塵土味兒和人身上的汗味兒。我想起小時候我倆喝了酒去大院外面的西街上吹風的情景……我們倆還有我們周圍的街景都已經變了那么多。東誠不像秀梅阿姨剛去世時那般悲傷、落魄了,臉上又像過去一樣時不時地浮現出笑意,但那笑意里不都是快樂,總有絲絲縷縷的陰影倏忽飄過。他的話也比以前少多了,過去的朝氣和靈氣變成了一種溫柔靜默的東西,仿佛他的喪母之痛,他所有的憂愁、孤獨,全都溶解在深水般的靜默中。
返校前的一個晚上,我邀請一幫同學吃飯,也叫上了東誠。因為來的都是我的高中同學,東誠不怎么說得上話,他坐在那里,實實在在地喝酒。快散場時,我從洗手間出來,發現東誠在過道上等我。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想單獨和我說幾句話,我說這會兒人多嘴雜,不方便說話,等其他人都走了吧。東誠說好,又說他喝得難受,不敢再回去喝了,先去餐館附近的小公園門口站會兒,醒醒酒,在那里等我。我隨口答應說這邊結束了就去和他會合。等我把最后一個同學送走、結了賬,就醺醺然地騎上自行車回家了。回到家里,媽媽給我泡了醒酒茶。喝完茶,我說:“要去睡了。”媽媽問:“東誠也去了嗎?”我這才猛然想起東誠說過在小公園門口等我。
我想餐館的人應該會告訴東誠我已經走了,他很可能也已經回家了。但那時沒有手機,無法聯系,我只好又騎車回到那家餐館。餐館已經關門了,而東誠就在餐館不遠處的一根路燈柱下面站著——他沒有走,還在等我。而我剛才竟完全把他忘了。
“你還在等啊?我真是……喝多了。”我羞愧萬分。
“沒事兒,應該多喝點,好不容易回來。”他說。
“餐館的人沒告訴你?你就一直……站在這兒?”我問。
“餐館的人說你走了。但我怕你萬一想起來又拐回來,所以我就沒走。本來想去你家找你,又怕我倆走岔了路,這樣你回來了找不到我。”
我的嗓子突然間哽住了,說不出話。
過了一會兒,我問:“到我家去坐會兒?”
“不去了,太晚了。家里還有老人,得早點回去。”他說。
“那我送你到廣場那兒,說會兒話。”
“好,一起走走。”他說。
這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信封,說:“這是給你準備的路費,剛才人多,不好拿出來。”一開始,我堅決不要,但他執拗地一定要我收下,說本來應該我考上大學時給我的,但他那時沒有錢。現在他有工資了,一直想著補上。
“你忘了吧?咱倆還結拜過。”他扭過頭看了我一眼。
“當然沒有忘。”我說,心里卻為小時候那個幼稚的舉動感到難為情。
我問:“今天等到這么晚,家里沒事兒吧?”
他說:“我知道今天會待得晚些,都安置好了,跟對門的鄰居也交代過了,讓他們過一陣子去看一眼我爸。”
“你姐姐……”
“她倆今天都有事兒,來不了。她們也都有家了,要照顧自己的孩子。”他說。
“所以,天天就是你一個人照顧鄭伯伯?”我問。
“白天家里請了個保姆。晚上我照顧他。”
“那你太辛苦了。”
“還好,幸好我是學醫護的。”他吁了口氣,說,“可惜我沒能照顧上我媽媽,她走得太突然了。”
“東誠,別再想這些了……”我對他說。
他似乎也覺得自己話說得傷感,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下,突然轉換了話題:“就希望你今后每年能回來,我們能多見見面。”
“我只要放假就會回來。”
“我最近常想起咱們上學的時候,那時候真快樂,無憂無慮,怎么會過得這么快?我現在挺懷舊的,就擔心老朋友會越走越遠。“
“當然不會。”我說,“你這人老是想太多,太多愁善感。”
他只是微笑了下,沒有反駁我。
回到家,媽媽還沒有睡,在客廳里等我。我打開東誠給我的信封,里面裝了六百塊錢。那時候,這是一筆大數目。
媽媽說:“這么多錢不好收。”
我說:“東誠非要給,不收他會惱。”
媽媽責怪我把東誠忘在餐館外面。
“不是喝多了嗎?”我沒好氣地說。其實我是在生自己的氣,有時太愧疚反倒讓人窩火。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應該對東誠好一些,東誠命不好。”
我覺得她這話說得奇怪,但我想她大概是想起了秀梅阿姨。
我把錢交給她起身要走的時候,她說有事和我說。她看起來過分嚴肅,甚至有些緊張。
我在餐桌旁又坐了下來。
起初,媽媽講的都是些瑣碎的事情,說秀梅阿姨連生了兩個閨女,但她特別想要男孩兒。她好像有個心結,因為她母親連生了四個女孩兒,又經常看到父母因為家里沒有男孩兒而吵架,所以秀梅阿姨非常喜歡男孩兒,看到別人家的男孩兒,就忍不住想要抱抱那孩子。我出生時,秀梅阿姨來看媽媽,送來兩斤紅糖和三十個雞蛋,還有她親手做的小衣服。這在困難年代是一份厚禮,媽媽永遠記得。秀梅阿姨實在太想要一個男孩兒,她又認定自己會和她母親一樣,只能生女孩兒,就想了別的辦法……后面的部分聽起來像故事,至少當我剛開始聽說時,我感到媽媽說的不是真實發生的事。但漸漸地,一股令人恐懼的、冷咧咧的東西在我意識里蔓延:媽媽講的是真事,講的就是東誠的身世——他并不是秀梅阿姨的親生兒子,他是個從外地抱來的孩子,他的親生父母在他剛滿月時就把他送給了秀梅阿姨。據說他們那地方是山區,窮得吃不上飯。
“雖然不是親生的,但你秀梅阿姨對東誠是真好。我記得孩子剛抱來的時候正是冬天,她怕小孩兒凍著,天天坐在被窩里抱著他取暖,好像真的坐月子一樣……”媽媽說。
媽媽又描述了些什么,但我幾乎沒有聽進去。我像是突然遭到重擊,震驚、混亂,試圖厘清這些事的脈絡:什么是真的?什么是謊言?而且,令我吃驚的不僅是東誠的“來歷”,還有媽媽——我沒有想到她竟然對我隱瞞這么久!
我站起來說:“我太困了。”我走回房間時,媽媽還在后面解釋:“過去不敢讓你知道,怕小孩子嘴不牢靠說出去。現在你長大了……我知道你絕不會說出去,不會告訴東誠。”
“我絕對不會告訴東誠的。”我說。
躺在床上盯著頭頂空虛又仿佛隨時會生出觸角的黑暗,我試圖從那種巨大的混亂、虛幻和不信任的感覺里掙脫出來。媽媽想讓我相信秀梅阿姨對東誠的愛,可我越想越覺得這愛是畸形的、可惡的,東誠的命運就這樣被這些不道德的大人支配、擺布,自他還是一個嬰兒時……我回想起過去很多令人費解的事,它們突然之間都有了答案。
我從未向東誠透露過一個字,但真相還是因為一場糾紛而被當眾撕開了。糾紛發生在鄭伯伯去世的幾個月后,導火線是秀梅阿姨和鄭伯伯留下的那套房子。鄭伯伯去世前,是東誠一直和他住在一起照顧他,但在鄭伯伯去世后不久,東誠的兩個姐姐就張羅著想要賣掉房子。東誠不同意,說:“作為兒子,我有權住在這里。”最后,爭房產的事鬧到了法庭。就是在法庭上,東誠的兩個姐姐當場揭穿了他的身世秘密:“他不是爸媽的親生兒子,沒有資格繼承……”我媽媽和另外兩個老鄰居就是被作為證人傳喚到場的,去證明東誠是從別處“抱來的孩子”。對東誠來說,那恐怕是個天旋地轉的時刻。佳佳說,當他的兩個姐姐在法庭上指著他大聲說“你根本不是咱媽親生的”,東誠渾身發抖,可他還想辯解,只是支支吾吾說不好話。而當他兒時就熟悉的叔叔阿姨們證實了姐姐們所說屬實時,他完全被“真相”擊垮了,雙手蒙住臉哭了起來。
東誠并沒有完全輸掉官司,法庭仍判定他擁有房子三分之一的繼承權,可這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我和東誠最后的聯系就是他寄給我的一封信。在信里,他說他已經從老房子里搬出來了,在外面租房住。最后他要我近期先不必給他回信,因為他要離開一段時間,去一個叫“光山”的地方——他打聽到他是從那里被抱走的。他說想找到他的親生父母,想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按照他的囑咐,我沒有回信。那年的暑假,我也沒有回家,而是在學校準備各種出國申請手續。畢業一年后,我就出國了。很多年里,我忙于我的學業、工作、生活。有時候,我想起東誠,很清楚我總能通過什么辦法找到他,可不知道為什么,我仿佛怯于行動。就這樣,我們彼此斷了聯系。
“嘟”聲繼續,空茫的、深海般的等待。我仍有些緊張,盡管在這兩天里,我已經想好了“套路”:先詢問近況,假裝無意中問起他是否聽說過那個尋親的年輕人的事(我肯定他知道),然后我們會自然而然地說起年輕人的死亡,說起那些導致悲劇發生的因素,我會趁機說出我最想說的話:“所以,你就算真找到了……也不一定是好事。”對,我就是想勸他放棄。
但是,當電話那邊傳來他的聲音,我又遲疑了。他說起自己現在的生活,告訴我他在一個養老院打工,那里條件不錯,有個老人特別喜歡和他聊天。我則說起很無聊的瑣事,說我近期準備換工作……他又問:“你什么時候回家?”這是他每次打電話都會問起的問題。我問:“你何時回家?”然后我意識到我不應該在他面前提“回家”這個詞。但他好像沒有在意,說:“只要你回家,我就一定回去。”
我繼續拖延著,想先說些高興的事。于是,我說起小學四年級那年的春天,我們發現公安局大院兒里有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桑樹,結了好多紫紅的桑葚,無人采摘,地上落得紫紅一片。中午放了學,我倆就跑到院子里爬樹摘桑葚……我問:“還記得這事兒嗎?”他說:“怎么不記得,因為吃了太多桑葚,我們倆還流鼻血了。”我說:“你爬樹比我利索。”那時候他總是在我上面,我抬眼望上去,枝葉間篩落的斑駁光點在他身上跳來跳去。我問:“你知不知道我有個很大的遺憾是關于你的?”他遲疑了一下,問:“是什么?”我說:“就是佳佳這個沒腦子的家伙竟然沒能嫁給你。初中那會兒,她可是被你迷得神魂顛倒。”他聽了笑起來,說:“我怎么一直以為佳佳喜歡的是你呢?”我說:“你嚴重誤解了,佳佳對我沒有任何意思,那時候,她的眼里只有你。不過最好別說了,反正機會已經錯過了,她這會兒肯定耳朵發熱……”東誠又笑了。他的笑聲讓我一下子回想起我們一起騎著自行車掠過縣城的街道、在郊區的田間小路上飛奔的情景。我突然想到,他并沒有被生活摧毀,他還是那個人,那個站在路燈下面的、溫柔而堅定的人。我又何必去提那些令人絕望的事情呢?
“想什么呢?”東誠問我,似乎察覺到我突然的停頓和沉默。
“沒什么,就是想起一些過去的事……”
“那時候真好。”東誠說。
“那時候真好。”我也說。但我想說的是,能把你找回來真好。
原刊責編? ? 曾? ? 歌
【作者簡介】張惠雯,祖籍河南,畢業于新加坡國立大學,已出版小說集《兩次相遇》《在南方》《飛鳥和池魚》等。曾獲海內外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