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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在夜晚的海邊

2023-07-20 02:32:31吳越
小說月報 2023年7期

落日又一次咬上他的手指時,他提了提褲子,穿過充滿機油味的動力室,在一片漆黑中,聽見尿液澆在長時間工作的柴油發(fā)動機管道上,發(fā)出悠長又細微的“滋滋”聲。

他已經坐了很久。兩耳內的神經如同被抽出耳室后又塞入了太陽穴中,聽不見爭吵,聽不見其他任何聲音,只有哐當哐當,火車的巨型雙腿在褐色鐵軌上踏步之聲。從噪聲到有序,只需要人的一點生理反應就可以打敗周遭一切的瑣碎,他暗笑。

此時正值春季,大片大片的綠正于鐵軌兩側匆匆侵入,是常見的道路綠植。微朽的枕木在火車開過來時仿若一塊塊顫動不止的多米諾骨牌,令人暈眩。火車長蛇般筆直行過一段距離后,沿著軌道開始向右拐,進入隧道,進入站臺,又匆匆駛離。加速,減速,啟動,停止,永遠在路上的火車。這使祁遠想起白天咽下的食物在腸道里運動的景象。這輛火車從他的口腔開動,在阿秀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勸說下進入了他的胃。

“多吃點。上班這么辛苦。”阿秀站在飯桌前不肯入座,廚房到飯廳就是整個世界,兜兜轉轉也出不去似的,她還沒有摘下身上的圍裙。節(jié)日的到來讓祁遠在顛倒的晝夜里吃到很好的一餐。整個家里都是飯菜的香味,圍裙上尤甚,她手上端來祁遠炒好放在灶旁的菜,不留神圍裙的一角刮蹭在兒子的臉上,小家伙皺了皺眉,然后默不作聲往后挪了挪。

“是啊,你們也知道,總是熬夜,夜班一上,第二天大半個白天就都沒有了。”阿秀偶爾插入客人的話題,“接送?小孩接送只有我來,每天早晨極早爬起來做早餐,晚上哄著大半夜才肯睡,磨人喲……”

祁遠在一旁低頭吃飯,像很多時候一樣沉默地聽著阿秀把自己平日的功勞越吹越大。只偶爾客人要與他碰杯時才端起杯子一邊笑一邊搖頭:“要上班,不喝酒,不喝酒。”

火車開出了白天,一直開到遙遠的黑夜里去。城市的燈火照耀下,黑夜亦如白晝一般明亮,這種明亮給祁遠的發(fā)絲鍍上一層金色,連帶著寸寸皮膚都被照得透明。漸漸地,車窗遠遠灑來的光帶給他對于自己身體內部構造的洞察。他看見自己的腸胃內翻涌著混沌的一團。他感知到白天吞噬的肉塊在沖撞他的腸壁,以極其不滿的姿態(tài)。他甚至還看見內部器官在慢慢衰竭,然后逐漸支撐不起肉體機器的運行。

腹痛開始變得難以忍受,額角已然沁出汗珠,但操作臺上的綠燈還亮著。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時間,已然是清晨。他的手在口袋邊緣轉了好幾圈,摸出手機打電話給阿秀,打了兩三通阿秀才懵懵懂懂醒來。阿秀說:“現在去醫(yī)院吧,你自己先去。”她堅持要把孩子先送去學校,又含糊不清嘀咕一陣,說她等會兒來找他。

她來的時候他吊瓶都已經打光好幾瓶。是急性腸胃炎,他說。到醫(yī)院時祁遠已經脫水到臉色發(fā)青,同事開了車急急忙忙把他送來,又是驗血又是等報告,一個多小時才打上點滴。瘦弱的祁遠蜷縮在白色的被子里。阿秀從醫(yī)院食堂買來白粥要喂他喝,他搖搖頭說等下又吐了,吐得到處都是,不干凈。她坐下陪了他一會兒,借口說家里還有一堆家務等著要做,說完就回去了。他睜著眼睛不太敢睡覺,怕?lián)Q吊瓶不及時。

幾天前他約好和楊珍去廣場后面的小店喝一杯,這下怕是又要推后了。他已經許久沒見楊珍,阿秀不久前和幾個老同學去海南,幾張臉擠在鏡頭前的照片連發(fā)了好幾條朋友圈。楊珍站在一群人身后,臉部有些模糊。

“你和阿秀一起去了海南?”

手機“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

一會兒楊珍回他:“李維蘇帶我一起去,倒是沒想到會遇到她。”

“他們是初中同學。倒是我們很久沒見,有空一起喝一杯?”

“行,老地方。”

楊珍回了一個“OK”的手勢。

李維蘇和楊珍在一起的時候大家都很驚訝。李維蘇從學校畢業(yè)時已經是當地小有名氣的攝影師,靠著約拍賺錢,在念書期間就把想去的地方走了個遍,一畢業(yè)就開了個小照相館,日子過得自在。他的前妻在一場火災中重度燒傷,全身的皮幾近換了一遍,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年多才出來。然后沒過多久,李維蘇就和楊珍在朋友圈里宣布了喜訊。前不久他招了兩個小學徒,小照相館更是好些天才去一次。祁遠帶著兒子去他那里拍過幾次證件照,小家伙平時齜牙咧嘴的怪表情在拍照時好上不少,一雙眼睛在鏡頭下顯得又圓又亮。

祁遠清楚地記得,自己二十六歲時,阿秀敲響了他家的門。那天她涂著口紅,劣質的脂粉香讓他隔開幾步去看她。她的嘴唇凸起,一抹鮮紅讓人覺得陰森。不漂亮,卻格外有勇氣。

他讓阿秀坐下,阿秀左手放在小腹上,做出防衛(wèi)的樣子,慢悠悠地把自己在椅子上攤開。她整個軟下去,像是一團泥。她拿起他在桌上寫下的硬筆字,一撇一捺都恰到好處,但墨香下有怎么也掩蓋不住的軟弱氣質。

他問:“趙秀雨,你想怎么樣?”

阿秀肥胖的臉上涓涓流出笑意,她伸出了右手,無名指微動,只等待祁遠給她戴上一枚金戒指。

接下來的幾天,祁遠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拒絕見任何人,尤其不肯見阿秀。可阿秀有的是辦法來見他,她揚言要去祁遠單位拉幾道橫幅。他從貓眼里看見阿秀的臉,無奈地扭動了門把手。

進門沒多久,她就掏出一袋裝好的梨。梨上水珠緊緊依附著黃綠的梨皮,不留神間滾落下來。那個孩子最終也會像水珠一樣從阿秀身上滾落下來。他怔怔地看著阿秀,一下子什么話也講不出來。阿秀叫他吃梨,很高興地講婚禮的事情,反正這個女人就是怎么甩也甩不掉的。

李維蘇來參加他們的婚禮,幫他們做婚禮上的錄像。他極少去翻看那張光碟,偶爾想起來的也只有楊珍一閃而過的寬大肩膀、和她本人氣質不搭的細高跟鞋。楊珍喜歡女人味十足的打扮,可這打扮在她身上不那么讓人欣賞,倒是祁遠覺得與眾不同。后來兒子出生,一頭扎進工作里后,祁遠就很少想起以前了。

在醫(yī)院住了幾天,祁遠的腸胃恢復正常,便和楊珍在老地方見了面。楊珍說盼了好久家鄉(xiāng)的烤串,要特辣的那種。兩人坐在紅色塑料凳上,楊珍坐下的動作很快,裙角被牢牢壓在屁股下。

“搞不懂為什么照相機鏡頭這么貴,前不久李維蘇跟我說又買了一個,一萬多塊,家里鏡頭一大堆,不知道有什么差別。”楊珍夾起幾根烤好的金針菇吃下去,“還是要多撒點孜然。讓他給我照相也不肯,一天天對著花花草草拍個沒完。你腸胃怎么回事?我可記得你身體從來都很好。”

“最近吃壞了東西。”他嘿嘿一笑,“可能是趙秀雨下了毒。”這么說著,心理作用也隨之而來。祁遠覺得自己的肚子又隱隱痛起來。

“你們不是開了間飯館?”楊珍問。祁遠答:“太累了,開了一陣就關了,還是開火車適合我。”“不過據說一頓飯商家能賺三分之二的賬單錢,也就是說一頓飯一百二,起碼能賺八十。那時候趙秀雨天天掰著手指頭算。”祁遠笑起來:“按她的計算,不出幾年我們就能發(fā)家致富。飯館后來倒是開了,在城郊的一條街上,附近有許多工廠,客源也是穩(wěn)定的。飯館剛開的幾天,她還幫忙買買菜什么的,熱度下去后,每到開門的時候她就溜去麻將館。后來我工作一忙,我不來她就干脆不開張。”

“哦,她好像一貫是這樣,”楊珍點點頭,“聽李維蘇說過一些。”

凌晨和楊珍告別后,他醉醺醺回來,自覺還想喝點,于是一到家就去扒冰箱,從深處翻出幾瓶啤酒。阿秀見他要喝酒便罵他,一頓痛罵不帶停,險些要喘不上氣。“腸胃好了沒幾天就出去喝成這個樣子,嫌命長是嗎?”后來阿秀把他的母親也一起罵。他渾身冰涼冰涼,只有手中的酒好似變得滾燙,燙得他要握不住。

以往他母親還會出來勸阻,那時她與這對成天吵架的小夫妻住在一起,承擔了許多家務。嘴刁的阿秀幾次說他母親炒菜難吃得要命,嫌這嫌那,說出來的就沒幾句好話。一氣之下他母親一人回了老家,珍愛的孫子都不肯帶了。

兒子默默走到一旁嘆氣,老氣橫秋地蹲下隨手擺弄幾下火車玩具模型。等阿秀轉身進了臥室,他湊到祁遠耳邊說想要去海邊,原因是上課時,老師講到了拾貝殼。“他們都去過海邊,就我沒有,我也要去。”他們指的是坐在兒子附近的幾個同學。他帶著酒氣的掌心摸上兒子的頭,答應了。

最近他見到楊珍的時候變多了。從楊珍決定不離開這座城市開始,她住的小區(qū)距離祁遠家就沒出過一公里。她偶爾會去臨近的菜場買菜,祁遠看見她,不會和她打招呼。他不遠不近跟在她后面,看見她踮起腳尖躲過地磚縫隙里滲出的污水,手里拎著幾塊嫩生生的白豆腐。

唯獨有一次避閃不及,楊珍迎面走來,他說起兒子想去海邊一事,她說挺好,不能只學課本知識,小孩兒是該多出去看看。兩人聊了些七零八碎的,而后好一陣尷尬的沉默。

楊珍干巴巴扔出一句:“你知道嗎,海水是熱的。”祁遠問:“海水怎么會是熱的?”他和阿秀幾年前去過海邊,太陽把沙灘都烤軟,只有海水是涼的,恨不得一整個下午都泡在海水里不出來。阿秀不敢脫鞋走沙灘,穿著鞋徑直走進海水里泡著身子,只露出糊滿黑發(fā)的頭。他拿相機拍了好些,阿秀總是不滿意,后來氣鼓鼓自己修了好久的圖片。

楊珍嗓門提高了些:“怎么不是熱的,我一點海水都不想沾到,海里游泳就是在鹽水里泡著,一出來一身的鹽。那時候我們去,下雨天衣服都濕透了。”

到底是不同了。兩人對視,眼神中有著相似的感慨。那時的天空灰蒙蒙的,雨絲刮進海里,海水熱乎乎沒過他們赤裸的雙腳,一如他們鼻息交纏間的熱,那樣令人心動,仿佛還有海水的咸腥味飄進鼻間。兩個陷入回憶中的人就這樣怔怔地站著,直到有人叫喊著請他們讓讓路。兩人退開幾步,轉頭才發(fā)現正站在菜場的海鮮區(qū)附近。

祁遠心下總是有幾分后悔的。他的母親扯著袖子流下幾滴淚,說希望能早點抱上孫子,可這個愿望楊珍無法滿足。在父母激烈的反對下,他和楊珍分了手。后來楊珍去了沿海一帶,近些日子才有了消息。

楊珍說想回去看看讀高中時的學校,聽說那里重建了老書院。路過早點攤,祁遠看了一眼蒸籠內,要了肉包子和燒賣,楊珍兩個燒賣小口小口吃了一路。早晨路邊的車還少,他們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身側是河岸。灑水車噴灑的水花讓路面上的灰塵重新活躍起來,楊珍往他這一側靠了靠,有些溫度透過衣服布料傳過來,莫名熟悉。

從河這岸他們看到河的對岸重建的古老書院,青褐飛檐下立了一尊古代文人的雕像;轉頭看這岸,則是一個近代大儒題下的校名,校名石碑旁的大門前,站著兩個身著黑色制服的保安。

“今天是周三,都在上課,看來暫時是進不去。”他提議,“要不然我們直接去書院里逛逛吧。”書院內部還沒裝修完,他們只得在外圍走了一圈,低矮棕樹的葉子向四周叉開,巨大的棕心在樹的體內無規(guī)律地跳動。祁遠本來上了一夜的班,此情此景下不僅毫無睡意,反而覺得自己的心和棕樹心一樣跳動起來。

“那時候學校規(guī)定一周放假半天,其余日子就把我們圈進教室讀書,你經常翻墻出來。”楊珍撫了一下額前的頭發(fā)說。“那時候成績不好,也不愛念書,光是想著吃、想著玩了。”他說,“校門口的炸雞排和飯團你還經常幫我?guī)А!睏钫涞难壑樽右晦D,似要去尋那幾個小店。

祁遠想起雞排店的店主有段時間學起了視頻拍攝,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時,雞排店的店主最喜歡把鏡頭對著一大鍋油和浮動的雞排,用他自己的話說:“這叫出水芙蓉,動感十足。”可總是有眼尖的學生會看到鏡頭里出現自己的身影,傳出去后,害羞的學生們都不再光顧,店主由此不得不息了做視頻的心思。祁遠看了一下原先開雞排店的地方,發(fā)現如今已經成了一家裝修精致的鹵菜店。

與楊珍告別之后,睡意襲來時,祁遠才發(fā)覺自己已經回到家中。他的身軀在床上縮成一團,思維卻越發(fā)膨脹開來,一點一滴的過往,如同密密麻麻的鎖鏈環(huán)環(huán)相扣,又如同無數雙手緊緊相握,握得青筋一根根鼓起,爆發(fā)出令人難以承受的壓抑。

按照約定,下個假期他本來是要帶兒子去海邊的,可當他沖口說出“我要離婚”幾個字后,海邊就暫時沒辦法去了。他再次提出離婚這件事,像是努力為自己的壓抑尋找到了一個突破口。

“離婚,呵,你提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離就離啊,兒子跟我過。”阿秀冷笑,一副完全不意外的樣子,但隨著眼睫抖動幾下,幾顆眼淚就滾落下來,“反正我辛辛苦苦大半輩子,什么苦都吃遍了,這也就是怪我的命不好。為這個家做了這么多,可人家呢?一點不念我的好。我哪有享過一天的福?”

阿秀折起手掌,掌根狠狠抹過眼睛,通紅的眼眶似含著天大的委屈。她的身軀正對桌上冒著熱氣的菜肴,兒子坐在桌前沉默地夾菜。祁遠今天炒了兒子最喜歡吃的紅燒排骨,切成小塊堆在潔白的盤子里,好看極了。

這場鬧劇最終在一片安靜中落幕。阿秀說要回娘家,簡單打包了幾件衣服就牽起兒子奪門而去,心里明白,不出幾天,祁遠就會為了兒子再把他們接回來。

祁遠看著玄關處消失的兩雙鞋,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這種空的感覺與他父親去世時一樣。幾年前,父親在家中廁所里摔了一跤,很嚴重的髖關節(jié)骨折,當時就躺在地上起不來了。他扶父親起來時,父親的下巴還沾著牙膏泡,像是海邊卷起的白色浪花。最終,父親在醫(yī)院躺了半個月還是沒能挺過去。當時的阿秀看上去松了一口氣,畢竟以后不用再應付這個歪歪嘰嘰又體弱多病的糟老頭,日日正事不做也沒有人再管她了。

李維蘇走了,走哪兒去了不知道,楊珍也不想找。人走得徹底,影都沒有留,照相館里兩個小學徒都許久沒見著師父了。楊珍倒也沒有很難過,只在這事剛發(fā)生的時候多多少少有點不滿,好像她又一次被人甩掉。她總是選不對合適的東西,無論衣裝還是愛情。沒幾天楊珍又高高興興拎著大包小包在商場逛,臉上的神情天真得可怕。然后她頻繁趁祁遠空閑的時間約他出門,兩人滿城尋館子去吃飯。

有一回,楊珍解了祁遠的皮帶,寬松的褲子一下滑到膝蓋下面堆起來。酒店曖昧的粉紫色燈光下,一張柔軟的床鋪在兩人身體的重心處凹陷下去。他們感到一種說不出口的尷尬。“你掀起我的衣服來。”她說。他依言做了。楊珍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神情溫暖又帶著悲傷。她皮膚上被冷空氣蜇起的細小顆粒,祁遠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

他靠在床頭,輕擁住楊珍的肩膀。這肩膀還像很多年前那么寬厚,藏著諸多活力,好像世界上最頑強的靈魂正在他身邊,他感覺到了和阿秀的不同。阿秀是柔軟的,纏繞在他身上的。而楊珍……祁遠正想著,楊珍翻了個身,滾進祁遠的懷里,一身堅硬的骨頭把祁遠撞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也把他的思緒打斷。她抬頭看他,他的眼里有星光流動,讓她想起當初斯文俊秀的青年。

楊珍說自己好像正在懸崖邊上,但是一點也不害怕。“你和李維蘇?”祁遠問。“沒證,只是戀愛。”她淡淡地說。“李維蘇之前那事兒,你記得吧?”她忽然問起祁遠,說當時有人懷疑他謀殺前妻,可最后什么也沒查出來。

難怪前段時間李維蘇突然找他。他原以為是有關楊珍的事,李維蘇卻忽然對他說起自己的前妻。李維蘇臉上的疤痕讓祁遠吃了一驚。

吵架,雞毛蒜皮的事兒,一氣之下她把房子給點了,李維蘇抽煙的手一頓,說離了也好。一會兒又說結婚還是得找好的人結婚,別毀了自己。祁遠覺得這話有些刺耳,又無法當沒有聽見,于是悶聲推了一把煙灰缸,正好推到李維蘇手邊。

“那你覺得呢?”祁遠問。

“不管是不是他故意殺人,現在都和我沒有關系了。”楊珍“哼”一聲,“最近他總是一副神神道道的樣子,一下說什么生活沒有意義,一下又為了張照片跑老遠去找朋友,說要拍平常見不著幾回的君子蘭。文藝青年,反正我這種俗人是搞不定。”

“我去上班。”祁遠起身在衣服堆里翻動。楊珍說有點餓了,又問他是否要去開火車,她也想跟著去見識見識。

“和我想的倒是不一樣。”楊珍在火車頭里四處走動。他問:“有什么不一樣?”楊珍看著他,說:“你剛才說什么?”祁遠聲音大了一些,說:“你覺得有什么不一樣?”楊珍說:“聞到了尿液的味道。”他笑起來,說:“是不是覺得臟兮兮的?要不到駕駛室后面去?”楊珍站在他身側,一會兒看他旁邊的窗戶,一會兒又看看前面,安靜下來。她看著兩條褐色的帶子直著向前,在轉彎時又彎成兩道順滑的水流。

“火車會不會脫離軌道?”楊珍問,“萬一脫離了怎么辦?”

祁遠答:“火車司機可不能出軌。”

楊珍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之后止不住笑起來,笑了幾聲停頓了一下,還好祁遠沒有聽出她隨后笑聲中的勉強,只聽見楊珍對他說:“你真好笑。”

祁遠去接阿秀母子的時候,阿秀的母親塞了一袋粽子和兩瓶裝得滿滿的酸棗糕讓他帶回去。阿秀拿起一顆讓他吃,酸棗肉經過處理變得又酸又辣,他一口咬下去被核硌了牙,只能含著一點一點吃,腹痛的恐慌稍稍上來。兒子緊緊抓著他的衣角,說下一次假期一定要去海邊,一副見到他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

阿秀的母親,一個勞累了一輩子的女人,當她伸出那雙手將東西遞給他時,他看到一雙粗糙得過分的手。

“我媽說讓我們好好過日子,我也確實是這么想的,這輩子,就這樣過吧。”阿秀說,“好好工作,看著兒子以后考上好大學,然后我們變成老人,看著兒子成家立業(yè)。”

后來阿秀又說:“不然我們把你媽也接回來吧?她一個人在鄉(xiāng)下老家,傳出去也不好聽。”

“我們彼此都冷靜一下,”祁遠說,“過段時間再讓她來吧,確實一個人在老家也沒個人照顧她。”猶豫了一下后,他走過去擁抱了阿秀,這個擁抱讓兩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他的雙臂環(huán)著阿秀,她沒有抗拒。

阿秀聞到他身上的味道,是清新的沐浴露香味。大概每個女人都有成為偵探的潛質,比如現在的她就擁有很強的偵察能力。她用力眨了幾下眼,眼角顯出幾分刻薄。

他與楊珍的聯(lián)系漸漸少了。一來確實工作量有所增加,二來家庭內部的瑣事讓他無心再去想起她。楊珍安靜了一些日子,最后索性聯(lián)系了祁遠后直接跑到了他家的小區(qū)。她第一次進他家的小區(qū),問了幾個人才找到十號樓。祁遠也讓她過來,說還可以陪她在樓下散散步。

祁遠的母親這天很高興,她搭上了老家鄰居的順風車,鄰居把她送到小區(qū)門口,還幫她把隨身的包裹拎下了車。走進小區(qū)大門,她又發(fā)愁又帶著得意,阿秀的讓步她是看在了眼里的。她的腿腳不太好,走在路上要費些勁,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她的視力與聽力都有所下降。前方一個女人的身影總是縈繞著刺眼的日光,讓她看不清楚,但和兒子多年前的女友有些相似。

祁遠下樓時,母親和楊珍幾乎是同時到達十號樓下面的。他有些詫異母親比說好的日期提前了一些,他伸手指了指楊珍說:“媽,我朋友今天有事找我,我和她出去一下。”

楊珍一直低著頭,他看不見楊珍的面容,等兩人走到小區(qū)一處無人的角落時,她默默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睫毛有濕過的痕跡。她說:“你知道嗎?當年你父母本來不知道我的身體狀況,你當初也說孩子的事情看緣分,你不是那么看重,可是后來阿秀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她去找過你的父母。”

楊珍低沉而沙啞的話語,在祁遠聽來卻不亞于平地一聲驚雷。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楊珍緊緊咬住的嘴唇,只覺得全身的血液一點一點冰冷下去,讓他四肢僵硬,頭腦一片空白。

回過神來,祁遠感覺有什么炙熱的東西在他的內心迅速膨脹,那么猛烈,憋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無法描述自己的感受和思想,仿佛世間的一切都從此刻開始停擺,老天爺從頭到尾跟自己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他恍恍惚惚看見阿秀從小區(qū)外面走到十號樓的下面,一只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另一只手“嘀嘀嘀”地按著門禁鎖,鐵門“啪”的一聲打開。他看見自己上前抓住阿秀手中的塑料袋,阿秀的手揮舞兩下,兇著一張臉與他爭吵起來。一開始她還躲避著他的提問,后來索性仰起脖子承認,像是牢牢把握住了他的命脈,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

一個夜晚過去,又一個夜晚來臨。阿秀的胸口在棉質睡衣下起伏,她閉著眼靜靜靠在墻壁上像是睡著了。祁遠輕輕一推,就讓她閉上嘴巴。他在穿衣鏡前站了一會兒,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制服,然后提著箱子出門。他坐上了熟悉的列車,腳步中帶著些許輕盈。

似有咸腥的氣味在呼吸間穿梭,世間的粒子一顆顆滾動著湊近他的身體,卻不肯擁抱他。第一次駕駛火車時,他覺得操作臺十分復雜,精密程度與人的身體構造不相上下,是長久的學習讓他有足夠的勇氣把火車開下去。火車頭后面的一節(jié)節(jié)車廂里,上上下下,人來人往,人們在各自的旅途中做著不同的夢。他幻想過和兒子一起在海邊待到燈塔亮起的時刻,他們可以忽視平靜海面下隱藏的鋒利鯊齒,在海邊唱歌,只想起美好的事物,以后每當想起這個在海邊的夜晚,生活的每分每秒都會有意義。

他睜開眼睛,看向前方,夜已經黑透,火車正在軌道上平穩(wěn)運行,筆直的路線將他腦內的海水分作兩半,沒有星星的夜空張牙舞爪如同游動在海里的怪物。雪亮的車燈撕開濃重的夜幕,鐵軌、枕木、兩邊的綠植飛速向后倒退,有什么遁入了更深的海水中。他看見了海岸邊的身影,只有他自己的。

原刊責編? ? 朱傳輝

【作者簡介】吳越,1999年生于江西萍鄉(xiāng)。作品見于《清明》《星火》《微型小說月報》等刊。江西省第五屆青年作家改稿班學員,復旦大學中文系創(chuàng)意寫作碩士在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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