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馨怡



摘 要:趙昌處在一個繪畫上重視寫生的時代。北宋花鳥畫受當時的理學思想的影響,以“格物窮理”的態度來面對繪畫創作,重視繪畫對象的寫實性,同時也要求傳達出繪畫對象的內在精神格法。而趙昌在當時黃筌、徐熙兩大流派盛行的潮流中,以其獨特的寫生感悟與設色特點而受到贊譽。本文將聚焦于趙昌的《寫生蛺蝶圖》,著重探究其繪畫的設色方式和特點,及寫生在其中的重要作用,并探尋寫生對現代花鳥畫創作的意義。
關鍵詞:中國畫;花鳥畫;趙昌;寫生;設色
Abstract: Zhao Changchu in an era of painting emphasis on sketching. Under the influence of neo-Confucianismat that time, flower-and-bird painting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akes the attitude of "lack of reason in the formof objects" to face painting creation, attaches importance to the realism of painting objects, and tends to conveythe inner spirit of painting objects. And Zhao Chang on the prevailing trend of the two schools with Huangquanand Xuxi at that time, was praised for its unique rendering perception and color setting characteristics. This paperwill focus on Zhao Chang's Painting Painted by a Butterfly, focusing on the way and characteristics of color, and theimportant role of sketching in it, and explore the significance of sketching to the creation of modern Flower-andbirdpainting.
Keywords: Chinese painting;flower-and-bird painting;Zhao Chang;sketching;color
0 引言
從古至今,寫生都是中國畫創作中重要的環節。然而隨著科技的發展、互聯網以及圖像技術的逐漸成熟,寫生活動似乎逐漸被網絡上搜集圖片等資料所替代,但寫生是不可取代的,缺少親歷感受和真實體驗,對創作對象的理解必然會打上折扣,作品中的靈動生意將會逐漸湮滅。因此,在當代重新審視寫生的意義和相關作品可能具有一定意義。本文將聚焦于北宋畫家趙昌的《寫生蛺蝶圖》和他每日不懈對景寫生的創作方式,研究其繪畫的設色特點,探究趙昌如何突破寫生中僅是以實物為對象進行外形勾摹的壁壘,達到形神兼備的審美追求。
1 趙昌寫生精神源流
1.1 唐五代花鳥畫的寫生意識與設色特點
自唐代始,花鳥從山水人物畫科中脫離出來形成了獨立畫科,并在唐五代時期快速發展,唐代就有了“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繪畫理論,要求畫家通過觀察感受自然獲得內心體悟并在畫紙上訴諸真實情感以把握自然萬物的精髓。這種寫生觀對此后的花鳥畫產生巨大影響。唐代著名花鳥畫家邊鸞便是以寫生之法進行花鳥創作,其色彩的選擇運用也與對象本身的顏色基本一致。北宋蘇軾在《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中寫道“邊鸞雀寫生,趙昌畫傳神?!薄缎彤嬜V》亦評曰:“德宗時有新羅國進孔雀,善舞,召鸞寫之,鸞于賁飾彩翠之外,得婆娑之態度,若應節奏……近時米芾論畫花者,亦謂鸞畫如生?!北憧煽闯鲞咞[善于傅色,湯垕亦稱其繪畫色彩“精于設色,濃艷如生”其對色彩的運用更是他寫生意識的體現[1]。
五代時期,以黃筌、徐熙二人為代表在花鳥繪畫史上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黃筌作為一名西蜀宮廷畫師,所描繪的大都是宮中珍禽瑞鳥、奇花異石,他繼承了唐代花鳥畫的大統,沈括《夢溪筆談》曾言:“諸黃畫花,妙在賦色,用筆極新細,殆不見墨色,但以輕色染之?!北闶菍懗隽它S筌以細線勾勒外形,再賦以柔麗色彩,因其勾勒之線極細,所以在傅色后幾乎見不到線條的墨色。黃筌一絲不茍追求形似的對象刻畫也表現了他對自然狀態的一種追求。其所畫花鳥筆法精細,造型準確,情態栩栩如生,傅色柔和細膩,以輕色層層染就,色彩濃麗而不火氣(圖1)。
南唐士大夫徐熙出身于南唐名族,志節高邁,放達不羈,他終身不仕,多在田野江湖間觀察閑花野草、魚鳥竹蟲。其繪畫用筆不拘泥于精細勾描,更注重墨骨勾勒,略加以顏色,五代徐鉉謂之“落墨為格,雜彩副之”,徐熙的繪畫更傾向于表現繪畫對象,其色彩運用上也與黃家畫法不同,不再是全然按照對象的顏色來決定畫面的色彩,而是更多地運用不同深淺的墨色來表現(圖2)[2]。
黃、徐二人因其他生活環境與思想情懷的差別成就了他們風格迥異的繪畫設色風貌,即此后流傳的“黃家富貴,徐熙野逸”。但二者皆注重寫生,注重對自然的體悟觀察,使筆下造物蘊含自然神韻。
1.2 北宋花鳥畫的寫實觀
自五代始,花鳥畫形成了重“寫生”的觀念,到了北宋,“寫生”更是成了宋人命意花鳥畫的基本法則,這也是宋人畫家捕捉自然萬物生態的基本手段。
兩宋是中國繪畫史上花鳥畫發展最繁榮并且取得了極大藝術成就的時期,郭若虛曾在《圖畫見聞志》里提及:“若論佛道人物,士女牛馬,則近不及古;若論山水林石,花竹禽魚,則古不及近”。北宋花鳥畫承襲了五代花鳥畫的藝術傳統,并將此發揮到極致,也為后來的南宋翰林畫院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工筆設色花鳥在北宋時期飛速發展,工筆重彩花鳥畫更是在北宋末期到南宋初期抵達了巔峰,這兩者的飛速發展便顯示出宋人在花鳥創作中對色彩的追求。
宋代花鳥畫延續了唐五代花鳥畫的寫生意識,花鳥畫的寫生主張在北宋時期被推崇備至,這與北宋理學思潮的發展有密切聯系。宋代理學家邵雍提出了“以物觀物”的理學觀念。由于北宋皇帝對藝術文化的重視,上流社會對花鳥畫的大量需求甚至影響至民間,使得花鳥畫在當時的貴族美術中占據極高的地位,花鳥畫家與貴族士大夫階層關系也較為密切,致使其受儒家“格物致之”的理學思想的影響,以追求“寫實傳真”的寫實精神進行花鳥創作。“孔雀升高,必先舉左”,便是當時代注重寫實性的表現,這也左右了畫面色彩的選擇與運用[3]。
1.3 趙昌的寫生方式
趙昌,字昌之,四川廣漢人,其生卒年不詳,趙昌工書法、擅繪畫,擅畫花果,兼工草蟲,多作折枝花卉,在當時代名聲極為顯著。趙昌早年拜滕昌祐為師跟隨其學習繪畫技藝,其師滕昌祐近邊鸞一派,擅畫折枝花卉,后來在技藝上超出了老師,同時又學習了徐崇嗣的“沒骨法”。趙昌將蜀地的花鳥畫家在寫生方面的優良傳統發揚光大,其成就不僅僅在于承襲前人的優良傳統,更在于他的進一步發展和創新,這令他的花鳥畫作不僅有前人的精妙技藝,更多了有別于前人的獨特風貌。尤其是在設色上趙昌突破了黃家畫派的桎梏,探尋出屬于自己的設色方式。
“(趙昌)善畫花,每晨朝露下時,繞闌桿諦玩,手中調色寫之,自號‘寫生趙昌?!庇捎谒未幕B畫多是在宣紙或薄絹上用墨筆勾勒出對象并為之色的特點,創作往往需要一個安靜穩定的環境,故而繞闌對景而作的這種直接對景寫生的方式很少能被運用在傳統花鳥畫中。此前的寫生方式多是通過記憶將畫面刻入腦海,或是通過觀察、歸納將所觀之景重新在畫紙上創造。無論哪種寫生方式,中國畫對寫生的理解無非就是寫“生氣”,只有長期以自然為師,不斷豐富積累自身的視覺經驗和繪畫感悟,才能創造出有生氣的花鳥作品。
趙昌喜歡描繪鄉野山間的花鳥蟲竹,這與他游寄山水之間的心境符合,叢花野竹的題材傳達了自然旺盛的生命力與閑適曠達的情感,也是他將身心融入自然,對山野田間生活的自然景物無限的熱愛與關懷。趙昌的對景寫生表現了對象最為直觀的自然狀態,在花鳥形態與色彩中融入了幽深廣闊的生命悟識,這是宋代畫家“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通過觀照自然的生命形態以追求其背后“生意”的精髓。
2 《寫生蛺蝶圖》設色研究
2.1 題材選擇
趙昌長期穿行于山野之間,日日觀察自然景物,取材也多是田野生活之趣,在深刻體會自然之景,他的花鳥作品大多數都是表現自然的,且所畫花鳥草蟲形貌精準、特點鮮明而不失生動。
《寫生蛺蝶圖》(圖3)描繪了秋日的蘆葦、野菊、野花、荊棘、蕨類、紅葉隨意雜亂地穿插在原野的一角,巨大的花葉上還趴著一只蚱蜢,花草上空飛舞著三只斑斕的蛺蝶。空中的三只蝴蝶種類姿態各異,在花叢間飛舞起伏,白花恣意舒展,葉片上的蚱蜢蓄勢待發,后方荊棘堅韌銳利,紅色葉片飽滿繁茂,邊上的野菊淡冶清新,穿插著枯瘦的秋日蘆葦,再以繁密的蕨草填補了花葉下方的空隙。雖然只是自然界里最為平淡的一個角落,但卻表現了花葉草蟲相生相息的精微瞬間[4]。
2.2 筆墨與設色特點
“趙昌設色古無如”沈括《圖畫歌》中如是寫道。郭若虛也對其設色多有贊譽,稱趙昌:“工畫花果,其名最著。然則生意未許全株,折枝多從定本。惟于傅彩,曠代無雙,古所謂失于妙而后精者也。昌兼畫草蟲,皆云盡善;茍圖禽石,咸謂非精。”
趙昌的繪畫精于敷色,同時也兼顧筆墨運用,其勾線頓挫有致,粗細變化豐富,墨色的運用上也有濃淡輕重的分別。中國畫中運筆用墨的本身就極富有節奏和韻律感,一根線便有了起承轉合的變化,而趙昌的畫作也運用了這種節奏給予了線條力度與彈性。濕潤流暢的線條會給人以平滑舒適的感覺,干枯厚重的線條會給人以古樸滯澀感。趙昌同時運用了落墨法與勾描填彩,憑借不同的設色與勾勒筆法表現出不同對象的質感,賦予了畫面變化豐富的色彩與線條美感。成就了一幅兼工帶寫的佳作。趙昌在敷色上最受人贊譽,由于黃筌曾拜師刁光胤學習花竹畫法,趙昌的敷色方式基本與黃筌父子一脈相承。雖然受“黃家富貴”與“徐熙野逸”兩個派別的影響,但其設色風貌卻與此二派大相徑庭,不同于黃派層層敷色的富貴穠麗和徐派以墨筆為重略施顏色的清幽野逸,《寫生蛺蝶圖》設色明凈淡雅,輕薄的顏色敷在紙面上,畫中使用的色彩豐富但是整體風格依然清潤秀麗,由此可見趙昌精妙的設色技巧與對色彩運用的把握。
土坡的線條墨色上有濃淡枯濕的變化,筆法松弛,表現出了土壤松軟的質感,蘆葦葉片的線條下筆爽利且略有頓挫,體現了秋日蘆葦的枯瘦之感,葦葉邊上的紅色葉片則用了更深的墨色與稍粗的墨線描繪,墨線富有彈性且粗細變化明確,展現了葉片厚實豐潤又稍硬的質感。蘆葦和紅葉后方的淡紫野菊則用了精細柔順的淡色墨線勾勒,花頭墨色最淺,花托花莖墨色稍深,鮮明地表現了花瓣的嬌嫩細薄與花莖的柔韌。最左側的白花植株也運用了雙鉤填彩之法,淡墨勾勒出植株的葉莖,線條柔順平滑,花瓣的墨線略有起伏,表現了白花花瓣豐潤,葉片舒展的疏放姿態,葉片上的蚱蜢線條果斷,腿部的力量感與頭背的堅硬與腹部翅膀的纖薄拉開了層次,空中飛舞的蛺蝶的用筆細膩,造型準確,線條極細卻富有力量感,三只蝴蝶蝶翼輕薄,在花叢上方輕快地飛舞。后方的荊棘運用了沒骨法,行筆頓挫有力,與前方白花植株的柔麗清秀形成對比,顯出了荊棘的粗糙堅銳。
2.3 畫面色彩與空間表現
畫面中所有葉片的莖脈處進行由內而外地分染,白花則是由花瓣外沿向內暈染,邊緣略做提染,讓花朵更顯精神,白花植株后的荊棘墨色也濃淡有序,近處的墨色濃些,遠處的墨色淡些,濃淡交錯顯得畫面更加生動豐富。野菊則是用淡紫分染花頭,在展現野菊的清新淡雅同時也與前方的紅葉與蘆葦拉開了層次,紅葉蘆葦顏色稍濃,野菊稍次之,紅葉上方的一撮小葉則用色最淡,由近及遠,層層分明,使得長卷花鳥也有了空間縱深感。
畫面的虛實的處理也極為得當,上方飛舞的三只蝴蝶用色彩多次渲染,花紋用色明麗豐富,與上方大片空白形成強烈對比,其設色相比較下方花叢更厚重,上方重色的蝴蝶與下方清淡的花叢拉開了色彩差距,讓畫面的色彩對比更鮮明,而下方的蚱蜢植株的對比較弱,做到了畫面虛實統籌兼顧,形成了“虛實相生”層次分明的畫面空間特點。
趙昌雖習得黃筌一脈的畫法精髓,但他不甘于黃派一家獨大的現狀,便又跟隨徐熙、徐崇嗣學習,形成了他獨特的個人風格,與當時北宋畫院拘泥于黃筌父子畫派的審美趣味拉開了差距。
《寫生蛺蝶圖》不僅表現了趙昌獨特的寫生性,畫面下方花草肆意生長的勃勃生機也體現了花草在自然中的野生感,上半部分大面積的留白則展現了秋日天空的高闊空曠,兩者結合展現了無盡的空間感。畫家通過對自然景物的細微觀察,經過巧妙地布局和對自然的真實刻畫,將自己的觀照自然之心依托在畫中的秋日田野之境中。
3 趙昌的繪畫對后世的影響
趙昌的寫生精神與設色方式為后世的中國畫發展造成了深遠影響。易元吉便受趙昌寫生精神影響感嘆“及見趙昌之跡,乃嘆服焉?!彼J為自己在花鳥畫上的成就不能超越趙昌,于是改畫猿猴,曾深入山區,潛心觀察獐猿等動物的自然生活狀態,將猿猴描繪得栩栩如生。
南宋錢選的花鳥畫便是學習北宋院體畫與趙昌的花鳥,畫面常以花鳥、蔬果為描繪對象,設色清麗,筆力柔勁。方薰《山靜居畫論》嘗言:“元、明寫生家多宗黃要叔、趙昌之法,純以落墨見意,勾勒頓挫,筆力圓勁,設色妍靜?!秉c出了元代、明代畫家對于趙昌設色與技法的承襲。
現當代學院教學的寫生方式一般以西方素描體系下的觀察方式進行寫生,與傳統中國畫寫生的方式不盡相同,中國畫傳統語境中的寫生往往是“寫物之生意”的觀念,俞劍華對傳統寫生極為提倡:“欲求國畫之發展必須寫生,欲挽回國畫之頹運亦必須寫生?!睂懮抢L畫的常態,通過對寫生對象自然狀態的歸納與整理,創作出有自己體悟的作品。趙昌把寫生作為創作的基礎,賦色上學習黃家一派但也經過自己思考而改變,趙昌只調勻色彩的深淺,直接一染而成,這樣使得畫面色彩更加地雅致脫俗,純凈通透。趙昌的花鳥畫在色彩上濃淡用色渲染有致,設色淡雅明麗,與黃筌的富貴、徐熙的野逸又有幾分不同,顯示出其獨特的風貌。
4 結語
趙昌通過不斷地寫生體悟與思考,通過觀察自然,體悟自然,得悟于心,形成了具有自己特點的繪畫設色特點,終于突破時代的常規,將對象的自然生意刻畫于畫紙之上,不只是呆板的形似,而是通過運用墨與色描畫自然,表現出對自然景物由形至神的精神表現和對自然氣韻表達的藝術追求,為此后畫院風氣的改革也埋下了伏筆。趙昌花鳥畫賦有自然真意,其對自然的體悟和向往在他的花鳥畫中盡數展現。這也是學習與研究趙昌花鳥畫的寫生精神的意義所在。
5 參考文獻
[1] 俞劍華. 宣和畫譜[M]. 北京: 人民美術出版社,2017.
[2] 俞劍華. 國畫研究[M]. 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3] 俞劍華. 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二編)[M]. 南京: 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8.
[4] 張彥遠. 歷代名畫記[M]. 鄭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