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強 張雅靜 張虬雅
摘 ? 要:站在中華文化視角,反思我國生命教育二十多年的發展歷程,能見卓著成就,能知發展瓶頸。肯定“連接是生命存在的基本樣態”,則能發現我國古來生命教育的豐富論述和實踐經驗,并能認識到生命教育在西方源起,不過是對社會弊病的揚湯止沸,從而以中華文化自信使生命教育回歸教育本體,避免讓教育追著問題跑,一再重復現有教育體系的弊端。
關鍵詞:生命觀;生命教育;中華文化
中圖分類號:G40-01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10X(2023)18-0052-04
近十余年來,我國對生命及生命教育的思考越來越深入,相關理論與實踐的探索也日益豐富,對生命價值、生命尊嚴、生命質量的關注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在此領域,面對方家,不敢言新,但愿從中華文化立場上,參與對生命的思考,希望能為我們理解生命提供別樣視角,對當前生命教育有所啟發。
一、連接是生命存在的基本樣態
“一滴水只有放進大海里才能永遠不干,一個人只有當他把自己和集體事業融合一起的時候才能有力量。”雷鋒同志樸實的話,講出了一個最深刻的道理:生命需要相互連接,才有能量。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的生命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個體生命通過代際傳續而貫通古今,通過親友交往而延及四海。所以,如果以自己的生命為時間原點,瞻前顧后,百代過客,如川流不息;如果以自己的生命為空間中心,觀想六合,親疏近遠,似群星拱衛。若彼此之間聯絡能顯影成線,這些連接線,必因影響輕重而粗細不同,因感情親疏而長短相異,因互動之邪正利害而五色相殊。人同此理,每個人都可以是一個節點,以自我為中心,通過粗細、長短、色彩不同的聯絡線,輻射八方,與他人連接起來,形成無限延展的拓樸連接。于是,各個節點都可以直接或間接相連到其他任何一個節點。
生命的連接,可分為自然的連接(即先天血緣的連接)和社會的連接(后天社會生活中發展的連接)。后天的社會連接,有物質的連接(供養、合作、聘任等)和精神的連接(情感、信仰等)。精神的連接可超越時空,借助文化載體(書籍、音像等)穿越古今,建立連接,從而與古圣先賢進行精神對話。
從這些連接對自己的影響來區分,有滋養性連接,有消耗性連接,也有傷害性連接。不同性質的連接普遍存在,人們在不知不覺中交流互動。從利益生命的角度,需要努力擴充滋養性連接,才會增強生命能量。需要指出,滋養可以是互相的,并非我受滋養,彼必消耗。同理,消耗性連接、傷害性連接也是可單向、可雙向的。不同性質的連接也可能是交雜的,此即人際關系中的糾纏。
對于生命個體而言,連接越豐富,生命能量越強大;反之,陷于孤立沒有連接的生命將趨于枯竭。連接增添生命的能量,即使是消耗性連接、傷害性連接,也勝過無任何連接。
二、連接中的生存之道
基因是每種生命最根本、最深固的連接。天地間的生命,都是種群中的一員,它的基因來自祖先,萬世演化,駐留此身,并將經過此身及同類向下傳遞,從此種意義上,可見生命的永恒。
基因綿延,需要種群足夠龐大,以此嘗試變異、經受淘汰,實現優化,保證能夠適應環境變化而實現永恒。所以俗話有“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子女必定與父母有一些不同,兄弟姐妹之間也性格迥異。就個體生命而言,“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其榮枯衰朽生老病死,對天地沒有損益。所以,拋開連接,孤立地看個體生命,于天地之間,實在微不足道,也找不到存在的意義。個體生命,只有寄托于群體中,才有意義和價值,與其說是道德倫理,不如說是生命本然。正如馬克思所說,“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顯然,生命之間的連接,不止于社會關系。生命的連接,呈現了生命之間的普遍聯系。連接,是生命存還的基本樣態。于是,看到生命的連接,認同生命的連接,構建和擴展生命的連接,就是人生的主題。生命的連接,本質上應是利他的(此即仁愛之本),這是由基因傳遞的需要決定的。所以維系種群繁衍,是生命的最高意義;為種群繁衍而犧牲個體,叫做“舍生取義”。超越種群視之,不同的生命種群也須相互連接,結成生態系統,實現和諧共生,這就是“命運共同體”。
三、從連接的消長看生命過程
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從父母生命連接而獲得,與親友多樣互動中成長,通過求學、工作、交游等活動而豐富,通過婚戀生育而延伸,又隨著多樣連接逐漸崩斷而歸于死亡。
每個生命的起點,即所謂家庭背景,就是通過父母能夠連接到的生命之多寡、強弱、盛衰,俗稱“社會資源”。所謂成長,就是隨著年齡增長不斷擴展自己的交往范圍,建立起越來越廣泛的連接,俗稱“關系網”。這兩個俗稱都不美,稍帶貶義,是因為人們往往用以謀取私利(或構建利益同盟,本質上還是謀取私利)。人們對利用“社會資源”“關系網”雖然酸酸憤恨,卻又撇不開,就在于這里隱含著生命存在的基本樣態——連接。從連接的視角看,沒有孤立于群體之外的生命,只不過利用關系網、社會資源,損人利己、損公肥私,則是違背了的生命法則,是對生命連接的偏狹應用。如果以這些連接,作為標定自己身份的依據、滋養自己生命的源泉、維持種群恒遠的渠道,就是在連接中成長,回歸生命主題了。這種連接,既增長著自己的能量,又擴大了自己的責任,在連接中實現著生命的意義。從這個角度講,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就是生命的最高意義。與之相應,在中國傳統思想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實現這一理想的成長路程。
生命的上升階段伴隨著連接的擴展、增長。個人因資質不同,連接到的生命多寡必然迥異,因之產生的責任、使命也會不同,進而影響到自己的生命狀態。“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君子師法自然,心無遮蔽,情系天下,故胸懷坦蕩,常能樂以忘憂;小人宥于利害得失,困于悲歡離合,感于世事無常,故隨波逐流,常因人生失控而悲慽。究其根本,在于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與多少人,建立了怎樣的連接。
生命的連接,通過各自的需求顯現出來。人們在交往中,滿足各自的需求,從而感知到生命之間的連接:在扶老育幼過程中,滿足了基本生理需求,從而感知到生命的接續;在交往求知中認識自我,滿足了歸屬與尊重的需求,并感知到跨越時空的生命連接;在服務社會、造福他人過程中,實現著自我價值,也是在鞏固與擴展生命的連接。
生命連接的崩絕,意味著生命的衰亡。隨著年老體衰,舊相識一個個離我而去,親密連接再難新建,表明生命力在衰減。比物質連接斷裂更甚的,是被人排斥、忽略、遺忘等精神連接的斷裂。連接崩絕既是生命衰亡的指征,又加劇著衰亡。軀體衰老而無損精神連接的,是那些為群體做出重要貢獻的生命,他們恩澤后代,浩氣長存,后人永世不忘。這也正是英雄烈士們前赴后繼英勇犧牲的意義所在——群體因我而存在,種族因我而繁息。這何嘗不是我們每個生命最崇高的歸宿。
四、從連接視角看教育及生命教育
生命教育在我國發展二十余年,超越了在西方初起時聚焦問題的臨渴掘井式教育,確立了著眼于學生終生幸福和終生發展的導向,探索不可輕訾,成就不容詆毀。雖然,如能從生命連接角度審視,仍有可補益:
所謂生命教育,是教育本身遵循生命法則,處處體現對生命的尊重、關懷,不是另搞一套,于現有教育之外“頭上安頭”。中華傳統文化對生命的尊重、關懷,是把個體生命置于群體中的,新中國教育也承襲了這一傳統。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前沒有產生生命教育的需求,是因為我們一直呼吸著尊重、關懷生命的空氣,直到功利主義、個人主義、拜金主義污染了空氣,其表現為割裂與群體生命連接的精致利己主義盛行、教育內卷泛濫、極端事件接連發生,才使生命教育如清新空氣一樣成為時代所需。教育追著問題跑,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不斷累加新瓶舊酒,必不勝其繁。正本清源,去蕪取精,才可順其自然無為而治。
我國傳統文化和古來的教育,對預防今天的生命極端事件,有豐富的資源,對我們今天思考生命教育有重要啟示。《尚書·堯典》中記述了洪水滔天的上古時代,帝堯心系民生疾苦,求賢治水,從此開創了為政治民的價值標準。其后諸篇,傳誦的圣明君主(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都是勤政愛民的圭表,貶斥的亂世之君(太康、夏桀、殷紂)盡是驕奢淫逸的轍鑒,其中既彰顯了對個人生命價值態度,也包含了執政者對群體生命應有的態度。孔子定《春秋》,維護以周禮為核心的價值體系,但其中記載的魯宣公十五年(公元前594年)“夏,宋人及楚人平”,卻隱含著對違禮媾和的楚司馬子反的高度褒揚,體現了生命至上的價值觀。后世儒家所倡導的核心價值“五常”,無不體現著個體生命在群體中相處之道,在“大學之道”中又規劃了從完善個體進而道濟蒼生的生命成長道路。漢代以降,直至清末民初,儒家思想成為中華文化的主流,也奠定了中華文化中生命觀的基礎。“命在養民”“君子生以辱,不如死以榮”,“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一腔熱血須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這些名句背后的生命故事,無不對后世進行著生命教育。新中國成立后,各類媒體和教育體系中所稱贊的英雄模范,有民主革命先驅,有抗敵行御侮英烈,有各行各業勞模,有科技創新專家……他們無不在群體生命中實現著個體生命價值。當這樣的教育居于主流時,雖不提生命教育,卻處處體現著對生命的尊重與關懷,讓人們感受到生命的價值與尊嚴,感受到個體生命在群體中得到永生、得以延續。這個教育體系中成長起來的人,除非極端個案,都懂得怎樣對待自己的生命、他人的生命,知道如何與他人、與自然界各種生命和諧共處。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后,西方思想的涌入,豐富了當代文化,也沖擊著我們的固有觀念。無論怎樣批判個人主義、利己主義、拜金主義、享樂主義,這些驕奢淫逸思想契合了人類動物屬性,在資本驅動下也能無孔不入。一時間娛樂明星倍受追捧,選秀節目充斥熒屏,西方文化產品洶涌而來,我們的文化陣地被空前侵蝕,遭遇到價值觀多元化的危機。伴隨著這一過程,改革開放以來積累的社會矛盾也逐漸突顯,我們從媒體見到的極端事件驟然增多。在這種背景下,我們提出“八榮八恥”,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打響了文化陣地保衛戰。
思想文化領域失誤的危害,在教育領域滯后顯現。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文化建設乏力,全社會都在逐利,教育隨之變得功利化,成為“產業”:制造焦慮,利誘學生,蠱惑家長,從不斷強化的內卷中漁利。尤其是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資本向教育集聚,更加劇了教育失衡,成本激增,階層固化,家長和學生苦不堪言。繁重的課業負擔、無休止的應試訓練,利己主義的聒噪蠱惑,實際上是在阻斷學生個體生命的多向連接,造成學生生命能量匱乏,乃至枯竭。于是,青少年中的極端事件,成為這種趨勢下的必然產物。所以,這兩年國家打出組合拳,強力推進“雙減”措施,促進教育公平,扭轉教育內卷局面,也是在保障學生生命質量。
通過回顧歷史我們明白,生命教育出現在西方,不是因為西方比我們先進,而是資本主導、個人至上的西方社會長期背離生命法則,積弊爆發,才病急亂投醫,揚湯止沸。我國自古認為“人命關天”,傳統文化當中以民為本的政治思想,厚生養民、省刑慎罰作的治國之道,親親睦鄰、安居樂業的生活理念,本身是能化解生命問題的。近數十多年來,生命問題急劇增加,恰是傳統思想失勢,西方思潮泛濫所致。
通過回顧歷史我們明白,生命教育不應止步于讓人好好活著,更要教育人們思考存在的價值,懂得珍惜生命不等于茍且偷生,更不是窮奢極欲,“生的偉大,死的光榮”才是人類生命應有之義;生命教育也不應只聚焦于個體,更要看到個體和群體的連接,在群體生命中實現個人生命的價值升華。
通過回顧歷史我們明白,生命教育因社會發展水平而有輕重緩急。在溫飽不足時,教育是奢侈的享受,能登科第已是教育給予生命最好的饋贈。進入新時代,人民對美好活向往成為黨和國家的奮斗目標,高質量教育就要回應人民群眾對生命更高更具體的需要。
通過回顧歷史我們明白,我們的生命教育需要他山之石,更需要繼往開來。生命教育理論自外引入,其對生命的認識,側重于個體,容易使我們忽略本土固有的資源。站到中華文化立場,從“連接是生命存在的基本樣態”角度審視傳統教育和當代教育,就能看到我們早已積累了豐富的生命教育思想理論和實踐經驗,我們也就能夠理解,歷史上文天祥、史可法、譚嗣同那樣的仁人志士,革命戰爭年代英勇斗爭的英雄烈士,當代為實現民族復興殫精竭慮的奮斗者,他們的生命為何如此堅韌。
總之,我們的生命教育,需要回歸教育之初心,在“立德樹人”之中潤物于無形。我們的生命教育,需要立足國情,繼承優秀傳統文化,構建當代生命教育的理論。我們的生命教育,需要將有限的個體生命與無限的群體生命連接起來,讓個體生命在群體的接續奮斗中怒放。我們的生命教育,需要響應時代號召,讓修齊治平的生命成長之路,融合到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