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年來,“物轉向”思潮對文學批評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經典哥特短篇《一桶白葡萄酒》中的核心物質阿芒提拉多書寫不僅體現了愛倫·坡對“物”與人關系的深刻反思,更突出了“物”作為具有主體性的行動者對于地窖中盤旋的二人命運走向的作用。本文在新物質主義批評視域下,領略文本中核心之“物”阿芒提拉多呈現的不同形式的“生命”與“活力”,探索在敘事中如何獨立影響人物行動與命運、推動敘事進程,以及探究作為“物”的阿芒提拉多如何引導思考未來的“物”人關系。
【關鍵詞】愛倫·坡;《一桶白葡萄酒》;新物質主義;“物”施事能力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7-00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7.008
“物轉向”思潮興起于20世紀,在后現代的理論大潮中滾滾而來,進一步發展成為新物質主義,已然成為當今的熱門理論之一。新物質主義認為,世界由物構成,人類和非人類都是物。物都具有“物質力”,這種力是一個不斷生成、繁衍的動態過程,人類與自然界都通過“內在互動”施展物質力。這一理論的意義就如提出新物質主義概念的代表人物庫爾和福瑞斯特在《新物質主義:本體論,能動性與政治》中呼吁的那樣,人類應當在一個“始終處于各種力量和系統復雜交織”的現象界中“重新思考‘物質力所處的位置以及這一概念所指涉的力量的本質”,重新發現物的物質性,重新審視物所擁有的物質力的地位和能力,進而重新思考人與物質世界的關系。隨著外國文學研究視角逐漸向后現代轉變,新物質主義在充實作品內涵,拓寬研究視野等方面有著獨特的研究前景。
愛倫·坡的《一桶白葡萄酒》講述的是19世紀一個驕傲且嗜酒的名門望族之士被一個沒落貴族后裔誘騙至地窖而死的故事。這一作品從發表距今已有近兩百年,《一桶白葡萄酒》的研究多集中在敘事,文本修辭和哥特分析上,少有后現代理論的分析和解讀。需要指出的是,《一桶白葡萄酒》本身作為一部經典的哥特文學作品,展現的是一個異彩紛呈、深不可測的神秘世界,即使運用新的理論對其進行闡釋,怕是也不能將那個深深的地窖一探究竟。
因此,本文旨在新物質主義批評視域下,從物質的獨立性、主體性和不確定性等方面入手,發掘愛倫·坡《一桶白葡萄酒》中作為“物”的阿芒提拉多所呈現的不同形式的“活力”與“生命”,考察它如何影響蒙特利梭和福圖納托的行動,從而更深入地理解“物”的施事能力。
一、誘餌引人垂涎——耐心引導之物
在文本中阿芒提拉多出現多次,每一次象征意義和出場形態都不盡相同。綜合來看,作為線索的阿芒提拉多主要作為兩種形態示人,即誘餌和面具來串聯全文,充分體現物的不確定性。在《物的意義》中,布朗強調,“物”如何對主體施加力量,從而參與主體身份建構是值得關注的一個重點。因此有著不確定性的物阿芒提拉多不論作為誘餌或是面具,都有著作為非人類而不同于人的那份獨立性,以及影響人物命運和敘事進程發展的主體性。
阿芒提拉多首先出現在蒙特利梭和福圖納托見面后的第一次對話中。蒙特利梭輕描淡寫地提及自己偶然得到一桶阿芒提拉多,此時它作為誘餌出現,沒有任何深層意義,僅僅是一個名稱和代號,一個福圖納托和蒙特利梭都知曉的酒的名稱。然而,正是這個名字激發了福圖納托的興趣以及跟隨蒙特利梭去找酒的動力,推動了情節的繼續發展。
緊接著,蒙特利梭給福圖納托介紹自己所擁有的阿芒提拉多時,不停提及一個未在故事中出現的人物:盧切西。在蒙特利梭的口中,盧切西是葡萄酒方面的專家和權威,并稱在遇到福圖納托之前,他正趕著去找盧切西鑒定,顯然這一看法成為激怒福圖納托的原因之一:一方面可能是急切地想要喝到阿芒提拉多,蒙特利梭嘴中多余的話語減緩了美酒順利入喉的步伐;另一方面,蒙特利梭一直提及盧切西極度打擊了福圖納托的自尊心和好勝心,于是他內心壓抑不住的狂妄和自大要求蒙特利梭立即帶他前往地窖。殊不知正是他的這份驕傲出賣了自己,狠狠咬緊了鉤,誘餌之香直教他撒不開口。且不說后文他的性命因此丟失,他所持有的那份對于葡萄酒精通的咄咄逼人,在他不斷要求蒙特利梭去地窖的時候,就已然被擊得粉碎:阿芒提拉多應該在避免寒冷和潮濕的環境中保存,他卻絲毫未注意到其錯誤的儲存地點和環境“刺骨的寒冷”“地窖里潮濕不堪”,反而不停地嘲諷貶低“盧切西不能分辨阿芒提拉多和雪利酒”。
由此可見,這是一場人對于物的那份自以為是導致的悲劇,因為但凡福圖納托對于阿芒提拉多持有多一分的尊重和了解,便能識破蒙特利梭的詭計,也不會為了一口貪欲輕言答應并跟隨蒙特利梭進入那死亡之窖,至此阿芒提拉多的主體性盡數體現。
接下來的幾次阿芒提拉多是從福圖納托嘴中說出的,且不停地打斷蒙特利梭的話,表現出福圖納托對阿芒提拉多的熱烈渴望和想要喝到酒的迫不及待,也進一步證明阿芒提拉多這個誘餌捕獲獵物上鉤的成功。
如前所述,在福圖納托得知蒙特利梭有阿芒提拉多開始到進入地窖為止,阿芒提拉多一直都是作為誘餌存在,它帶有的那種如人一般的絕對耐心和極度熱忱,一步步引導福圖納托走進深淵。而福圖納托一路垂涎的模態,成為接下來蒙特利梭堅定戴好面具的一劑動力十足、勝券在握的強心劑。
二、面具步步為營——神秘進攻之物
當福圖納托被誘騙至地窖以后,阿芒提拉多作為誘餌的使命就結束了,搖身一變成為一張面具。它不斷變換其背后的意義,謹慎試探,大膽前進,步步為營,促使福圖納托行至地窖更深處。
首先,在他們剛進入地窖的時候,福圖納托就開始不停咳嗽,蒙特利梭表面上甚是擔憂,兩次假意勸返:“我們回去吧,你的健康重要”“我們回去吧,你如果生病了,我可擔待不起”。實際上阿芒提拉多這張面具已經被蒙特利梭用得如魚得水,他心中清楚,這么一說不但不會勸返福圖納托,反而會更加激起福圖納托對阿芒提拉多的渴望和追求,想要更快得到自己的夢中情酒,是可謂第一步。
其次,這回蕩在狹小空蕩地窖里的咳嗽聲,讓蒙特利梭對福圖納托的身體狀況有了清晰的把握,此時趁熱打鐵遞上一瓶梅多克酒,表面是作為好友在尋酒的過程中送上好酒先嘗為快,福圖納托在光芒四射的面具的吸引下喝上美酒,實際上是加劇他病情的毒藥。這便在漫不經心和笑里藏刀中走出了第二步。
接著,當福圖納托感嘆酒窖之大,蒙特利梭借此機會介紹自己的家族想要一雪前恥之時,前者對物的漠視態度延續至此: “我不記得你家族的徽章了” ,體現出福圖納托對于蒙特利梭引以為傲的身份所表現出極大的輕視和不屑,更是堅定了蒙特利梭殺害福圖納托的決心,這一小小插曲便為走穩第三步打下了基礎。
于是,蒙特利梭加快進程,開始第三次勸返: “我們回去吧,已經太晚了,你看你咳的”,并再一次送上美酒德格雷夫,得到的卻是福圖納托對蒙特利梭的再次羞辱:“你不是兄弟會的人。”此次羞辱讓蒙特利梭的怒氣達到頂峰,各種客觀條件也表明最好的時機已經到來:福圖納托想要喝酒的心更加急切,但他本人已經步伐不穩“后退幾步”,體力不支“他仿佛整個身子都靠過來似的”,地窖的空氣也愈發渾濁“空氣污濁”,甚至已經看不清了,“地窖里的光已經虛弱到我們看不清前路”。此時,蒙特利梭走出了第三步,這是最關鍵的一步也是最后一步:趁福圖納托到達所謂的目的地,在興奮尋酒之時,立刻將其困于死地。這里是全篇高潮,是阿芒提拉多作為面具大放異彩,蒙特利梭大功告成之時,也是福圖納托落入死地,這出步步為營好戲的收官時刻。
最后,在意識到自己已被束縛,夢中的阿芒提拉多也純屬子虛烏有之時,福圖納托發出一聲呼喊:“阿芒提拉多”,這是他的疑惑和不解;蒙特利梭馬上以同樣的詞回復他,包含的卻是滿滿的諷刺和對福圖納托疑惑的確認。蒙特利梭隨后的一句“阿芒提拉多”,看似簡單的重復,正是他最后撕下面具的時刻。他是在告訴福圖納托:阿芒提拉多不是什么你夢寐以求的葡萄酒,只是一個一步步誘導你來這里赴死的面具罷了。
在福圖納托后知后覺、逐漸清醒意識到蒙特利梭的真正意圖時,開始跟著蒙特利梭重復“阿芒提拉多”,并兩次重復“我們走吧”,這正是之前蒙特利梭假情假意勸說福圖納托回去的話,此時的福圖納托卻在飽含真誠地請求命運的饒恕,前后驚人地呼應,讀來卻甚是哀嘆與唏噓。
總之,阿芒提拉多從始至終作為誘餌或面具在故事中穩步前行,但其實物從未出現,不見其物,只見其名。它是蒙特利梭手中牢牢握緊的武器,也將福圖納托緊緊套住,引領他一步一步走向深淵。梅洛龐蒂說,生命不是靈魂的力量之源,而是把靈魂安置在肉體中;而物以其呈現的形式將自己組織起來。作為物的阿芒提拉多始終運用自身的意義不斷變身,那桶能用肉眼看見的白葡萄酒即使未曾出現過,它也已經將自身的意義通過多次出場展現出來了:它是誘餌,讓福圖納托一步步走向深淵;它是面具,讓蒙特利梭的計劃大功告成。跳出這個故事的世界觀,它又可能是某對情人晚餐上獨特的浪漫,是一劑愛情的催化劑。阿芒提拉多的主體性到底如何存在,全靠它不受外界左右的自身所展現的意義,周身環境與它全然無關。好似只是冷漠傲然地頷首撫琴,所有伴奏都成了它的和音而已。
三、面具還是誘餌——把握未來之物
最后,再次回歸哥特文學本身,可以通過關注物在世界中的位置,探索關于物人關系未來的終極意義與奧秘。
就《一桶白葡萄酒》來說,阿芒提拉多的主體性已在前文得到分析與論述,因此絕不可再被隨意定義為故事中人的工具或介質,而是有著獨立主體性從而主導敘事進程的物。在文本形式上,它作為全文線索,是蒙特利梭行兇的面具,也是福圖納托上鉤的誘餌,因而成為文本中不可或缺的極重要的組成部分,緊密串聯起整個敘事使文章結構完整;在文本內容中,它用來分析與探索其自身不同層次的意義,與克里斯蒂娃眼中的嶄新主體的定義相呼應,“嶄新主體擁有更加豐富內涵和更模糊色彩的主體”,阿芒提拉多無論是作為引人垂涎的引導之物,還是步步為營的神秘進攻之物,任一層面來看都是無時無刻不在綻放著詮釋之花不同的色彩,可謂是正踐行著后現代的原則與信條。《一桶白葡萄酒》中的阿芒提拉多,不僅擁有在本文中關于誘餌和面具的解讀,還可從更多讀者的眼中擁有其他獨特的見解。阿芒提拉多不僅在《一桶白葡萄酒》中有巨大的解讀空間,超出這個故事之外可解讀的意義空間更是無限。
作為一部典型的哥特文學,兇殺事件是不可忽視的哥特元素,因此《一桶白葡萄酒》中這一兇殺案的始作俑者蒙特利梭對于自己殺人一事的心有余悸同樣值得關注與思考。
在收尾工作中,他短暫地感受到了一陣恐懼,“有那么一瞬間我猶豫了——我在顫抖”,得知被騙真相后福圖納托的笑聲也讓他汗毛豎立:“一聲低沉的冷笑讓我頭皮直發麻”,在聽不見福圖納托的回音時,他甚至感到陣陣不適:“我心里開始犯惡心”。在這惡事做盡的之后時刻,蒙特利梭竟少有地展現出他向善的一面,可能是他僅存的人性與善在呼喚他,可能是他體內的潛能在沖擊他。至此蒙特利梭人格的矛盾開始激發倫理學的思考:蒙特利梭究竟是善還是惡?究竟是什么激發他的這種與人設不符的思考和反應?他是否有改變所作之惡的能力和余地?他后知后覺對于自己行為的思考又有何意義?這一連串對于人性的追問,不禁讓人重新審視蒙特利梭的心理變化:蒙特利梭與福圖納托之間的恩怨情仇可能并不是導致他心理變化的唯一導火索,不妨將目光移向那桶神秘的阿芒提拉多,去追溯它那足以扭轉乾坤的物性去。在關注物的視域下的研究者仍需穩健立足此刻,堅定展望未來:每一次對于物的思索又何嘗不是對人本身的思索,因為從物身上能看得到人自己的樣子。傳統視角下所謂的外部世界仍需繼續探索,攜手把物搬到聚光燈下吧,人內心的聲音也需認真聆聽,那一顆顆熾熱跳動且滾燙的心亟待剖析。
四、結語
最近興起的新物質主義掀起一股新的文學研究浪潮,顯然為哥特文學研究開辟了獨特的研究視角,使哥特文學不斷被發現和探索,收獲新解讀的同時,也不斷煥發著新的生機。新物質主義不斷向讀者發問:人們所看到的物是否僅僅是它想讓人看到的物?彼此間是否互通相連?它同樣關注世間萬物的狀態以及它們對于此刻和今后的世界所賦予的意義:在這個并不圍繞人類運轉,人類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將要面對什么多元復雜的世界,物與物,人與人,人與物之間存在萬能等式嗎?《一桶白葡萄酒》中的核心物質阿芒提拉多書寫分別從三個特點出發,充分體現出其作為“物”的獨立性,即不依附于任何人或物的主導;主體性,即以自己為中心,以“物”獨特的施事能力主導故事走向;不確定性,是面具也是誘餌,阿芒提拉多到底是什么直教人捉摸不透。這幾個特點不僅體現了愛倫·坡對“物”人關系的深刻反思,更突出了“物”作為具有主體性的行動者在這個19世紀的地窖中盤旋的二人命運走向中的作用。它呈現出了不同形式的“活力”與“生命”,在敘事中獨立影響人物行動與命運、推動敘事進程,并引導思考未來的“物”人關系,共同探索構建物人世界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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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丁業辰,女,漢族,安徽蕪湖人,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