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表“厲害”義的用法分析

吳敏

【摘要】“兇”從一個單義詞發(fā)展演變成為多義詞，在語義內(nèi)容上的變化尤為顯著。“兇”由本義“禍殃；不吉利”輻射連鎖引申出“兇惡；兇狠”“殺人或傷人行為”等多個義項。明清時期，“兇”從“兇惡；殘暴”這一義項引申出“厲害”，又進(jìn)一步從形容詞用法語法化為副詞用法。“兇”從指稱具體事件的名詞到表示性狀與程度的形容詞和副詞，語義范圍的擴(kuò)大，理性義模糊，色彩義轉(zhuǎn)移。

【關(guān)鍵詞】兇；厲害；詞義發(fā)展

【中圖分類號】H136? ? ? ?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7-01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7.041

一、“兇”表“厲害”義的用法現(xiàn)象

“兇”在現(xiàn)代漢語中常用義項為“兇惡”，可以作形容詞或動詞，如“她看著好兇”“她兇了我一下”。在現(xiàn)代漢語口語和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兇”可以表“厲害”義，用作形容詞或副詞。

“兇”表“厲害”義，在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可用作形容詞和副詞。如：

（1）再兇兇不過殺頭，再窮窮不過討口。

（2）你知道她們兩個曾很兇地拌過一回嘴嗎？

（3）昨天晚上的風(fēng)兇得很，把油菜全都吹倒了。

（4）地震的時候，我看見那些房子和樹子搖得好兇。

（1）句中，“兇”用為形容詞。（2）句中“兇”前加程度副詞“很”，構(gòu)成偏正結(jié)構(gòu)短語“很兇”，作動詞“拌”的狀語。（3）句中“兇”用作形容詞，在句中作謂語，后面接補(bǔ)語表示程度深。（4）句“兇”用作形容詞和表示程度的副詞“好”構(gòu)成狀中結(jié)構(gòu)，作謂語“搖”的補(bǔ)語。

“兇”表“厲害”義的用法在辭書中已有收錄。如：

《漢語大詞典》義項④猛烈，厲害。《太平天國歌謠·忠王用兵打上洋》：“忠王用兵實(shí)在兇，破蘇州，快如風(fēng)，無錫、常州一齊沖。”這是“兇”的形容詞的用法。

《漢語大字典》義項⑦厲害。如“病勢很兇；鬧得太兇”。明湯顯祖《牡丹亭·閨塾》：“這早晚了，還不見女學(xué)生進(jìn)館，卻也嬌養(yǎng)的兇。”又用作褒義詞，形容勇猛、高明。《太平天國歌謠》一輯：“六月荷花透水紅，忠王用兵實(shí)在兇。”引例中“嬌養(yǎng)的兇”之“兇”，是用作副詞。同時，在清末，“兇”又可用作褒義詞。

《漢語方言大字典》義項⑧<形容詞>能干；聰明；狡猾（貶）。江淮官話。江蘇鹽城：這個女人兇哩，一個人帶兩個細(xì)的上上海去了。西南官話。貴州黎平：張正明兇得很，石匠木匠都會做。云南新平：這個娃娃太兇了，一下都騙不著他。云南玉溪：這個耗子太兇了，拿老鼠籠根本關(guān)不著。義項?<副詞>很（作補(bǔ)語），表示“厲害”的意思。中原官話。甘肅寧夏：我們解放軍哈愛的兇。蘭銀官話。甘肅蘭州。西南官話。云南騰沖：這床胎子厚的兇的。

在四川方言中，“兇”表“厲害”義，可作形容詞、副詞，在句中作謂語或補(bǔ)語，如：

（5）先打雷，后吹風(fēng)，有雨也不兇。（通江諺語）

（6）在隨你有好兇，還不是要拌藥罐罐。①（成都口語）

（7）你看那屋里的娃兒念書好兇，期期都在得獎狀。

上述句子中的“兇”均是指“厲害”，是形容詞的用法。（5）句的“兇”指雨下得猛烈，（6）句的“兇”指人的性格蠻橫，（7）句的“兇”指學(xué)生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不過各句中“兇”的附加義有所區(qū)別：（5）句中 “兇”為中性詞，（6）句中 “兇”為貶義詞，（7）句中 “兇”為褒義詞。

（8）鼓兒咚咚咚，腰桿痛得兇。整了一上午，累得氣沖沖。（通江山歌）

（9）“真太誤會兇了！”他重復(fù)說，已經(jīng)跳了起來，“好像我們是一氣的，哈哈……” ②（沙汀《淘金記》）

（10）麻子賣花椒——麻得兇。③（四川歇后語）

（11）魚在板，板得兇。橫板順跳，板不脫了。④（四川諺語）

上述句子中的“兇”也是指“厲害”，是副詞的用法，表示程度高，類似于普通話表程度高的副詞“很”。（8）句的“兇”指腰疼的程度很深，（9）句的“兇”指誤會的程度很深，（10）句的“兇”指麻的程度很深，（11）句的“兇”指魚掙扎的程度很深。

“兇”表“厲害”義除了在四川方言中使用，在現(xiàn)代漢語其他方言區(qū)也有使用。如：

（12）兩個人吵得好兇。⑤（南昌方言）

（13）這回時令病兒鬧得挺兇。⑥（哈爾濱方言）

（14）跑得好兇。⑦（貴陽方言）

（15）五更起風(fēng)，白日更兇。⑧（寧波諺語）

其中的“兇”仍然是指“厲害”，這是 “兇”前加修飾語形成偏正結(jié)構(gòu)的短語，充當(dāng)動詞的補(bǔ)語。“兇”表“厲害”義這一用法主要集中的西南官話、華北官話、西北官話、江淮官話等北方方言區(qū)中。

二、“兇”表“厲害”義的用法分析

“兇”表“歷害”義在句子中充當(dāng)謂語和補(bǔ)語，既可以單獨(dú)作謂語或補(bǔ)語，又可以與別的成分搭配構(gòu)成偏正短語或中補(bǔ)短語作謂語或補(bǔ)語。

（一）與其他成分構(gòu)成偏正短語

“兇”前面往往有副詞、指代詞或介詞短語修飾，這些詞或短語與“兇”構(gòu)成偏正短語，在句中作謂語或補(bǔ)語。

可以與“兇”搭配的副詞，除了辭書引例中用到的“太”“很”“實(shí)在”，還有“甚”“極”“更”“才”“挺”“好”和否定副詞“不”等。

（16）你們?nèi)タ纯匆桌舷擦T：那一張張嘴巴子才兇羅，哪個幫工的，不給罵走？⑨（艾蕪《豐饒的原野》）

（17）我唱山歌也不兇，曉得雷公五弟兄，閃電娘娘雞家女，一十二歲上天宮。⑩（通江歌謠）

（18）鄧大娘拿話勸顧天成，但他哭得更兇。?（李劼人《死水微瀾》）

（19）不知這鴉片害人極兇，肥人吃瘦，瘦人吃死，田土房屋、妻子財物都哈得進(jìn)去。?（劉三省《躋春臺》）

指代詞也可以與“兇”搭配，如“這么”“那么”“如此”“頂么”“這樣”“那樣”等，此時的指代詞代的是副詞。

（20）可是，顧三奶奶也太手緊了，病得那么兇，總舍不得錢吃藥。?（李劼人《死水微瀾》）

（21）卻不想還連累到他的親戚，并且連累得如此兇。?（李劼人《死水微瀾》）

（22）我想，比起來，這幾年米糧漲得這們兇，你們做田的總比城里那般做小買賣，靠手藝為生的，總好一丁點(diǎn)兒！?（李劼人《天魔舞》）

（23）你這樣走了，咋個使得？人家汪二娘又并沒有說，不送米給邵老安，只是事情忙，一時記不起來，今天不挑，明天總會叫你挑的，你忙些啥子，那個婆娘就迷得你這樣兇！?（艾蕪《豐饒的原野》）

（24）這回的地震不頂么兇，我都沒有什么感覺。

“兇”前面也可以有介詞短語修飾，如：

（25）你同老黃的事，我曉得了。你們耍得真釅！我看老黃想起你來，真?zhèn)€比想婆娘還兇，你趕快去罷，怕他不正焦死了！?（李劼人《暴風(fēng)雨前夜》）

（26）為娘得的病沉重，這回更比往回兇。?

“兇”還可以用在“越……越……”結(jié)構(gòu)中，表示程度加深的動態(tài)過程，如：

（27）飯未吃完，忽然肚痛，越痛越兇。?

（28）寶釵在簾內(nèi)說道：“媽媽使不得，這些事越給錢越鬧得兇，倒是剛才小廝說的話是。” ?（曹雪芹《紅樓夢》）

“兇”不加修飾語直接作補(bǔ)語，如：

（29）鼓三冬，愁萬重。冷雨幽窗燈不紅。聽侍兒傳言女病兇。（湯顯祖《牡丹亭》）

（二）與其他成分構(gòu)成中補(bǔ)短語

“兇”后面帶補(bǔ)語構(gòu)成中補(bǔ)短語，用來加深程度和加強(qiáng)語氣，作句子的謂語或補(bǔ)語。

（30）一是日本鬼子兇得很，因為美國去轟炸了他們的地方城池，他們就決定把那幾個小島子丟了不要，把整個國家搬到我們中國來。?（李劼人《天魔舞》）

（31）今年秧田里的稗子兇死人。

三、“兇”表“厲害”義的意義來源

（一）“兇”的本義及引申義

詞義引申是一種有規(guī)律的詞義運(yùn)動，即詞從原有的意義出發(fā)，沿著由其原有意義的特點(diǎn)所決定的方向，遵循各民族文化演進(jìn)的啟示，不斷地派生出相關(guān)的新的意義的運(yùn)

動。?“兇”在上古已經(jīng)產(chǎn)生，本義指“禍殃；不吉利”，與“吉”相對。《左傳·昭公三十二年》：“越得歲，而吳伐之，必受其兇。”詞義運(yùn)動沿著本義決定的方向，引申出 “兇惡；殘暴”（指人或事物）、 “早夭”（兇惡的事件）、 “饑荒”（兇惡的年歲）、“惡人”（兇惡的人）、“殺人或傷人行為”（兇惡的行為）、“不順利”（兇惡導(dǎo)致的結(jié)果）、“恐懼”（兇惡給人的主觀感受）等一系列義項。

在明清時期，“兇”引申出“厲害”義用例如：

（32）眼老兒天生賊，心機(jī)使的兇。?（湯顯祖《牡丹亭》）

（33）李逵見他來得兇，跳起身，挺著樸刀來斗李云。?（施耐庵《水滸傳》）

（34）陸秉義見劉二打得兇，和謝胖子作好作歹把他勸的去了。（蘭陵笑笑生《金瓶梅》）

（35）正吃得興頭，聽得外面敲門甚兇。何美之道：“是誰？” ?（吳敬梓《儒林外史》）

（32）（33）（34）三句是“兇”在結(jié)構(gòu)助詞“得”后面，分別作謂語“使”“來”和“打”的補(bǔ)語。例（35）是“兇”與程度副詞“甚”構(gòu)成偏正結(jié)構(gòu)，作謂語“敲”的補(bǔ)語。

（二）“兇”表“厲害”義的形容詞用法來源于“兇惡；殘暴”義

語言和思維的關(guān)系密切，“兇”表“厲害”義的形容詞用法與“兇”的常用義項“兇惡；殘暴”義較早在明代并行使用，用例如：

（36）果似獼猴之狀，相貌甚兇。?（周清源《西湖二集》）

（37）舟至黃龍崗，遇群盜，其勢甚兇，同舟者大恐，皆匿于舟中不敢出。（《重修三原志》）

（38）荃兒別去兩月耳頃十九日，忽聞其出痘。余夫婦倉皇驚，問得其狀甚兇巳九日矣，急遣奴子視之。（馮孟禎《快雪堂集》）

以上三例中，“兇”是形容詞，受程度副詞“甚”修飾，構(gòu)成偏正短語。例（36）（37）“兇”表“兇惡；殘暴”義，（38）句“兇”表“兇惡；殘暴”義與表“厲害”義都能講得通。“兇”在各句中除了理性義不同，附加義也有所區(qū)別，例（36）（37）為貶義詞，例（38）為中性詞。可見，明清時期“兇”表“厲害”義的用法雖尚未成熟，卻已有萌芽之勢。

“兇”這一單音詞從先秦沿用至現(xiàn)代漢語方言，在幾千年的歷史中發(fā)展出了十多個義項，綜合考察詞義、語法功能和分布三個方面，可以找出“兇”表“厲害”義形容詞用法的來源。“兇”表“厲害”義與表“兇惡；殘暴”義在語義上聯(lián)系緊密。“兇惡；殘暴”主要指人或動物，含義具體；“厲害”是對“兇惡；殘暴”的抽象，詞義虛化，范圍擴(kuò)大，指人或動物時有“高明；能干；狡猾”等義素。描述現(xiàn)象或事物等時有 “激烈，猛烈”等義素。由于“兇”的理性義虛化，理性義對色彩義的制約減弱，色彩義對語境的依賴加強(qiáng)。“兇”表“兇惡；殘暴”義時只能用作貶義詞，表“厲害”義時在不同的語境下可以用作中性詞、褒義詞或貶義詞。

“兇”表“厲害”義的形容詞用法與表“兇惡；殘暴”義在語法功能和分布上同中有異。“兇”這兩個義項的用法都可以受程度副詞的修飾。“兇”表“厲害”義的形容詞用法通常放在被修飾詞后，表“兇惡；殘暴”義的用法放在被修飾前后均可；“兇”表“厲害”義的形容詞用法主要作謂語、補(bǔ)語，表“兇惡；殘暴”義的用法可以作謂語、補(bǔ)語和定語，如名詞“兇器”“兇兆”“兇年”和成語“兇神惡煞”之“兇”便是用作定語。“兇”表“厲害”義可以受程度副詞修飾是對“兇”表“兇惡；殘暴”義的繼承。

（三）“兇”表“厲害”義的副詞用法由形容詞用法虛化而來

副詞早在上古時期已經(jīng)產(chǎn)生，且絕大多數(shù)副詞是名詞、動詞、形容詞語法化的結(jié)果。“兇”表“厲害”義的副詞用法源于“兇”表“厲害”義的形容詞用法，同樣可以從詞義、語法功能和分布三個方面可以找到二者的聯(lián)系。

“兇”表“厲害”義從形容詞發(fā)展為副詞，詞的理性意義只發(fā)生了細(xì)微的改變。“兇”表“厲害”義的副詞用法已經(jīng)脫離了實(shí)在意義，只能作修飾語，用來修飾動詞或帶有謂語性質(zhì)的詞，表示程度高，大致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程度副詞“很”，本身無法像形容詞用法一樣再受到程度副詞等其他成分的修飾。“兇”表“厲害”義的副詞用法語法功能和分布凝固，只能固定地充當(dāng)補(bǔ)語，充當(dāng)謂語的功能喪失。

詞義的發(fā)展演變是一個復(fù)雜的、漸進(jìn)的過程，也是一個規(guī)律的、系統(tǒng)的過程。“兇”詞義演變的過程符合從具體到抽象、從特殊到一般、從實(shí)義到虛義的總體趨勢。語言和社會的發(fā)展相互促進(jìn)，社會的發(fā)展要求語言表達(dá)的精細(xì)化，新事物的產(chǎn)生造就大量的新詞新義，使得語言更為豐富、完備。

注釋：

①黃尚軍：《四川方言與民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頁。

②沙汀：《淘金記》，四川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81頁。

③王文虎、張一舟、周家筠主編：《四川方言詞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05頁。

④梁曼德：《四川方言與普通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86頁。

⑤李榮主編：《南昌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41頁。

⑥李榮主編：《哈爾濱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93頁。

⑦李榮主編：《貴陽方言詞典》，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07頁。

⑧董鴻毅：《寧波諺語評說》，寧波出版社2014年版，第72頁。

⑨艾蕪：《豐饒的原野》，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8頁。

⑩巴山瀕危文化遺產(chǎn)叢書編寫委員會：《通江民間歌謠校補(bǔ)圖注》（上），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版，第218頁。

?李劼人：《死水微瀾》，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74頁。

?劉三省著，金藏、常夜笛校點(diǎn)：《躋春臺》，群眾出版社1999年版，第293頁。

?李劼人：《死水微瀾》，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09頁。

?李劼人：《死水微瀾》，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66頁。

?李劼人：《天魔舞》，四川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7頁。

?艾蕪：《豐饒的原野》，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98頁。

?李劼人：《暴風(fēng)雨前》，四川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23頁。

?王洪林：《四川方言匯通》，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142頁。

?劉三省著，劉慶善整理：《躋春臺》，百花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57頁。

?曹雪芹：《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7頁。

?李劼人：《天魔舞》，四川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00頁。

?徐時儀：《近代漢語詞匯學(xué)》，暨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192頁。

?湯顯祖：《牡丹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68頁。

?施耐庵：《水滸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28頁。

?吳敬梓：《儒林外史》，華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33頁。

?周清源：《西湖二集》，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1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