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馗
2023年4月30日晚,“南昆風華”——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昆曲展演周”在北京天橋藝術中心上演《世說新語》之“謝公故事”。《世說新語》是一部系列劇,由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和石小梅昆曲工作室聯合出品,2018年至今已上演《大哉生死》和《謝公故事》兩部劇目,被譽為昆曲創作“新古典主義”的代表作。《謝公故事》由《侯門》《舉將》《破局》《夢雞》四個故事組成,在每折都可單獨演出的基礎上,暗含主線,環環相扣,形成首尾呼應之勢,構成一個既獨立又完整的故事架構。該劇由著名編劇羅周執筆,著名昆曲表演藝術家、梅花獎得主石小梅導演,青年名家周鑫、施夏明、趙于濤、徐思佳、錢偉等主演。

我在《世說新語》的凝重中,沉浸于歷史與當下貫通的人文立場,在寒意逼人、溫厚亦逼人的歷史感通中不禁潸然。羅周承襲乃師張弘先生折子戲創作的理想,將《世說新語》《唐才子傳》中莞爾存世的歷史人物片段,以“折子”的方式描摹勾勒出其間頗具個性的人物,這種原創的力度其實早已超越折子戲抑或全本戲本身的藝術格局。
“折子”是相對于傳奇全本的體量而在舞臺演出中經由演員創造所形成的戲劇文本,它雖然以單獨場面中的行當表演為主,但仍然依托在傳奇貫通的情節結構之下,因此折子戲雖是全本戲中的精彩華章,但離開了全本,折子也總容易有未知前因、難得后果之弊。羅周所秉持的折子戲創作,不同于她近年來以四折一楔子為基礎的“雜劇體”,而是以人物關系作為核心透視和開掘的焦點,以一折的體量濃縮全部的人物歷史背景,因此它是獨立的一部作品,即如明代曲論家關于“劇體”與“記體”的厘定,無全本背景,而獨得“劇體”要義,亦最能展現戲劇創作巧思妙構的藝術本體個性。當然,這種暗合傳統而又極具現代旨趣的創作,亦是羅周在戲曲創作中自由舒展才華的又一成功探索。
“謝公故事”因四折戲均涉及謝安,而形成分合自如的結構形態:分,則是世說志人故事的戲曲化表達;合,則是魏晉歷史的宏大敘事。其核心在于人物與歷史彼此輝映彰顯的人文思辨。因此,“謝公故事”不僅是對人物“故事”的情節再現,更是以“謝公”為主線的歷史書寫。在這部四折構成的作品中,羅周以聚焦人物關系的戲劇創作立場,寫出了魏晉時期的謝安、郗超、桓溫等人物的風采,同時以“不寫”之“寫”的戲劇創意,寫出了人物生長的歷史語境,尤其是那些能夠燭照今日乃至今后的歷史經驗、文化智慧、人文情懷和人性風采。四個故事中,《候門》聚焦郗超與桓溫謀國的襟懷,《舉將》聚焦郗超與謝安抵抗前秦時的幽思,《破局》聚焦肥水之戰時戰事的成敗,《夢雞》聚焦謝安避禍時回顧人生的無常。在這些具體的人、事之后,除了張揚東晉偏安時的英雄風骨,還有一種對人事糾葛、門閥升沉、朝廷爭執、南北對峙的鋪排渲染。因此,《候門》在一個“候”字的斟酌中,通過郗超與桓溫面對人事時的個性差異,以虛筆刻畫了謝安與王坦之兩個形象,四個人物交織成錯綜復雜的東晉王朝局勢。《舉將》在一個“舉”的動作性表達中,完成了對郗超和謝安的政治謀略與家國情懷的刻鏤,以針鋒相對的實筆,凸顯出敵強我弱的南北格局中,東晉政治家在個體與國家之間的心靈悸動。《破局》顯然是編劇羅周設立的一個“局”,在淝水之戰以弱勝強的大歷史背景下,使謝安之風度得以呈現,劇作以“玄”筆,構設出生命走向終結時的郗超在強敵壓境時一靈不滅的“天下之系”,在玄虛的人物關系中展現出飄逸的魏晉風度。《夢雞》則以謝安回返揚州的行路之“夢”,以“幻”筆真切地放大了生命行將結束的謝安,在通觀宦海生涯后安住初心的生命態度。在這四個虛、實、玄、幻的人物事件中,“謝公故事”將謝安放置在與郗超、桓溫之間錯綜復雜的朝堂關系中,放置在魏晉變亂、紛紜變幻的政治時勢中,在一種個體的生命體驗中,完成了對東晉歷史潑墨寫意般的呈現,真可謂三個人的名士風度、三個人的魏晉風流。
“謝公故事”是一部依靠個人經費投入、沒有項目支撐的原創歷史劇,劇作采用傳統衣箱的妝容裝扮、一桌二椅的傳統舞美陳設,雖然契合了主創“修舊如舊”的折子戲理念,但也的確有其無可奈何的創作條件局限。即便如此,該劇仍以獨特的戲劇構思和歷史劇創造,注定成為羅周戲曲創作的高點,以及當代歷史劇創作中彰顯人文厚度而為歷史劇獨樹一幟的高點;其突破戲曲創作固有形式的演出模式,更加注定它會為戲曲創作提供一種更具創造性的藝術思維。
在“謝公故事”中,最讓人驚艷的首先是施夏明在表演藝術上的自如狀態和準確駕馭。習慣了他的巾生、小官生表演,那種溫婉清俊的形象氣質似乎成了他駕馭行當的個性所在,這似乎也可以成為對郗超這個人物的創作方式。但是,施夏明以對人物的深度體察,走出了行當給予的便利或曰束縛,他的聲情從清柔變得寬厚,身段在瀟灑中增加了一分堅毅,賦予郗超一個政治家本應具有的剛性。《候門》中,在洞察幽微的智慧里,其勇力果敢可以直取王謝生死;《舉將》中,在先抑后揚的博弈中,其思致謀略可以操縱拿捏謝安和褚太后的憂喜悲歡;《破局》中,在似真似幻的問詢中,其胸襟志向亦可以在莊諧夸張中流露出奔放率真的性情。三折戲中的郗超具有三個不同側面的情態:一則是時勢變局中的厲而狠,這是一個政治家在謀國時的殺伐手段;一則是朝堂糾結中的沉而郁,這是一個顯貴在論政時的謀略方式;一則是在國難傾軋中的真而直,這是一個名士在實現個人抱負時的人文情懷。同時,這些氣質個性又統一在“做不得開國宰相,就做個抱柱尾生”的灑脫通透中,因此在郗超這個人物身上,收放之間的跨度就必然兼具巾生的文質和官生的深沉,同時基于郗超在“遇”與“不遇”間的人生遭際,又需要把握官生在“大”與“小”之間的氣度分寸。例如郗超從《候門》出場到下場的情緒跨度,在“叫他久候尚且不忍,奈何殺之”的關鍵點實現突轉,而之前情緒順次遞變,需要在唱念中把握節奏變化。說到底,這個人物需要行當依準,又必須在人物特定的身份氣質中跨越或超越行當的慣有手段。施夏明從聲音、身段到人物氣質,充分賦予郗超這個人物傲視群雄的志氣和志向難伸的本色;他超越了自身慣常的形象定位,在身形上強化了人物的力量感,在心理上把握住其悲劇感,又從骨子里滲透出郗超豁達的瀟灑感,活現出這個人物的獨特性。
桓溫在《候門》《夢雞》首尾兩折中出現,一真一幻,劇中以兩個臉譜強化了其在政治環境中的強勢氣質。不同的是,前一折在謀政的籌劃中,趙于濤將慌亂突變的步態夾雜于粗獷豪放的身段中,表現出桓溫政治定力的些許不足,也為他后來折服于“謝安風姿”的最終命運定局做了隱性的表達。后一折,趙于濤在極具雕塑美的身段定式與調度流動中,揮灑出桓溫作為東晉名臣的功業抱負,增加了對江左風流的深度理解。他在桓溫看似定型化的臉譜身形中,不時流露出其柔性的內心世界,夸張的表里落差間透露出人物的可愛。
謝安是極具挑戰的人物形象,在《候門》里以“不寫”之“寫”被強化出的名士風流,在接續的三折中通過三個人生側面疊加出人物的基本特質。《舉將》中寫實地描摹謝安在個人與國家之間的艱難抉擇,尤其是在郗超步步緊逼的困境下,在不斷退讓中突顯他超越世俗羈絆后的生命狀態,大的舞臺調度在謝安與太后、郗超三人的交接中,呈現出其周轉政治角逐的游刃有余。《破局》則在舉重若輕的棋局間,通過謝安三次脫鞋的動作,渲染其謀略之深、氣度之沉、行為之趣,以及在與郗超惺惺相惜間回歸現實后的情感之痛,由于劇情設定是人物安坐榻上對弈,這決定了謝安的扮演者周鑫需要在靜態的頭、身、手、形等造型中尋找獨屬于謝安的體態語言。《夢雞》以其生命最后一程的行走游歷,突出謝安回顧過往的喜怒哀愁,而在政治傷痛中的壯懷激烈和澹然自慰,尤其是逃不出宿命的無限悵惘中將他生命盡頭所爆發的高遠人格予以突出表現。四折戲中謝安的形象以正反多元的手法予以呈現,對演員的表演提出更高的藝術要求,目前由于采用傳統的相貂等盔帽,未能在形象上有更突出的視覺展示;《夢雞》中面對凈行扮演的桓溫這樣的王者,周鑫更需要在大官生的表演范式之上,強化謝安“江表偉才”“風流宰相”的形神氣度、雅量高懷;尤其在謝安生命盡處,要表現出令千載之下猶能嘆服其“高臥東山意豁如,端然笑詠只清虛”的風神,是極其挑戰演員技術、藝術和人文高度的。總之,該劇用謝安、郗超與桓溫三個人“九鼎遷移各風騷”的鮮活個性,為戲曲藝術畫廊創造了新的藝術形象,這是令人贊嘆的。
羅周通過細膩的人物白描,將歷史予以寫意鋪排,在四折戲中勾勒出歷史人物在家國動蕩中的心理、精神,同時也將貫通至今的人文操守與文化立場做了全新的現代闡釋。這樣的歷史劇不同于既往史劇直面歷史的真實與復雜,以凸顯人物悲喜的生命質感,而是以一種真切的人性角逐,來突出胸襟、抱負、志趣以及由此而呈現的依然活在今天的歷史精神。《楞伽經》曰:“如愚見指月,觀指不觀月;計著名字者,不見我真實”,羅周以《世說新語》之“指”,觀覽魏晉之“月”,依托具體歷史個體的性情,把握到歷史綿延既久的“真實”,這應該是今天歷史劇新的創作趨向,這樣的劇作也成為今天更貼近歷史劇創作之旨的最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