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王安憶《長恨歌》對宏大敘事的反叛

陳秋實

榮膺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的小說《長恨歌》被視為王安憶的巔峰之作。作品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年之久，幾乎囊括了中國20世紀后半葉重大歷史事件。在這樣一部可以稱之為“史詩”的作品中，王安憶跳出宏大敘事傳統(tǒng)的束縛，以日常化的眼光來觀照歷史，將壯闊的歷史當作故事的底色。小說試圖從日常化的上海，凡俗人物的書寫和男性角色的隱退這三個部分，來展現(xiàn)王安憶《長恨歌》對于宏大敘事模式的反叛，進一步感知作者本人的獨特的歷史觀以及女性觀念。

一、弄堂——日常化的上海

在左翼文學的宏大敘事中，上海被視為是“罪惡的淵藪，革命的熔爐”。左翼作家對上海觀照的焦點，也往往集中在《子夜》中的波詭云譎的金融交易市場、《短褲黨》中“血色”的南京路這些具有政治意蘊的場所。而王安憶的《長恨歌》對此避之不談，卻對上海特有的帶有濃厚日常色彩的弄堂青睞有加，跳出宏大敘事的束縛，“站一個制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它是這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在王安憶看來，弄堂之于上海，就如四合院之于北京，是一個城市的芯子。“這些錯落的房屋又是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三教九流無所不包。”弄堂的這種包容性使它成為最廣泛的大眾居所，也無疑是最能代表舊上海風物的建筑群。

相較于以往常以男性視角主導(dǎo)的宏觀敘事，《長恨歌》是從弄堂著眼，以女性的視角不緊不慢地講述家長里短的故事。“平安里的一日生計，是在喧囂之中拉開帷幕；糞車的轱轆聲，涮馬桶聲，幾十個煤球爐子在弄堂里升煙，隔夜洗的衣衫也晾出來了，竹竿交錯，好像在煙幕中升旗。”相較于風云激蕩的上海灘，燈紅酒綠的南京路，弄堂里充斥著柴米油鹽和雞毛蒜皮，蔓延著數(shù)不盡說不完的流言，最能淋漓盡致地詮釋舊上海的日常風貌，成為王安憶觀照世俗上海的絕佳視角。正如楊東平在《城市季風：北京和上海的文化精神》中談到上海的弄堂時所說，“它恰當?shù)貍鬟_出上海文化的特征：融合中西，在追求經(jīng)濟合理性、功用合理性的同時，為最日常的生活方式和感情留有余地。”弄堂是王琦瑤們長大的地方，它逼仄、封閉的格局不僅培育了王琦瑤們深入骨髓的實用主義與利己主義，更鍛煉出了其圓滑安穩(wěn)的處事心態(tài)。在王安憶的筆下，上海是屬于女性化的，弄堂展現(xiàn)的是宏大敘事之外的日常化的上海。從這個女性化的、最日常的視角來仰視上海，在以往的宏大敘事小說中是少有的。

二、王琦瑤們——對凡俗人物的書寫

在小說中作家刻意回避在宏大敘事中塑造高大英雄形象，而關(guān)注凡俗小市民。就拿小說的女主角王琦瑤來說，波瀾壯闊的歷史投射在愛麗絲公寓和平安里的，帶給王綺瑤的，只有無盡的等待和平淡的一日三餐。在王琦瑤們這里，歷史仿佛是靜止的。其實主流歷史并不是沒有給王琦瑤靠近的機會，電影廠的進步導(dǎo)演開導(dǎo)王綺瑤，勸她退出“上海小姐”的選舉，這是她惟一一次有可能進入主流歷史的機會，但她輕易地回絕了。在對王琦瑤選擇的設(shè)定上，敘述者將大時代的變遷作為建構(gòu)其小說世界的材料和人物背景。王琦瑤從閨閣到愛麗絲公寓，再到平安里，從平民社會走進上流社會的邊角，再回歸平民社會，生活的起伏、地位的變化卻始終沒有改變她與政治、與主流歷史的疏離關(guān)系。“他們又都是生活在社會芯子里的人，埋頭于各自的柴米生計”。

作品中也描述了積極進入到主流歷史的人物，小說講求戲劇性，在作者的主題思想演繹下，他們的命運在情節(jié)推進當中也沒有達到追求的結(jié)果。處于權(quán)力中心的李主任表面風光無限，最終卻以墜機身亡慘淡收場，令人唏噓。相對于王琦瑤處在主流之外邊緣性的生存方式，小說中惟一一個自覺走入主流歷史中的蔣麗莉則居于社會秩序的中心，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富家女子，她追趕著時代的腳步，與家庭決裂，作為主流歷史的追隨者，卻在追求革命的路上身患重病而死。在對于這兩個靠近主流的人物結(jié)局安排上，里弄百姓與宏觀大局疏離大于融合，猶如大河奔涌邊緣之處穩(wěn)水靜流，在磅礴力量帶動下會乘勢參與，卑微弱小之身在大潮中或隨浪起伏，或被漩渦攪動而無奈淪陷，最終落得宿命式結(jié)局。

三、男性——被隱退的角色

自從被視為宏大敘事開山之作的《子夜》問世之后，史詩般地、全景式地再現(xiàn)社會歷史風貌，幾乎已經(jīng)成為當代文學品評文壇“大家”的標準，也是作家們努力追求的終極目標。利奧塔對于宏大敘事有過這樣的描述：“包括它偉岸的英雄主角，巨大的險情，壯闊的航程及其遠大的目標。”而與這種宏大敘事模式相適應(yīng)的，是將女性形象作為對象和編碼的男性中心敘事傳統(tǒng)。在近年來一些采用該敘述模式的文學作品例如《白鹿原》《古船》《豐乳肥臀》中，可以明顯看出文本的敘述重心向男性傾斜并在文本中構(gòu)筑男性完整的人生歷程，而女性往往是被忽視的、可有可無的，或是作為男性角色的陪襯出現(xiàn)的。

與宏大敘事中男性占據(jù)中心和主導(dǎo)地位不同，在本部作品中有這樣一群男性角色，他們沒有具體的名字，或多是以姓氏稱呼，甚至在作品中也極少露面，僅僅是在人們的交談中短暫的出現(xiàn)過，如蔣麗莉的父親、嚴家?guī)熌傅南壬⑼蹒幍母赣H等。王琦瑤在競選“上海小姐”期間借住在蔣麗莉家中，但從未見過蔣麗莉的父親。對蔣父的描寫，作品中只有一句“在抗戰(zhàn)時把工廠遷到內(nèi)地，抗戰(zhàn)勝利也還不回來其實是在那里娶小的，是連過年也在那邊過的”輕輕帶過，從而為王琦瑤在蔣家備戰(zhàn)“上海小姐”競選留有空間。王琦瑤非常熟悉的嚴家?guī)熌傅南壬菬襞輳S的廠主，每天“早出晚歸”， 多年來鄰里甚至連他的面目都沒看真切過，作品對他的介紹如蜻蜓點水，并且之后幾乎再也沒提過，好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王琦瑤的父親在作品中更是連面都沒露。“王琦瑤的父親多半是有些懼內(nèi)，被收服得很服帖，為王琦瑤樹立了女性尊嚴的榜樣。”這大概是王父存在的唯一作用。小說中以這三個男人為代表的這一類男性，他們本應(yīng)該和妻女一樣屬于弄堂世界重要的一員，但他們的生活卻好像幾乎和弄堂沒有關(guān)系。他們或整天為自己的妻子兒女在外奔波勞碌，或沉迷于弄堂之外自己的另一片小天地。對于弄堂世界的女性來說，他們更像是符號而不是實際存在的人。他們是被作者驅(qū)逐出弄堂世界的男人，是弄堂女性背后淡淡的一抹影子。小說中對男性形象的弱化，是作者為打破以男性為中心的敘述模式所做出的有力嘗試，在王安憶筆下，女性不再是作為被講述的對象而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來講述他們自己的故事，不再是男性的陪襯存在。

與小說中男性角色的缺失相呼應(yīng)的，是男性形象的不可靠。相較于宏大敘事下那些男性形象，攪動風云的銀行家、雄心鐵腕的民族資本家等男性形象，都是不堪一擊的。李主任雖位高權(quán)重，但仍會東躲西藏、擔驚受怕，接受了王琦瑤的命運卻無法護她周全。“毛毛娘舅是二太太生的，卻是唯一的男孩，既是幾方嬌寵在一身，又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做人，從小就是個極乖順的男孩，長大了也是。”康明遜雖溫柔多情卻自私軟弱，無法為了王琦瑤與自己的大家庭決裂，從而擔負起自己作為父親和丈夫的責任，最終拋棄王琦瑤倉皇而逃。程先生雖對王琦瑤有情，但因郎有情妾無意，選擇將愛意深埋心中默默守護，最終在絕望中自殺。反而是傳統(tǒng)觀念中柔弱的女性始終堅韌地活著，王琦瑤在經(jīng)歷一系列生活變故、社會變革后，卻依舊平靜地生活著，用自己柔弱的肩膀堅強地擔負起一切。

王安憶以王琦瑤為中心，以女性的視角講述屬于女性們自己的故事，描繪出了一個帶有性別特征的、陰性的上海。哪怕時代如何變幻，似乎都影響不了這個女性的小天地，她們?nèi)耘f打牌、談天、注重服飾和吃食。“男性社會的縱橫征戰(zhàn)，只能模糊地投射在女性視野里。女性對男性的疏遠漠視，不但使她們維護了一方主流歷史以外的生存空間，而且對以男性為核心的社會形成了一種抗拒的姿態(tài)。”男性世界在王安憶筆下刻意被淡化形成了與女性世界的對比，展現(xiàn)了作者在日常敘事中的重點，更突出了其隱藏在文本中的女性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