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為了追逐永恒的意義,人們不厭其煩地去詢問智者。智者領著他們來到一處遼闊的石林,說:“石林的形成是成千上萬年的結果,可是你們知道最早落地于此的石頭是哪一塊嗎?”
眾人紛紛搖頭。智者說:“去找吧,找到它,就找到了永恒。”
永恒不可言說,只可意會。
小和尚犯了錯,被師父罰去房間面壁。小和尚懇請說:“可否讓我打開天窗?”師父問:“為何?”小和尚說:“天空有風,有云,可以幫我擦掉心中的俗念;天空有星,有月,可以幫我照出心里的妖形。”
師父說:“那你躺到院子里的竹椅上去吧。”
我喜歡坐在石頭上曬太陽。石頭背后,暗黑潮濕,是小蟲子的世界。我坐在陽光曬著的一面,小蟲子在黑暗的另一面,其樂融融,我們互不打擾。有淘氣的孩子把石頭掀開,看小蟲子驚慌失措地逃竄,奔向他處。它們手舞足蹈,我卻郁郁寡歡,我想,在表象背后,總有另一個不同的世界,何必驚動它們呢!
一個盲人提著一盞燈,在夜路上踽踽獨行。他不是為了照路,也不是為了給別人照路,只是不想讓別人撞到他。盲人說他不是燈,但不想成為別人的累贅。
如是,你不是燈,但至少不能吹滅別人的燈。
隔著幾桌人,我一眼就能看出對面那個寫詩的人特別和藹可親!眼光為何那么毒?我想是我聞到他的骨頭香,也聽到來自他胸膛的風聲。
我想,真正的好境界,定然是窄處生寬,暗處取光,小中得大。注入靈魂里的風,不緊不慢,吹亮燈盞,恰到好處地助它再亮些,而不是吹滅它。
當我與一棵樹合影時,我希望在樹的眼中,我是另一棵樹,是值得它用心之葉片來與我交流的樹。
我披著一件青綠色的外套,走到院子里,到那些樹中間,聽鳥兒歡快地叫。水曲柳、山槐、五角楓、海棠樹,郁郁蔥蔥,葳葳蕤蕤。一只麻雀忽然飛上我的肩頭,它把我當成一棵樹了吧。它會不會奇怪,我這棵樹怎么會走動呢?雖然我把自己裝扮成一棵樹的樣子,但是不見得比一棵真正的樹更有思想。我覺得樹才是真正的智者——向下扎根,向上伸展,時時刻刻都在運動,只是我們無法親眼看見它的慢動作。
畢業于哈佛大學,不找工作,自己砍樹蓋房子,一個人住在森林,不吃牛排,喜歡看螞蟻打架,觀賞鱸魚游泳,傾聽貓頭鷹午夜嚎叫,讀取一只鵪鶉的眼神……梭羅用實際行動告訴我們,一個人完全可以在自己的風聲里過好這一生。
有一只膽小的鴿子不停地窺視我。我到底是哪里引起它的好奇呢?膽小的,卻又充滿好奇心的小精靈,是這世上可愛的東西之一。它讓我懂得,為一些事物灌入風聲,可以讓它們輕盈,在風的羽翼上鋪開靈魂的樣子。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天,特別冷,教室里只有一個爐子,熱量根本不夠均勻地分布到每一個角落。沒辦法,我只好讓學生不停地換座位,好讓每個學生都能感受到一點熱量。有一扇窗戶漏風了,我就和學生用報紙把它糊起來。無意間,我發現那張報紙上刊登了我的一篇小短文,便覺得有些神圣起來,我的文字也有些用處了,至少為學生擋了風寒。
我立于世上,略感欣慰。我會老去,但我的文字依然充滿活力。我寫下這些字,我多么幸運。即便有一天我去了,但只要有人還誦讀我的文字,那么屬于我的光就仍在人間閃耀,屬于我的風就仍在人間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