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術,在歷史文獻中又被稱為“武功”“技擊”“武戲”“武藝”等,民國時期又有“國術”之稱,我國東南部地區習慣稱之為“功夫”;既注重體格之鍛煉,又關注精神之修養,以格斗為目的,兼及體操之功能和舞蹈之美感,是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形成的優秀文化遺產。
“武有七德”
武術發源于軍事戰爭,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已經有“武”字,其字形為上戈下止(腳)。
“武”字從“止”從“戈”,“止”為人的足部之象形,“戈”為當時最常見之兵器,古文字學家于省吾指出,“武”字其“本義為征伐示威。征伐者必有行,止即示行也;征伐者必以武器,戈即武器也”。
甲骨文中表達軍事征伐示威之“武”,在進入西周之后被迅速賦予“德”的內涵,成為周代禮樂制度的重要內容,并且延續千年不衰,成為中國軍事思想和中華武術思想的核心內容。
據《左傳》記載,公元前597年,晉楚展開“邲之戰”,楚軍獲勝,楚莊王在戰后并未因此得意忘形,他將“武”之含義解釋為“止戈為武”,即能夠停止戰爭才是真正的“武”。這種觀念可以說吸收了《詩經》中歌頌周武王用武功平定天下、恢復和平的詩篇所宣揚的內容,亦繼承了《尚書》中“明德慎罰”“義刑義殺”的理念,并且影響到后世“刑期無刑”“殺以止殺”“戰以止戰”之觀念,也由此開始了中華民族愛好和平又勇于捍衛正義的精神品質塑造之路。除此之外,楚莊王還提出了“武有七德”的觀念,即“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如果我們略作引申,則楚莊王所說的“武之七德”可以進一步理解為制止暴力、消滅戰爭、施行德政、傳承功業、安定人民、團結友邦、充盈財富。這些內容同樣依據的是《詩經》中歌頌周文王和周武王伐紂建周功績的詩篇所傳遞的主題。在2600多年前,我國先民就已具有了這樣的政治理想,并在之后反復強調,還將這一理想制度化為帝王之謚號,以提醒和告誡后世的執政者——《逸周書·謚法解》中記載,“武”這一謚號所代表的內容為“剛強直理”“威強叡德”“克定禍亂”“刑民克服”“大志多窮”。前四者都是在強調武功的同時,也強調要堅守正義、忠恕、美德和法則;而最后一條則是對后世的警告——不可好大喜功、窮兵黷武,不加節制的“武”不僅會令人困窮,更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楚莊王提出的“武之七德”,不僅包含了悲天憫人、天命所歸的和平理想,而且還具有追求德政的政治理念,更強調安居樂業、增加財富的現實意義,一個立體的“武德”觀念從此樹立起來,并且被代代傳承、不斷豐富,成為中華武術的道德核心。
“兼容并包”與“求真務實”
如果說“武德”是中國武術歷史傳承的精神內核,那么中國武術得以生生不息的源泉與動力就是“兼容并包”和“求真務實”。
在明代東南沿海的抗倭戰爭中,明朝曾從廣西調遣壯族“狼兵”參與抗倭,其中一支“狼兵”由田州土官岑猛的妻子瓦氏夫人率領,取得了輝煌的戰績。瓦氏夫人所率領的“狼兵”有所謂的“岑家兵法”,擅長小隊作戰。杭州師范大學體育與健康學院副教授李吉遠認為,在抗倭戰爭中起到決定作用的戚繼光的“鴛鴦陣”,當年可能就借鑒過“岑家兵法”。瓦氏夫人擅使雙刀,并將刀法傳授給了項元池,項元池又將雙刀法傳授給吳殳,吳殳在他的武學名著《手臂錄》中作《雙刀歌》以記錄此事,他還將自己從河北“漁陽老人”處學得的劍法融入瓦氏雙刀法,并且將瓦氏雙刀法進一步演化為槍法。正是吳殳的學習與改造,使得廣西壯族的武術與中原武術互相交流融合,形成了新的武術招式與技術理念。
除此之外,據暨南大學中外關系所教授馬明達在《歷史上中、日、朝劍刀武藝交流考》一文中的研究,戚繼光在抗倭戰爭中發現倭寇刀法凌厲,于是,他在所獲日本刀法的基礎上加以改造,著成《辛酉刀法》,以此教練士卒對抗敵人。后來,程宗猷和吳殳都鉆研日本刀法,并將心得記錄在各自的著作中。這種雙手刀法在中國一直流傳不輟,到清末民國時期,一派由河北黃林彪傳給馬鳳圖,馬鳳圖曾將該刀法改編成“破鋒八刀”,作為當時軍人的大刀教材得到推廣;另一派由吳橋謝德恒兄弟傳給劉玉春等人。1928年“中央國術館”成立,馬鳳圖傳人馬英圖和劉玉春傳人郭長生將各自所傳加以整合,稱之為“二趟苗刀”。今天所謂的“苗刀”即源流于此。
另外,馬明達教授在《燕山常巴巴軼事輯述》一文中指出,西北地區以天啟棍和八門拳為主的傳統武術體系,很可能都源自一位名叫常燕山的回族民間武術家。馬明達指出:“他在傳授武術時,打破民族壁壘,一開始就注意協調好不同民族拳家之間的關系,從而為以后的和睦相處奠定良好的基礎。”這與瓦氏夫人參與抗倭并傳授雙刀法的歷史故事有著相似的積極意義。歷史上中國武術“兼容并包”的特點,有利于在自身發展過程中取長補短、開拓創新。
中國武術之所以能夠做到“兼容并包”,與其一貫的“求真務實”追求是密不可分的。為什么瓦氏雙刀、岑家兵法甚至日本刀法等能夠被古代武術家借鑒,就是因為它們都經過實踐,曾經被證明是有效果的武藝技巧。可以說,“兼容并包”本身也是“求真務實”的一種體現。
我們之前提到的“武之七德”中,“禁暴”“戢兵”“安民”“豐財”也屬于相當“務實”的德行。古人在武術傳習的實踐中也在不斷豐富這些觀點。魏文帝曹丕在談到射箭時曾說,設好靶子去射,遠比不上打獵射。他與將軍鄧展比劍,虛虛實實,四次取勝,然后對鄧展說“愿鄧將軍捐棄故伎,更受要道也”,這都表現出曹丕在武術上強調實踐、求真務實的特點。戚繼光出于軍事戰爭要求,堅決杜絕任何不實用的武術招式,他在《紀效新書》中曾明確提出:“凡比試武藝,務要俱照示學習實敵本事真可對搏打者,不許仍學習花槍等法,徒支虛架,以圖人前美觀。”體育史學家唐豪先生在《內家拳自序》中也說:“古之拳家,以花法套數惑世,戚南塘(戚繼光號南塘)三百年前,已慨乎言之。”可見,“求真務實”一直是中國武術的重要追求,盡管歷史上“花槍”“花法套數”層出不窮,但是江湖騙術從來不能遮擋真正武術家和學者的火眼金睛。
武術是以格斗為目的的,因此必須具備對抗功能,也只有在對抗中才能展現出武術的最大魅力。放眼當今世界,拳擊、泰拳、跆拳道、空手道、柔道、巴西柔術、綜合格斗等,都已經具備科學的訓練方法、合理的段位標準和公平的對抗比賽,也因此成為世界范圍內廣泛流行的體育項目。而中國武術歷史悠久、流派眾多,如何才能建構起一套讓大家共同認可的標準呢?從歷史上來看,中國的武術家從來沒有放棄武術的對抗性和實戰性。如果我們能夠繼續秉承“兼容并包”“求真務實”的原則,進一步吸納世界上其他技擊之術在技法和規則上的特長,融合自己的傳統與特點,傳承中國武術的精神內涵,真正保持中國武術的格斗本質,是能夠讓中國武術在屬于自己的道路上闊步前行的。
(摘自《光明日報》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