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學武

隨著俄烏戰爭陷入僵局,中美地緣政治沖突持續不斷,全球合作機制日益萎縮,歐洲越來越擔憂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與話語權,也越來越擔憂自己財富的縮水和安全的削弱。
然而,一切跡象表明,這個古老的大陸正在奮力克服迷惑與彷徨,在中美交惡的連軋中求生,力圖找到自己未來發展的指南針。
從技術上來講,歐洲企業并不是人工智能的大玩家,真正獨領風騷的企業大部分來自美國和中國。面對人工智能突飛猛進的發展,尤其是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研究的不斷深入,手上毫無技術優勢的歐洲人坐不住了。
通過制定游戲規則來奪取人工智能的話語權,影響這門新型技術的發展方向,規范它的應用場景,圈定它的使用界限,明確人工智能研究者和投資者的界限和義務,成為了歐洲人試圖與美國人和中國人平起平坐,乃至超越他們,為他們“定規矩”的法寶。
歐洲人,尤其是歐盟還真有這個底氣。他們的底氣來自歐盟4.5億人口的大市場??赡苡腥藭f,4.5億人口的市場算大嗎?大中華地區有近15億人口,印度14億人口也幾乎是歐盟市場的3倍。
然而,歐盟的單一市場是世界上最大的多國統一市場,它不僅包含歐盟27個成員國,還和瑞士、冰島、挪威以及列支敦士登通過協議構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完全由工業國家組成的統一的內部經濟圈。
自1993年正式建立以來,3600多條共同的工業、服務和消費者保護標準不斷問世,將這個統一市場打造成了世界上“最高標準”的研發空間,生產基地和消費市場。
歐洲的定力在于,無論是中國還是美國都對它情有獨鐘,把進入這個“高標準、嚴要求”的市場看作是它們在世界上成功的標志,即使忍氣吞聲,強行“合規”,美國人和中國人似乎也心甘情愿。他們不愿意放棄這個市場,不僅是因為這里豐厚的利益回報,更是因為受到歐洲標準認可后產生的全球競爭力: 對于中國和美國的企業來講,達到了歐洲的標準,就是拿到了世界市場的通行證。
ChatGPT的橫空出世加速了歐洲人對人工智能這個“潛力無限”但又“風險巨大”的新技術加以規范的緊迫感。要不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帶來的轟動效應和與此相連的“恐懼感”,歐洲人是不會在入夏以來突然發力,極力搶奪人工智能規范制定權的。
歐洲人先是在五月底歐盟和美國貿易與技術委員會(TTC)上說服美國人同意在雙方正式完成人工智能立法程序之前,共同推出一個人工智能“行為準則”(Code of Conduct),并“邀請”正在進行人工智能開發的企業和研究機構“自愿簽署”。
接著是6月14日歐洲議會的議員們一反常態,迅速調整步伐,對歐盟委員會早在2021年提出的,被他們拖了近兩年之久的《人工智能法》草案進行表態,同意就全面開啟立法程序進行談判。
與一些中文媒體誤解性的報道不一樣,歐洲議會6月14日通過的文字并不是所謂《人工智能法》草案,而是歐洲議會對歐盟委員會提出的 《人工智能法》草案的立場性文件。
這個文件的通過,標志著歐洲議會同意開始啟動歐盟立法程序的“三邊談判程序”(三邊是指歐盟委員會、歐洲理事會和歐洲議會)。 這一步固然重要,但它通過的立場文件并不是法律草案,草案只有在三方完成談判達成妥協之后才能正式提出。
歐盟委員會提出的將人工智能系統應用場景分為4個風險級別(微型風險、有限風險、高度風險和嚴禁型風險)的主張也可能會成為世界標準。
無論如何,歐洲人趕在其它國家前面系統全面地完成對人工智能的規范是一個大概率事件。歐盟委員會提出的將人工智能系統應用場景分為4個風險級別(微型風險、有限風險、高度風險和嚴禁型風險)的主張也可能會成為世界標準。
至少被定義為屬于“嚴禁型風險”的人工智能應用將被排斥在歐洲市場之外,目前在世界上許多國家廣泛使用的生物識別技術(如臉部識別)等都被打入了“嚴禁型風險”的冷宮,這無疑將對目前正在從事這方面研究和應用的個人與實體產生重大的沖擊。
歐委會主席馮德萊恩今年3月提出采用“去風險”這個概念作為歐美處理對華關系的基本思想; 4月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正式確認美國將放棄“脫鉤論”,將美國對華的重點轉向建筑所謂的“小院高墻”,降低對華交往的“戰略風險”。
“去風險論”在得到了美國的認可后,迅速在歐洲政界形成共識,即使是一向反對“脫鉤”,只提“分散風險”的德國總理朔爾茨也公開對馮德萊恩的提法表示贊同和認可。
歐盟委員會副主席兼歐盟外交與安全事務高級代表博雷利5月底告訴記者,他和歐盟27成員國的外長在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就如何處理對華關系進行了4個多小時的磋商,達成一致共識,接受 “去風險”這個思路,作為未來指導對華關系的基本準則。
德國6月14日正式推出的所謂“國家安全戰略”基本采用了“去風險”的基調對與中國關系作了“安排”。雖然對北京的外交、內政頗有微詞,而且在人權和國際秩序問題上用詞嚴厲,但對中國的定位還是“機遇”大于“威脅”,“伙伴”大于“對手”,“風險可控”。
預計6月下旬即將舉行的歐盟27國首腦峰會將出臺一個新的對華戰略文件,以取代2019年版的歐盟對華戰略。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去風險”這個概念將會寫在文件中,成為未來歐盟同中國打交道的指導思想。
雖然北京不愿意接受“去風險”這個概念,認為“去風險”是“半脫鉤”的代名詞,用中國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秦剛的話來講,“去風險“就是“去機遇、去合作、去穩定、去發展”。
然而對于歐洲人來講,這是他們頂住美國壓力的一大勝利,是平衡中美壓力的最佳選擇。他們認為自己成功地迫使美國放棄了與中國“脫鉤”的遐想,回到了“理性思維”的軌道。
美國是否真正會回到“理性思維”的軌道,放棄同中國脫鉤,這并不是歐洲人能左右的,但歐洲認為自己是理性的,在“去風險”思想的指導下,歐洲在不尋求同中國全面脫鉤的同時,會進一步具體定義在哪些領域里“過度依賴”中國。
按照馮德萊恩和博雷利的說法,歐洲至少在如下幾個領域應降低對中國的依賴:數字轉型,光伏,稀土,通信技術,電池。為了“去風險”,歐洲可能會在這些領域加大對中國企業的投資審核,歐洲企業的出口管控和鼓勵歐洲企業重組對歐洲更加安全,不依賴中國的全球供應鏈。
對于華為來講,未來的壓力可能會持續加大?!叭ワL險”這個概念將會被歐盟委員會用來作為進一步削弱華為在歐洲市場地位的“殺手锏”,迫使“不聽話”的成員國接受歐盟的旨意。
歐盟內部市場專員蒂埃里·布雷頓(Thierry Breton)在6月16日的新聞發布會上就宣布,將全面禁止在歐盟機構的場所使用華為設備。他要求所有27個成員國都切實落實2020年達成的“歐盟5G安全工具箱”的標準,把“不安全的”通信設備全面移出歐洲的通信基礎設施,以確保整個歐盟的“共同安全”。
在新聞發布會上,布雷頓也展示了歐盟5G安全專家委員會撰寫的第二次報告,呼吁到目前為止一直沒有使用“5G安全工具箱”授權的17個成員國采取積極措施,限制在網絡中使用“高風險”的5G設備或對網絡供應商加嚴安全風險管理。
當下的歐盟委員會是一個對華態度極為強硬的政治集團,估計這個強硬態度一直會持續到它明年任期的結束。華為應當感到欣慰的是,并不是每一個成員國都愿意圍著布魯塞爾的指揮棒轉。
如果分頭出擊,各個擊破,分別耐心做好各個成員國政府和供應商的工作,華為守住在歐洲的市場還是有希望的?,F在中國在歐洲的企業最需要的就是“苦撐待變”。
烏克蘭戰事必將會在明年美國大選之前有一個終結。現在拜登的民主黨智庫重量級人士也公開發表觀點,認為美國不應該繼續支持戰爭接著打下去,因為“我們想幫助烏克蘭取勝,但正是我們的援助可能毀滅烏克蘭”。
北京不愿意接受“去風險”這個概念,認為“去風險”是“半脫鉤”的代名詞,用中國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秦剛的話來講,“去風險“就是“去機遇、去合作、去穩定、去發展”。
一旦烏克蘭戰爭結束,以中國目前的對歐外交攻勢,華為的營商環境將會獲得極大的緩解。隨著對美國安全依賴的緩解,歐洲對中國“去風險”的壓力也會降低,反映在對華為的態度上不會像現在馮德萊恩和布雷頓那樣歇斯底里。
歐洲的企業界和商界,尤其是大型跨國企業的投資決策者一直是堅定的“脫鉤論”反對者,然而,隨著地緣政治壓力的增長,他們的思想也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一個典型的現象就是China+1戰略開始在企業界盛行。這是一個雙重戰略,一方面,企業堅定地頂住來自政界和輿論界的“脫鉤”壓力,守住甚至繼續擴大在中國的市場份額和投資。
另一方面,在中國本土之外,尤其在中國周邊地區和國家極力尋求新的投資機會,建立新的生產基地,平行建立可與在華生產能力媲美的新產能,并利用這些新產能為中國以外的市場服務,提供類似于在中國生產的產品,以滿足日益增長的市場需求。
以西門子為例,這個一向堅定地反對與中國“脫鉤”的德國跨國企業正在推進她的雄心勃勃的“馬可波羅計劃”(Marco Polo Project)。 按照這個計劃,西門子準備追加在中國的投資,將它在成都工廠的自動化生產能力提升40%,以滿足中國市場急劇上升的需求。
然而,與此同時,西門子將在新加坡投資建立一個與成都自動化生產能力類似的新工廠,盡快開工,以滿足印度、 越南、泰國和其它亞洲國家和地區強勁的市場需求。
這是一個典型的China+1戰略: 在不放棄中國,甚至加大在中國的投資力度的同時,在中國之外建立平行的生產基地,以規避地緣政治可能帶來的風險。
這個“雙重戰略”背后的邏輯是,一旦中國與歐洲的地緣政治沖突、利益沖突或價值沖突白熱化,西門子被迫關閉在中國的生產基地或退出中國,那些在中國以外的平行的生產基地可繼續毫無中斷地滿足亞太地區以及世界市場對西門子產品的需求。
從本質上來講,這是一個“分散風險”的戰略,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東方不亮西方亮,一旦“中國出事”,西門子還有“備胎”,不至于束手無策,無貨可供,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供應能力被政治沖突切斷。
然而,這個“雙重戰略”所帶來的長遠效應對中國開放戰略來講則不見得有利。西門子在中國成都的生產基地和在新加坡的生產基地有一個明確的分工:成都未來只為中國市場生產,新加坡為中國以外的地區和全球市場生產。

這樣一來,西門子成都的產品將不再出口海外,只供給中國客戶。 如果所有的外資企業都像西門子一樣實施這個“雙重戰略”,中國的外貿出口將會大幅萎縮,畢竟外資企業的出口一直是中國出口的半壁江山。
現在還沒有準確的數據表明,今年第二季度中國外貿出口的下滑是否與越來越多的外資企業實施China+1有關,但雙重戰略所產生的效應是另外一種“脫鉤”,即一部分世界市場的高端產品需求與中國領土上的外資生產能力“脫鉤”。
這種雙重戰略產生的另外一種效應可能對中國更為不利。繼續以德國企業在中國的投資為例,德國聯邦銀行(德國央行)的數據表明,2022年德國企業在華的總投資達到115億歐元,創歷史新高。
但在這個“歷史新高”的后面,隱藏著一個“以華養華”的現象,這投下的115億歐元基本都來自德國在中國經營的企業利潤收入,屬于在華利潤再投資,即把在中國掙的一部分錢不匯回母國,而是就地再投資。
利潤就地再投資折射出德國企業不愿再拿出中國利潤以外的“新鮮資金”投資中國,而是把這些真正意義上的“外資”投到了中國以外的地方。
利潤就地再投資本身沒有什么不好,但它折射出德國企業不愿再拿出中國利潤以外的“新鮮資金”投資中國,而是把這些真正意義上的“外資”投到了中國以外的地方。
西門子計劃今年內在全球投資20億歐元,僅在新加坡就投入3個億。這些真正意義上的外資都與中國擦肩而過。如果所有的外資企業都采用這種“以華養華”的戰略,從國外流入中國的外資將會減少。
這個“以華養華”現象對中國更大的挑戰是,外資企業在中國經營越順利,利潤越高,中國引進真正意義上的外資的難度就越大,流向中國競爭對手日本和美國的外國直接投資就越多。
西門子、寶馬、巴斯夫在中國去年顯赫的投資實際上都是“內資”,是中國人自己的錢,只不過是被這些外資企業賺了,“洗”成了外資,這讓他們有了足夠的財力進一步開發中國以外的市場。
現在美國的新工廠一個接一個地蓋了起來,這些都是“真金白銀”的外資,西門子的CEO前不久在新加坡的戰略發布會上也高調宣布,他今年的20億歐元投資將有相當的一部分投向美國。
日本似乎也是歐洲在華企業“以華養華”戰略的直接受益者,近期日本股市高漲,直接受益于西方國際資本“避險中國”的思潮。日本的制造產業、研發公司和基礎設施都成了外國直接投資的“香餑餑”。
當然,這一所謂“以華養華”戰略要總體顯現出效果,還依賴許多假設,正如前面提到多次的“如果歐洲所有在華企業都如何如何”一樣,其實現的條件比較極端,中國也不必過于憂慮。況且事在人為,國際形勢瞬息萬變,機會總是不斷出現,抓住時機撬動局勢,也可能逆風翻盤。
“以華養華”表明的是歐洲在搖擺,在猶豫,但也在平衡和突圍。這是歐洲的困局,也是對中國的挑戰。李強總理的歐洲行,可以被視為是向歐洲的兩大領頭羊伸出了橄欖枝。柏林和巴黎應該收到了北京發出的清晰的信息:“去風險”可能會帶來更大的“風險”,唯有加深合作方能真正克服困難,恢復互信,續寫中歐互利互贏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