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靖芳

龍舟水一到,龍舟季就要來了。
端午節前后,華南地區往往會迎來一陣陣的降雨,每當這時,我奶奶就會頗為淡定地望著天說,“是龍舟水來了”。瓢潑大雨,老人們并不厭煩,他們對節氣的熟悉就像見到熟人一樣。雨會來,龍船也是時候出水了。
今年夏天,廣東房東們賽龍船的視頻在各種短視頻平臺走紅。“贏了減房租,輸了跪祠堂”,這一項古老的節日活動,被網友們賦予了極致的財富幻想和宗族傳奇。夾雜著好奇和熱鬧,大家在網絡上觀摩了一場場充滿力量、韻律、神秘感的龍舟賽。
現實中,一個普通鄉村的龍舟賽是什么樣的呢?
實際上,龍船的結構比看起來更精密,但它更特別的地方,在于集聚的人氣。
從起龍舟到賽龍舟,一連串的習俗能年復一年舉辦,需要劃船的人,需要鼓手,需要觀眾,更需要一整個家族和村落的維系與支撐。從這樣的熱鬧走近龍船,能看到一片鄉土的歷史文化脈絡,亦能在熱鬧中感受到“自己是一個有根的人”。
距離廣州市中心50公里的地方,佛山南海西岸理學堂村,正在籌備“起龍船”儀式—挑個吉利的時候,村里的青壯年聚到一起,將三條埋在河塘底的龍舟挖出來,為它裝飾上龍頭和龍尾,帶它去拜神。龍舟由此擁有了人氣,重新駛入江河水道。
農歷五月廿三,6月10日,就是這個好日子。
起龍船的儀式開始前幾天,理學堂村口早早張貼的紅色通知,在一堆告示里相當醒目。
距離這里不遠就是滄江。寬敞的河道兩邊,一邊是高樓林立的高明城區,另一邊則是理學堂安靜的農田水鄉。滄江的水流向北走,還會經過滄江水利樞紐,這座上世紀70年代竣工的建筑看起來還很新,它在50多年來,數次抵御西江的洪峰,保護著兩岸的正常生活。
沉著三只龍船的水域,村民們叫它龍船塘。
6月10日早上八點半,龍船塘周圍,早早就圍滿了人。鼓聲是最早響起的,鑼和鼓比約定的時間還早到來。從遠處趕來的人,如果找不到地方,鼓聲就是最好的向導。
每個年齡段和身份的人,都能在這個儀式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上了年紀的婦女帶著一個個紅色塑料袋,里面裝滿了香支、鞭炮、蠟燭和拜祭用的杯筷。塘邊的一片地方被開辟了出來,人們紛紛往上面插香拜神,然后再燒起一通通炮仗,噼里啪啦的聲音是農村里的交響樂。
有龍船的地方,一定也有鼓聲。
還沒長大的小孩子也不會閑著,一面大鼓和兩面銅鑼放在塘邊,地下放著一根根的棒槌,很方便就能拿起來跟著敲。而當他們的爸爸下到河里時,小孩子還要負責吶喊和加油。
至于青壯年的男性,大都早已穿上了龍船比賽的隊服,做好了下水的準備,隊服上面寫著這個村莊里最大的姓氏—黃姓,格外顯眼。
起龍船的第一步是“摸”。
大概30人的隊伍平均分布在兩側,要下探到河底,找到把龍船摸起來的“勢”。
有人負責指揮,先向東出力,再向西發力,趁著鑼鼓和助威的聲音,隊員找到了起龍舟準確的發力點。如果勢頭是對的,那么黢黑的龍舟很快就會從尾端翹起,一點點漸漸露出水面。
長期沉積在塘底,淤泥快要填滿了龍船的船身,還得靠起龍船的隊員用水瓢,將淤泥一勺勺舀開、潑出。
先是年紀最長的“老龍”,然后是兩條年輕、略短的“國際龍”,先后出現在了水面。
長期沉積在塘底,淤泥快要填滿了龍船的船身,還得靠起龍船的隊員用水瓢,將淤泥一勺勺舀開、潑出。
幾個穿著救生衣的小男童,直接坐在了船頭,舀泥沙的工作對他們來說像是到了游樂場,充滿了樂趣。
那么長一艘龍船,是怎么沉到塘底的?網上有報道說需要放沙包用來壓著,當我問村里比較有經驗的前輩敬叔時,他說村里的龍船不用這么麻煩的方法,船底有幾個孔,平時用木塞堵住,只要把木塞拿開,放水進到船里來,就自然沉下去了。
龍船每隔5年到7年就要送去保養,“不能間隔太長時間”。敬叔說不然灰口會爆開,船板和船板之間有縫隙。龍船的保養要打磨、過木油,再“緊龍筋”。龍筋是抵在船頭與船尾之間的薄木板,“筋”是人身體重要的一個部分,也是一條龍船里的精氣神。龍筋緊了,龍船才能堅固下去。
起出來的龍船,正正朝東。人們駕駛著它,經過河涌,往北邊調頭,在一處涌邊停下,這里還不是龍船入江的終點。
隨后,接近60個人會用木擔子綁定船身,一鼓作氣,再像挑扁擔一樣將龍船挑起,從涌上踩過農田地,直接挑入滄江里。
龍船落水,這時候顏色亮麗的龍頭和龍尾將會被安裝上去,一面面彩旗插到了岸邊。
經過這一系列的洗刷、裝飾,龍船變得生動鮮艷,仿佛擁有了自己的表情,猶如一只真正生活在村子里的吉祥物。
龍船的儀式能保留下來,和村里老人的口口相傳與身體力行分不開。敬叔今年70歲了,他的全名是黃敬來,出生在上世紀50年代,他和很多老人一起見證了理學堂扒龍船的輝煌年代。
盛夏時節,廣東各地都是炎熱的高溫,起龍船的時間定在八點半,皆因早晨的天氣還比較涼爽。下過一場稀疏的陣雨后,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起龍船過后,人們集聚在村里的祠堂。這里沒有空調,只有大扇葉的風扇呼呼地吹,沒有重量的一次性碗筷很容易就被吹走。
人們紛紛坐在祠堂里乘涼,等著龍舟飯的到來。一段龍船的歷史也就在此時口口相傳,被悠然講起。
上世紀80年代,廣佛各地的龍舟比賽紛紛復辦。那個時候,理學堂本來有一條從清朝傳下來的龍船,但歷史斑駁,早就破爛不堪,只剩幾塊木板。
村民們決心把龍船按原來的樣子造起來。
為了找到有技術的龍船廠,他們去了江門、廣州,一遍遍問船廠師傅,按原來龍船的樣子,你們能復制出幾成?有的說五成,有的說六成,直到江門一家船廠承諾能做到八成,就這么定下來了。
龍船的造假不便宜,人均工資數十塊的年代,建造龍船要一萬多的價錢。“這里湊一點,那里湊一點,再加上海外僑胞的捐助”,最后這個錢終于湊齊了。
理學堂龍船用的木頭是緬甸的青坤木,這款木頭的紋理很特別,一眼就能認出來,顏色也會特別黑,但是木頭好,做出來的龍船能成為歷史敦厚的見證者。另一位理學堂的老人華叔告訴我:“那是一兩百年都不會爛的木頭。”
1980年代開始,理學堂在1981、1982和1993年的比賽里連接衛冕,拿了三屆的冠軍。龍舟賽不是每年都會固定舉辦,但只要有大型比賽的機會,人人都有信心拿第一。
華叔說,理學堂能年年拿第一,靠的是隊員的身體素質,這跟村里的營生有關。
經濟還不發達的年代,理學堂每一家人都以農業種植為生,這里有方方正正的魚塘,塘基上種滿了甘蔗和一株株桑樹。這些桑葉用來養蠶,蠶沙、蠶蛹又能作為魚的餌料。
華叔說,以前貧窮時“沒錢買化肥,所以用塘泥來當肥料”,塘泥黏性大,保持肥水能力強。村民每次從塘底舀塘泥到塘基,就像是往空中畫了一個半圓,也像是完成了一次劃龍舟的劃水動作。在我們面前演示了一遍動作的華叔說:“慢慢手臂有力,扒龍船的時候自然比其他村扒得快。”
自小我就聽家里的老人說過舊時耕作的艱辛,天剛亮就要起床去勞作,沒想到這種耕作方式在扒龍舟之時轉化成了優勢。
手力、腰力都要到位,龍船才能扒過別人。敬叔說,理學堂拿的冠軍是光明磊落。“我們不偷步,有的龍船會在起跑線時駛出一點,裁判不一定看到,但我們就不這么做。”
祠堂里,坐在敬叔身邊一起向我講述這段歷史的是華叔,他的年紀要大得多,已經80歲的他再想起當年的事情似乎并不遙遠,就像在講昨天的事情。
村民每次從塘底舀塘泥到塘基,就像是往空中畫了一個半圓,也像是完成了一次劃龍舟的劃水動作。
劃船的記憶,對于華叔來說再熟悉不過。他在五六歲時就幫忙干農活,父親在船尾撒網,他就跟著劃船,扒龍船的技巧,他從小就了然于胸。
他們不一定知道網上火起來的一段段龍船視頻,那是遙遠的互聯網生活。但在一輩子都和龍船有關的村民看來,賽龍舟是他們應該忙碌的事情,他們樂在其中。
龍船飯是端午節一系列的習俗里,少不了的重要環節。
不同地方的菜式不會完全一樣,豐儉由人,但是有幾個保留菜式一定會有,那就是大頭菜、燒肉和新鮮的蒸魚。
鄉親父老聚集到一起,講究的是熱鬧,人丁興旺。不僅“起龍船”后有飯吃,如果有比賽訓練,那么每次訓練后,也都要一起吃龍船飯。
最熱鬧那天應該是端午正日,各家各戶都聚到一起。5年前,理學堂的新龍船“入伙”,滄江邊的大堤坐滿了吃龍船飯的黃姓人家,一桌桌延開數十近百桌,甚是壯觀。
“以前的大頭菜要滋味得多。”說起龍船飯的菜式,敬叔突然感慨了一句,舊時的飯菜當然不及物質豐盛的現在,但以前物資緊缺,生活說不上充裕,勤力訓練后,一頓高鹽分的大頭菜撈飯,肯定比現在要令人印象深刻得多。
龍舟菜的特點是味道濃郁,口味較重。因為劃龍船運動量大,扒丁需要及時補充鹽分。
扒丁,就是扒龍船的隊員。
龍船競技里想要勝出,就要有人來擔當扒丁的位置。怎樣選出合適的隊員?
前輩敬叔說,首先要有基本功。“古話講有氣有力,氣和力是兩個部分,有人用氣,有人用力”,那就要看隊員有沒有力氣,這個力氣經過鍛煉能不能運用得好,能不能自如發揮。
其次,指揮的策略也重要,比如要根據里程來安排發揮,節奏要一步步增加。里程長的話,力氣不能一下子就用完,“回氣”變得很重要。一趟比賽全程,扒丁在中途可能會稍微歇一下,蓄力,再鼓勁出發。
除了扒丁,還要有鼓手。
鼓手站在龍船的中間,全盤指揮,“由他話事”。這個位置也很重要,敬叔講得津津有味,“聞到鼓聲就要落腰”,也就是說,一聲鼓點,就意味著探身劃一次龍船。在這樣的節奏下,整條龍船才能有規律地前進。
跟唱歌也許有點類似,鼓手也很講究天賦,看他功夫多深,就要看“上天給的底子怎么樣”。
跟敬叔同一代的鼓手80歲了,耄耋之年,身體已經不允許他們參加到龍船的一線,像華叔、敬叔這樣的前輩漸漸老去,他們能幫忙做的是培養第二代、第三代。

起龍船和訓練的過程,他們還是會參與進去,讓下一代知道習俗是怎樣的,規范的動作是怎樣的,年輕一點的人就跟著學。
就像是約定俗成的習慣,大家自然而然地參與,很少有人會特意想,“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龍船飯的中途,天氣太熱打了赤膊的黃憲球走了過來。今年40多歲的他說,培養下一代很重要。就算是再小的小孩子,也要讓他“摸摸龍船,幫忙干點活”。
起龍舟之后,哪個小孩還想下船,即使龍船正在前進的中途,大人們也會允許他們上來。龍船每經過一個又一個的小型橋墩,就是小孩趁機上船的機會,船上的隊員互相提醒,接住一個個從橋上下來的小孩,再繼續前進。
跟唱歌也許有點類似,鼓手也很講究天賦,看他功夫多深,就要看“上天給的底子怎么樣”。
龍船是依賴配合的集體運動,不過更難得的是,幾乎村里每個人都認同這項運動跟自己有關,龍船才能存在理學堂一年又一年。
“龍船的精神就是同坐一條船,‘大家一條心。”黃國垣這樣說道,在這個村莊里,他比其他人都更了解龍船的歷史和脈絡。
龍船飯的末尾,會有人自發地到每一桌敬酒,大家的敬酒詞是“吃完這餐龍船飯,各個都龍馬精神”。就像每個節日那樣,提前一個月,端午節的氛圍在村里已經很濃郁。
水,是南方地區常見的地理特征,一片又一片的魚塘,架構起理學堂發展的脈絡,村民以水為生,龍舟的習俗是水鄉特定的產物。從這樣的環境里成長,人從小就能獲得和土地、環境、宗族的連接,那他一生將不會再困惑于自己的身份認同。
我想起有一位龍舟制作傳承人說過這樣的話:“做龍船有一種神圣感,村民們會對你發自內心地尊敬,很有人情味,這是我在其他行業不曾體會的。”
這樣的神圣感,或許已經是當今社會最稀缺的體驗。